關漢卿戲曲集導讀

杜蕊娘智賞金線池（第一折）

　　“題解”《杜蕊娘智賞金線池》是一部反映妓女生活的喜劇。它寫上廳行首杜蕊娘與秀才韓輔臣相愛，但卻遭到鴇兒的多方阻撓。鴇兒以離間計氣走了韓輔臣，對杜蕊娘挑撥說韓輔臣“又纏上一個粉頭”，使杜蕊娘對韓輔臣產生了誤解，後來在石府尹的幫助下，韓輔臣請杜蕊娘的姐妹們在金線池設宴，消除了杜蕊娘對韓輔臣的誤解，重歸於好，結為夫妻。

　　這裏選的第一折，深刻地暴露了操持妓院營生的鴇兒榨取妓女血肉錢的殘忍，對罪惡的賣淫製度作了無情的揭露和批判。鴇兒多是妓女的假母，她們是寄生在妓女身上的血吸蟲。但是杜蕊娘的鴇兒卻是親生之母，她所關心的並不是女兒的終身，一心所想的隻是全憑著“惡、劣、乖、毒、狠”“五個字迭辦金錢”。杜蕊娘向鴇兒哀求：“母親，嫁了您孩兒罷，孩兒年紀大了也！”可老虔婆竟叫丫頭“拿鑷子來！鑷了鬢邊的白發，還著你覓錢哩！”

　　生身之母竟逼迫自己的女兒去從事賣肉生涯！鴇兒蠻橫地說：“我不許嫁誰敢嫁？有你這樣生忿忤逆的！”企圖用封建倫理的孝道來逼迫女兒，這真是對封建倫理觀念極大的諷刺！杜蕊娘並不是甘受命運擺布的可憐蟲，她針鋒相對地對鴇兒說：“非是我偏生忿，還是你不關親！——隻著俺淡抹濃妝倚市門，積趲下金銀囤。”她對生活的追求是毫不含糊的：“告辭了鳴珂巷，待嫁那韓輔臣。”鴇兒在對杜蕊娘無可奈何之際，就挑撥“他兩個不和”，以達到“另接一個富家郎”的目的。

　　杜蕊娘對鴇兒的抗爭，以及她和韓輔臣產生誤解後所表現出的不甘心被玩弄的淩厲鋒芒，體現了她的覺醒和覺醒後的鬥爭，反映了關漢卿同情和支持被壓迫妓女向罪惡的賣淫製度鬥爭的現實主義精神。

　　第一折（搽旦扮卜兒上①，詩雲：）不紡絲麻不種田，一生衣飯靠皇天；盡道吾家皮解庫②，也自人間賺得錢。老身濟南府人氏，自家姓李，夫主姓杜，所生一個女兒，是上廳行首杜蕊娘③。近日有個秀才，叫做韓輔臣，卻是石府尹老爺送來的④，與俺女兒作伴。俺這妮子，一心待嫁他，那廝也要娶我女兒⑤，中間被我不肯，把他撚出去了⑥。怎麽這一會兒不見俺那妮子，莫非又趕那廝去？待我喚他。蕊娘賤人那裏！（正旦領梅香上，向古門道雲⑦：）韓秀才，你則躲在房裏坐，不要出來，待我和那虔婆頹鬧一場去！（韓輔臣做應雲：）我知道。（正旦雲：）自從和韓輔臣作伴，又早半年光景，我一心要嫁他，他一心要娶我，則被俺娘板障⑧，不肯許這門親事。我想一百二十行，門門都好著衣吃飯；偏俺這一門，卻是誰人製下的？忒低微也嗬⑨！（唱：）“仙呂點絳唇”則俺這不義之門，那裏有買賣營運，無資本，全憑著五個字迭辦金銀⑩。（帶雲(11)：）可是那五個字？（唱：）無過是惡、劣、乖、毒、狠(12)。

