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朝能為歌詩者不少,獨李太白為稱首。蓋氣骨高舉,不失《頌》詠、《風》刺之道。吳融《禪月集序》。
歌詩之風,蕩來久矣。大抵喪於南朝,壞於陳叔寶。然今之業是者,苟不能求古於建安,即江左矣;苟不能求麗於江左,即南朝矣。或過為豔傷麗病者,即南朝之罪人也。吾唐來有業是者,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讀之則神馳八極,測之則心懷四溟,磊磊落落,真非世間語者,有李太白。皮日休,《劉棗強碑文》。
張碧,貞元中人,自序其詩雲:碧嚐讀《李長吉集》,謂春拆紅翠,辟開蟄戶,其奇峭者不可攻也。及覽李太白辭,天與俱高,青且無際,鶤觸巨海,瀾濤怒翻,則觀長吉之篇,若陟嵩之巔視諸阜者耶!《唐詩紀事》。
宋景文諸公在館,嚐評唐人詩,雲:“太白仙才,長吉鬼才。”《文獻通考》。
人言“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詞,長吉鬼仙之詞耳。《滄浪詩話》。
世傳杜甫詩,天才也;李白詩,仙才也;長吉詩,鬼才也。《迂齋詩話》。
唐人以李白為天才絕,白樂天人才絕,李賀鬼才絕。《海錄碎事》。詩,總不離乎才也。有天才,有地才,有人才。吾於天才得李太白,於地才得杜子美,於人才得王摩詰。太白以氣韻勝,子美以格律勝,摩詰以理趣勝。太白千秋逸調,子美一代規模,摩詰精大雄氏之學,句句皆合聖教。徐而庵《說唐詩》。
嚐戲論唐人詩:王維佛語,孟浩然菩薩語,李白飛仙語,杜甫聖語,李賀才鬼語。《居易錄》。
荊公雲:詩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此李白所得也。“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鯢碧海中”,此老杜所得也。“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此韓愈所得也。《漁隱叢話》。
李文叔雲;予嚐與宋遐叔言:“孟子之言道,如項羽用兵,直行曲施,逆見錯出,皆當大敗,而舉世莫能當者,何其橫也!左丘明之於辭令,亦甚橫。
自漢後千年,唯韓退之之於文,李太白之於詩,亦皆橫者。”《墨莊漫錄》。
李唐群英,唯韓文公之文,李太白之詩,務去陳言,多出新意。至於盧仝、貫休輩效其顰,張籍、皇甫湜輩學其步,則怪且醜、僵且仆矣。《珊瑚鉤詩話》。
《雪浪齋日記》:為詩欲氣格豪逸,當看退之、太白。《詩人玉屑》。莊周、李白,神於文者也,非工於文者所及也。文非至工,則不可為神,然神非工之所可至也。《楊升庵外集》。
文至莊,詩至太白,草書至懷素,皆兵法所謂奇也。正有法可循,奇則非神解不能及。顧磷。《息園存稿》。
觀太白詩者,要識真太白處。太白天才豪逸,語多卒然而成者,學者於每篇中,要識其安身立命處可也。太白發句,謂之開門見山。《滄浪詩話》。
《臞翁詩評》;李太白如劉安雞犬遺響白雲,核其歸存,恍無定處。《詩人玉屑》。
李太白詩語帶煙霞,肺腑纏錦繡。釋德洪《跋蘇養直詩》。
李太白周覽四海名山大川,一泉之旁,一山之阻,神林鬼塚,魑魅之穴,猿狖所塚,魚龍所宮,往往遊焉。故其為詩,疏宕有奇氣。孫覿《送刪定侄歸南安序》。
太白歌詩,度越六代,與漢、魏樂府爭衡。《黃山穀文集》。
明皇世章句之風,大得建安體,論者推李翰林、杜工部為尤。皮日休《郢州孟亭記》。
《詩眼》雲:建安詩辯而不華,質而不俚,風調高雅,格力遒壯,其言直致而少對偶,指事情而綺麗,得《風》、《雅》、《騷》人之氣骨,最為近古者也。唐諸詩人,高者學陶、謝,下者學徐、庾,惟老杜、李太白、韓退之早年皆學建安,晚乃各自變成一家耳。如老杜“崆峒小麥熟”,“人生不相見”,皆全體作建安語,今所存集,第一、第二卷中頗多。韓退之“孤臣昔放逐”,“暮行河堤上”,亦皆此體,但頗自加新奇。李太白亦多建安句法而罕全篇,多雜以鮑明遠體。《漁隱叢話》。
李太白始終學《選》詩,所以好。杜子美詩好者,亦多是效《選》詩,後漸放手,夔州諸詩則不然也。《朱子語類》。
李、杜、韓、柳,初亦皆學《選》詩者。然杜、韓變多,而李、柳變少。變不可學,而不變可學。朱考亭《跋病翁先生詩》。