　　“混江龍”無錢的可要親近，則除是驢生戟角甕生根。佛留下四百八門衣飯，俺占著七十二位凶神。才定腳謝館接迎新子弟(13)，轉回頭霸陵誰識舊將軍(14)。投奔我的都是那矜爺害娘(15)、凍妻餓子、折屋賣田、提瓦罐爻槌運(16)；那些個慈悲為本，多則是板障為門。

　　（雲：）梅香，你看奶奶做甚麽裏？（梅香雲：）奶奶看經哩！（正旦雲：）俺娘口業作罪，你這般心腸，多少經文懺的過來？枉作的業深了也！（唱：）“油葫蘆”炕頭上主燒埋的顯神道(17)，沒事哏(18)， 麻頭斜皮臉老魔君(19)。拿著一串數珠(20)，是嚇子弟降魔印(21)；輪著一條拄杖，是□鶒無情棍(22)。茶房裏那一夥老業人(23)，酒杯間有多少閑議論，頻頻的間阻休熟分(24)，三夜早趕離門。

　　（梅香雲：）姐姐，這話說差了！我這門戶人家，巴不得接著子弟，就是錢龍入門(25)，百般奉承他，常怕一個留他不住；怎麽剛剛三日，便要趕他出門？決無此理！（正旦雲：）梅香，你那裏知道！（唱：）“天下樂”他隻待夜夜留人夜夜新，殷勤，顧甚的恩！不依隨又道是我女孩兒不孝順。今日個漾人頭廝摔(26)，含熱血廝噴，定奪俺心上人。

　　（做見科，正旦雲：）母親，吃甚麽茶飯那？（卜兒雲：）灶窩裏燒了幾個燈盞，吃甚麽飯來！（正旦唱：）“醉扶歸”有句話多多的苦老你老年尊，累累的囑托近比鄰(27)，一片花飛減卻春，我如今不老也非為嫩，年紀小嗬須是有氣分(28)，年紀老無人問。

　　（雲：）母親，嫁了您孩兒罷，孩兒年紀大了也！（卜兒雲：）丫頭，拿鑷子來鑷了鬢邊的白發，還著你覓錢哩！（正旦雲：）母親，你隻管與孩兒撇性怎的(29)？（卜兒雲：）我老人家如今性子淳善了，若發起村來(30)，怕不筋都敲斷你的！（正旦唱：）“金盞兒”你道是性兒淳，我道你意兒村，提起那人情來往佯妝鈍(31)。

　　（帶雲：）有幾個打踅客旅輩(32)，丟下些刷牙掠頭(33)，問奶奶要盤纏家去(34)，（唱：）你可早耳朵閉眼睛昏；前門裏統镘客(35)，後門裏一個使錢勤，揉開汪淚眼，打怕老精神。

　　（雲：）母親，嫁了你孩兒者！（卜兒雲：）我不許嫁，誰敢嫁？有你這樣生忿忤逆的(36)！（正旦唱：）“醉中天”非是我偏生忿，還是你不關親(37)，隻著俺淡抹濃妝倚市門，積趲下金銀囤。（卜兒做怒科，雲：）你這小賤人，你今年才過二十歲，不與我覓錢，教那個覓錢？（正旦唱：）你道俺才過二旬，有一日粉消香褪，可不道老死在風塵？

　　（雲：）母親，你嫁了孩兒罷！（卜兒雲：）小賤人，你要嫁那個來？

　　（正旦唱：）“寄生草”告辭了鳴珂巷(38)，待嫁那韓輔臣。這紙湯瓶再不向紅爐頓(39)，鐵煎盤再不使清油混，銅磨笴再不把頑石運。（卜兒雲：）你要嫁韓輔臣這窮秀才，我偏不許你！（正旦唱：）怎將咱好姻緣生折做斷頭香(40)，休想道潑煙花再打入迷魂陣(41)！（卜兒雲：）那韓輔臣有什麽好處，你要嫁他？（正旦唱：）“賺煞”十度願從良，長則九度不依允。也是我八個字無人主婚(42)，空盼上他七步才華遠近聞(43)。六親中無個不歡欣(44)，改家門，做的個五花誥夫人(45)，駟馬高車錦繡裀(46)，道俺有三生福分，正行著雙雙好運。