鮑明遠才健,其詩乃《選》之變體,李太白專學之。《朱子語類》。《雪浪齋日記》雲:或雲太白詩,其源流出於鮑明遠,如樂府多用《白紵》。故子美雲“俊逸鮑參軍”,蓋有譏也。《漁隱叢話》。
李、杜二子,往往推重鮑、謝,用其全句甚多。李夢陽《章園餞會詩引》。
郭璞構思險怪,而造語精圓。李、杜精奇處皆取此。謝靈運以險為主,以自然為宗。李、杜深處多取此。六朝文氣衰緩,維劉越石、鮑明遠有西漢氣骨,李、杜筋骨取此。陳繹曾《詩譜》。李太白詩,逸態淩雲,映照千載。然時作齊、梁間人體段,略不近渾厚。《西清詩話》。
李太白詩,非無法度,乃從容於法度之中,蓋聖於詩者也。古風兩卷,多效陳子昂,亦有全用其句處。太白去子昂不遠,其尊慕之如此。然多為人所亂,有一篇分為三篇者,有二篇合為一符者。《朱子語類》。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各以其所能鳴。
韓退之《送孟東野序》。
陳子是懸文宗之正鵠,李太白曜《風》、《雅》之絕麟,楊升庵《四川總誌序》。
陳子昂為海內文宗,李太白為古今詩聖。楊升庵《周受庵詩選序》。
王荊公嚐謂“太白才高而識卑”,山穀又雲“好作奇語,自是文章之病。建安以來好作奇語,故其氣象衰薾”。愚謂二公所言太白病處,正在裏許。《古賦辮體》。
太白詩飄逸絕塵,而傷於易,學之者又不至,玉川子是也,猶有可觀者。有狂人李赤,乃敢自比謫仙。比律不應從重。又有崔顥者,曾夫豁達,李老作《黃鶴樓詩》,頗似上士遊山水,而世俗雲“李白蓋與徐凝一場決殺”,醉中聯為一笑。《蘇東坡集》。
周伯弼雲:“言詩而本於唐,非因於唐也。自河梁而後,詩之變至於唐而止也。謫仙號為雄俊,而法度最為森嚴,況餘者乎!趙宦光《彈雅》。
潘禎應昌嚐言:其父受於鄉先輩曰:“詩有五聲,全備者少,惟得宮聲者為最優,蓋可以兼眾聲也。李太白、杜子美之詩為宮,韓退之之詩為角,以此例之,雖百家可知也。”《懷麓堂詩話》。
詩人多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迍剝至死;李白、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白樂天《與元徽之書》。
人徒知李、杜為詩人而已矣,而不知其行之高、識之卓也。杜甫能知君,故陷賊能自拔,而從明、肅於搶攘之中也,李白能知人。故陷賊而有救,以能知郭汾陽於卒伍之中也。《草木子》。
李白、杜甫、陶淵明皆有誌於吾道。《陸象山語錄》。
《新唐書·杜甫傳讚》曰:昌黎韓愈於文章慎許可,至歌詩,獨推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誠可信雲。予讀韓詩,其稱李、杜者數端。《石鼓歌》曰:“少陵無人謫仙死,才薄將奈石鼓何!”《酬盧雲夫》曰:“高揖群公謝名譽,遠追甫、白感至誠。”《薦士》曰:“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興得李、杜,萬類困淩暴。”《醉留東野》曰:“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感春》曰,“近憐李、杜無檢束,爛熳長醉多文辭。”並《唐書》所引,蓋六用之。《容齋四筆》。
予嚐論書,以為鍾、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墨之外。至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鍾、王之法益微。至於詩亦然,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淩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蘇東坡《書黃子思詩集後》。
作詩先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經,本既立,方可看蘇、黃以次諸家。《朱子語類》。
詩之極至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蓋寡也。《滄浪詩話》。
李、杜數公,如金翅劈海,香象渡河,下視郊、島輩,直蟲吟草間耳。《滄浪詩話》。
李太白、杜子美詩,皆掣鯨手也。餘觀太白《古風》、子美《偶題》二篇,然後知二子之源流遠矣。李雲“《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棒”,則知李之所得在《雅》。杜雲“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騷》人嗟不見,漢道盛於斯”。則知杜之所得在《騷》。《韻語陽秋》作詩者,陶冶萬物,體會光景,必貴乎自得,蓋格有高下,才有分限,不可強力至也。譬之秦武陽,氣蓋全燕,見秦王則戰掉失色,淮南王安雖為神仙,謁帝猶輕其舉止,此豈由素習哉?予以為少陵、太白當險阻艱難,流離困躓,意欲卑而語未嚐不高。至於羅隱、貫休得意於偏霸,誇雕逞奇,語欲高而意未嚐不卑。乃知天稟自然,有不能易也。《詩人玉屑》。
唐自李、杜之出,焜耀一世,後之言詩者,皆莫能及。呂居仁《江西宗派圖序》。
詩之所以為詩,所以歌詠性情者,隻見三百篇耳。秦、漢之際,《騷》賦始盛,大抵怨□□煩冤從諛侈靡之文,性情之作衰矣。至蘇、李贈答,下逮建安,後世之詩始立根柢,簡靜高古,不事夫辭,猶有三代之遺風。至潘、陸、顏、謝,則始事夫辭,以及齊、梁,辭遂盛矣。至李、杜兼魏、晉以追《風》、《雅》,尚辭以詠性情,則後世詩之至也,然而高古不逮夫蘇、李之初矣。
郝經《與撖彥舉論詩書》。
唐人諸體之作,與代終始,而李、杜為正宗。虞伯生《傅於礪詩序》。詩之尊李、杜,文之尚韓、歐,此猶山之有泰、華,水之有江、河,無不仰止而取益焉。吳偉業《與宋尚木論詩書》。
天寶末,詩人杜甫與李白齊名,而白自負文格放達,譏甫齷齪,而有飯顆山之嘲消,元和中,詞人元稹論李、杜之優劣,曰:“予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小大之有所總萃焉。始堯、舜之時,君臣以賡歌相和,是後詩人繼作,曆夏、殷、周千餘年。仲尼緝拾選揀,取其幹預教化之尤者三百,餘無所聞。《騷》人作而怨憤之態繁,然猶去《風》、《雅》日近,尚相比擬。秦、漢以還,采詩之官既廢,天下妖謠民謳、歌頌諷賦、曲度嬉戲之辭,亦隨時間作。至漢武賦《柏梁》而七言之體興,蘇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為五言,雖句讀文律各異,《雅》鄭之音亦雜,而辭意簡遠,指事言情,自非有為而為,則文不妄作。建安之後,天下之士遭罹兵戰,曹氏父子鞍馬間為文,往往橫架賦詩,故其道壯抑揚、冤哀悲離之作,尤極於古。晉世風概稍存,宋、齊之間教失根本,士以簡謾歙習舒徐相尚,文章以風容色澤、放曠精清為高,蓋吟寫性靈、留連光景之文也,意義格力無取焉。陵遲至於梁、陳,淫豔刻飾、桃巧小碎之詞劇,又宋、齊之所不取也。唐興,官學大振,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練精切,穩順聲勢,謂之為律詩。由是之後,文體之變極焉。然而莫不好古音遺近,務華者去實,效齊、梁則不逮於魏、晉,工樂府則力屈於五言,律切則骨格不存,閑暇則纖濃莫備。至於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之所獨專矣。使仲尼考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苟以為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你,時人謂之李、杜。餘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摸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厲其藩翰,況堂奧乎?”自後屬文者,以稹論為是。
《舊唐書·杜甫傳》。
元微之作李杜優劣論,謂:“太白不能窺杜甫之藩籬,況堂奧乎?”唐人未嚐有此論,而稹始為之,至退之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則不複為優劣矣。洪慶善作《韓文辯證》,著魏道輔之言,謂退之此詩為微之作也,微之雖不當自作優劣,然指稹為愚兒,豈退之意乎?《竹坡詩話》。
予評李白詩,如黃帝張樂於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槧人所可議擬,吾友黃介讀李杜優劣論曰:“論文正不當如此。”予以為知言《黃山穀文集》。