　　（卜兒雲：）好運好運，卑田院裏趕趁(47)！你要嫁韓輔臣，這一千年不長進的，看你打蓮花落也(48)！（正旦唱：）他怎肯叫一年春盡又是一年春！（下。）（卜兒雲：）俺女兒心心念念隻要嫁韓秀才，我好歹偏不嫁他。俺想那韓秀才是個氣高的人，他見俺有些閑言閑語，必然使性出門去；俺再在女孩兒根前調撥他，等他兩個不和，訕起臉來(49)，那時另接一個富家郎，才中俺之願也。正是：小娘愛的俏，老鴇愛的鈔；則除非弄冷他心上人，方才是我家裏錢龍到。（下。）“注釋”①卜兒：鴇兒。

　　②皮解庫：指妓女出賣皮肉。

　　③上廳行首：宋元時專為官府服務、色藝出眾排在行列之前的官妓，後以此稱名妓。

　　④府尹：一府的最高行政長官。

　　⑤廝：對男子的蔑稱。

　　⑥撚：趕。

　　⑦古門道：戲台上通往後台的左右門。

　　⑧板障：即屏風，借喻阻撓。

　　⑨忒：太。

　　⑩迭辦：措辦。

　　(11)帶雲：戲曲術語，角色在行腔唱曲過程中的夾白。

　　(12)無過：不過，不外。

　　(13)子弟：嫖客。

　　(14)霸陵：在今陝西省西安市東，其附近有霸橋，漢人送客至此橋，後遂以霸橋為作別之地的代詞。這句意為：送別了的客人誰會再認識他。

　　(15)矜：危。

　　(16)爻（yáo 遙）槌：唱蓮花落時邊唱邊敲的槌。爻槌運：指做乞丐的命。

　　(17)主燒埋的：指冥鈔，這裏指銀錢。

　　(18)哏：狠。

　　(19) （jiǒng 窘）麻：俗稱青麻，其纖維可製麻袋、繩索等。麻頭：形容麵部皺紋多。

　　(20)數珠：佛珠。

　　(21)降魔印：神佛能降服妖魔的寶印。

　　(22)□鶒（xīchì希斥）：紫鴛鴦。

　　(23)老業人：造孽的人。

　　(24)熟分：親熱。

　　(25)錢龍：猶如說財神。

　　(26)漾：拋。廝：相互。

　　(27)累累：屢屢，接連。近：表語氣，猶“矣”。比鄰：近鄰，這裏指卜兒。

　　(28)氣分：氣概，體麵。

　　(29)撇性：違拗，作對。

　　(30)村：粗野之意。發起村來：撒起野來。下文“村”字，意為歹、壞。

　　(31)佯妝鈍：假裝不知。

　　(32)打踅：來往。

　　(33)刷牙：牙刷。掠頭：梳篦之類的物品。

　　(34)盤纏：路費。

　　(35)統镘客：廣有錢財的客人。

　　(36)生忿忤逆：不孝。

　　(37)不關親：不關心親生女兒。

　　(38)鳴珂巷：妓女聚居之地。這裏指妓女生涯。

　　(39)紙湯瓶：用紙做成的湯瓶，一煨就熱，比喻容易與嫖客親熱的妓女。

　　(40)斷頭香：中途熄滅的香，喻指婚姻終斷。

　　(41)潑煙花：賤罵妓女的話。

　　(42)八個字：即八字，指命運。

　　(43)七步才華：三國魏曹植七步成詩，後人遂以七步之才比喻才思敏捷。

　　(44)六親：父母兄弟妻子等六種親屬。

　　(45)五花誥：舊時皇帝對官員妻子授予的封賜。

　　(46)駟馬高車：古時有地位者乘坐的車，也指高貴的身份。裀：衣。

　　(47)卑田院：收容貧民、乞丐的處所。趕趁：追逐，追趕。

　　(48)打蓮花落：做乞丐。《蓮花落》是乞丐所唱的民間歌曲。

　　(49)訕：毀謗，譏笑。訕起臉：指翻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