李、杜二公,正不當優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鬱。太白《夢遊天姥吟》、《遠別離》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車行》、《垂老別》等,太白不能作。論詩以李、杜為準,挾天子以令諸侯也。少陵詩法如孫、吳,太白詩法如李廣,《滄浪詩話》。
杜甫、太白以詩齊名,韓退之雲“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似未易以優劣也。然杜詩思苦而語奇,李詩思疾而語豪。《杜集》中言李白詩處甚多,如“李白一鬥詩百篇”,“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之句,似譏其太俊快。李白論杜甫,則曰:“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為問因何太瘦生,隻為從來作詩苦。”似譏其太愁肝腎也。
杜牧雲:“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天外風凰誰得髓,何人解合續鸞膠。”則杜甫詩,唐朝己來一人而已,豈白所能望耶?《韻語陽秋》。
李太白一鬥百篇,援筆立成。杜子美改罷長吟,一字不苟。二公蓋亦互相譏嘲,太白贈子美雲:“借問因何太瘦生,隻為從前作詩苦。”“苦”之一辭,譏其困雕鐫也。子美寄太白雲:“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細”之一字,譏其欠縝密也。《鶴林王露》。
詩之豪者,世稱李白,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迫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古今,□□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
白樂天、《與元微之書》。
李、杜號詩人之雄,而白之詩多在於風月草木之間、神仙虛無之說,亦何補於教化哉!惟杜陵野老,負王佐之才,有意當世,而骯髒不偶,胸中所蘊,一切寫之於詩。趙次公《杜工部草堂記》。
李太白當王室多難、海宇橫潰之日,作為歌詩,不過豪俠使氣、狂醉於花月之間耳。社稷蒼生,曾不係其心膂。其視杜少陵之憂國憂民,豈可同年語哉!唐人每以李、杜並稱,韓退之識見高邁,亦惟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無所優劣也。至宋朝諸公,始知推尊少陵。東坡雲:“古今詩人多矣,而惟稱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饑寒流落。而一飯未嚐忘君也欽?”又曰:“《北征》詩識君臣大體,忠義之氣,與秋色爭高,可貴也。”朱文公曰:“李白見永王璘反,便從恿之,詩人沒頭腦至於如此。杜子美以稷、契自許,未知做得與否?然子美卻高,其救房琯亦正。”《鶴林玉露》。李謫仙,詩中龍也,矯矯焉不受約束。杜則麟遊靈圃,風鳴朝陽,自是人間瑞物,施諸工用,則力牛服箱,德駭駕輅,李亦不能為也。《藝圃折中》。
李、杜詩雖齊名,而器識迥不同。子美之言口:“廟堂知至理,風俗盡還淳。”
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時任商鞅,法令如牛毛。”“用為羲和天道平,用為水土地為厚。”其誌意可知。若太白所謂“為君談笑靖胡沙”,又如“調笑可以安儲皇”,此皆何等語也!《水東日記》。
清新、俊逸,子美嚐稱太白謂不如也耶?太白得古詩之奇放,專效之者,久則索然。老杜以平實敘悲苦而備眾體,是以平實無奇,而得自在者也。方以智《通雅》。
太白天才放逸,故其詩自為一體。子美學優才贍,故其詩兼備眾體,而植綱常係風化為多,三百篇以後之詩,子美其集大成也,傅若金《清江集》。
李白詩類其為人,駿發豪放,華而不實,好事喜名、而不知義理之所在也。
語用兵則先登陷陣不以為難,語遊俠則白晝殺人不以為非,此豈其誠能也哉?
白始以詩酒奉事明皇,遇讒而去,所至不改其舊。永王將竊據江淮,白起而從之不疑,遂以放死,今觀其詩固然。唐詩人李、杜稱首、今其詩皆在。杜甫有好義之心,白所不及也。漢高祖歸豐、沛,作歌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高祖豈以文字高世者哉!帝王之度,固然發於中而不自知也。白詩反之曰“但歌大風雲飛揚,安用猛士守四方”,其不達理如此。老杜贈白詩,有“細論文”之句。謂此類也哉!《蘇欒城集》。
唐以詩取士,三百年中能詩者,不啻千餘家,專其美者,獨李、杜二人而已。
李頗不及,止又一杜。《草本子》。
李、杜光焰千古,人人知之,《滄浪》並極推尊,而不能致辨。元微之獨重子美,宋人以為談柄,近時楊用修為李左袒,輕俊之士,往往耳傳,要其所得,俱影響之間,五言《選》體及七言歌行,太自以氣為主,以自然為宗,以俊逸高暢為貴;子美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以奇拔沉雄為貴。其歌行之妙,詠之使人飄飄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欷歔欲絕者,子美也。
《選》體,太白多露語、率語,子美多稚語、累語,置之陶、謝間,便覺倫父麵目,乃欲使之奪曹氏父子位耶!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聖矣;五七言絕,太白神矣,七言歌行聖矣,五言次之。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絕,皆變體,間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十首以前,少陵較難人;百首以後,青蓮較易厭。揚之則高華,抑之則沉實,有色有聲,有氣有骨,有味有態,濃淡、深淺、奇正、開闔,各極其則,吾不能不服膺少陵也。青蓮擬古樂府,而以己意已才發之,尚沿六朝舊習,不如少陵以時事創新題也。
少陵自是卓識,惜不盡得本來麵目耳。太白不成語者少,老杜不成語者多,如“無食無兒一婦人”,“舉家聞若效”,及“麻鞋見天子,垢膩腳不襪”
之類。凡看二公詩,不必病其累句,亦不必曲為之護,正使瑕瑜不掩,亦是大家。太白五言,沿洄漢、魏、晉,樂府出入齊、梁,近體周旋開、寶,獨絕句超然自得,冠絕古今。子美五言《北征》、《述懷》、《新婚》、《垂老》等作,雖格本前人,而調由己創,五七言律,廣大悉備,上自垂拱,下逮元和,宋人之蒼,元人之綺,靡不兼總。故古體則脫棄陳規,近體則兼該眾善,此杜所獨長也。太白筆力變化,極於歌行;少陵筆力變化,極於近體。
李變化在調與辭,杜變化在意與格。然歌行無常矱,易於錯綜;近體有定規,難於伸縮。辭調超逸,驟如駭耳,索之易窮;意格精深,始若無奇,繹之難盡。此其微不同者也。以古詩為律詩,其調自高,太白、浩然所長,儲侍禦亦多此體。以律詩為古詩,其格易卑,雖子美不免。《藝苑危言》。
才超一代者,李也;體兼一代者,杜也。李如星懸日揭,照耀太虛;杜若地負海涵,包羅萬匯。李唯超出一代,故高華莫並,每相難求;杜唯兼綜一代,故利鈍雜陳,巨細鹹蓄。李才高氣逸而調雄,杜體大思精而格渾。超出唐人而不離唐人者,李也;不盡唐調而兼得唐調者,杜也。備諸體於建安者,陳、王也;集大成於開元者,工部也。青蓮才之逸並駕陳、王,氣之雄齊驅工部,可謂撮勝二家。第古風既乏溫醇,律體微乖整栗,故令評者不無軒輊。少陵不效四言,不仿《離騷》,不用樂府舊題,自是此老胸中壁立處;然《風》、《騷》樂府遺意,往往得之。太白以《百憂》等篇擬《風》、《雅》,《鳴皋》等作擬《離騷》,俱相去懸遠,樂府奇偉,高出六朝,古拙不如兩漢,較輸杜一籌也。胡應麟《詩藪》。
四明沈明臣嘉則嚐言:“今人多稱李、杜,率無定品。”餘謂:“李如春草秋波,無不可愛,然注目易盡耳,至如老杜如堪輿中然,太山喬嶽,長河巨海,纖草穠花,怪鬆古柏,惠風微波,嚴霜烈日,何所不有。吾當李則雁行,當社則北麵。”聞者驚愕。
王安石所選杜、韓、歐、李詩,其置李於末,而歐反在其上,或亦謂有抑揚雲。《文獻通考》。
舒王以李太白、杜於美、韓退之、歐陽永叔編為四家詩,而以歐公居太白之上,世莫曉其意。舒王嚐曰:“太白詞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汙下,詩詞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冷齋夜話》。
荊公論李、杜、韓、歐四家詩,而以歐公居太白之上,曰:“李白詩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汙下,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予謂詩者妙思逸想,所寓而已,太白之神氣當遊戲萬物之表,其於詩寓意焉耳,豈以婦人與酒敗其誌乎?不然,則淵明篇篇有酒,謝安石每遊山必攜妓,亦可謂之其識不高耶?
歐陽公文字寓興高遠,多喜為風月閑適之語,蓋效太白為之。故東坡作《歐公集序》亦雲“詩賦似李白”,此未可以優劣論也。《捫虱新話》。
世言荊公四家詩後李白,以其十首九首說酒及婦人,恐非荊公之言。白詩樂府外,及婦人者亦少,言酒固多,比之陶淵明輩,亦未為過,此乃讀白詩未熟者妄立此論耳。四家詩,未必有次序,使誠不喜白,當自有故。蓋白識度甚淺,觀其詩中如“中宵出飲三百杯,明朝歸揖二千石”,“諭揚九重萬乘主,謔浪赤墀青瑣賢”,“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一別蹉跎朝市問,青雲之交不可攀”,“歸來入鹹陽,談笑皆王公”。“高冠佩雄劍,長揖韓荊州”之類,淺陋有索客之風,集中此等語至多,世但以其辭豪俊動人,故不深考耳。又如以布衣得一翰林供奉,此何足道,遂雲“當時笑我微賤音,卻來請謁為交歡”,宜其終身坎□□也。《老學庵筆記》。
《鍾山語錄》雲:荊公次第四家詩,以李白最下,俗人多疑之。公曰:“白詩近俗,人易悅故也。白識見汙下,十首九說婦人與酒。然其材豪俊,亦可取也。”王定國《聞見錄》雲:黃魯直嚐問王荊公:“世謂四選詩,丞相以韓、歐高於李太白耶?”荊公曰:“不然,陳和叔嚐問四家之詩,乘間簽示和叔,時書史適先持杜詩來,而和叔遂以其所送先後編集,初無高下也。李、杜自昔齊名者也,何可下之!”魯直歸,問和叔,和叔與荊公之說同,今乃以太白下韓、歐而不可破也。《遁齋閑覽》雲:或問王荊公雲:“編四家詩,以杜甫為第一,太白為第四,豈白之才格詞致不逮甫耶?”公曰:“白之歌詩豪放飄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於此而已,不知變也。至於甫則悲歡窮泰,發斂抑揚,疾徐縱橫,無施不可,故其詩有平淡簡易者,有綺麗精確者,有嚴重威武若三軍之帥者,有奮迅馳驟若泛駕之馬者,有淡泊閑靜若山穀隱士者,有風流蘊籍若貴介公子者,蓋其緒密而思深,觀者苟不能臻其閫奧,未易識其妙處,夫豈淺近者所能窺哉!此甫所以光掩前人,而後來無繼也。元稹以為兼人所獨專,斯言信矣。”或者又曰:“評詩謂甫期白太過,反為白所誚。”公曰:“不然,子美贈白侍,則曰‘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但比之庾信、鮑照而已,又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鏗之詩義在庾、鮑下矣。‘飯顆’之嘲,雖一時戲劇之談,然二人名既相逼,亦不能無相忌也。”《漁隱叢話》。
介甫選四家之詩,第其質文以為先後之序。餘謂子美詩,閎深典麗,集諸家之大成;永叔詩溫潤藻豔,有廊廟富貴之器;退之詩雄厚雅健,毅然不可屈;太白詩豪邁清逸,飄然有淩雲之誌:皆詩傑也。其先後固自有次第,誦其詩者,可以想見其為人,乃知心聲之發,言誌詠情,得於自然,不可以勉強到也。李綱《讀四家詩選序》。
子美之詩,非無文也,而質勝文;永叔之詩,非無質也,而文勝質。退之之詩,質而無文;太白之詩,文而無質。介甫選四家詩而次第之,其序如此。
李綱《書四家詩選後》。
王荊公以杜詩後來莫繼,信矣!若子美第一,太白第四,無乃太遠。子美“憐君如弟兄”之句,正可為二家詩評耳。或謂杜稱李太過,反為所誚,不然也。
“鬥酒百篇”,遺逸多矣。韓退之詩,已有泰山毫芒之慨,當時相贈答者,可盡見耶?太白雖天仙之才,豈無心人!黃鶴樓推崔顥,不啻己出,乃輕子美耶!或又以杜比季於庚、鮑為輕之,又不然,庾、鮑豈可易者耶!文人齊名如李、杜之相得者,足為古今美談,後人乃以浮薄意妄測前賢耳。方弘靜《千一錄》。
五言長篇,自古樂府《焦仲卿》而下,繼者絕少,唐初亦不多見,逮李、杜二公始盛。至其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意曲折,隊仗森嚴,人皆雕飭乎語言,我則直露其肺腑,人皆專犯乎忌諱,我則回護其褒貶,此少陵所長也,太白次之。《唐詩品匯》。
李青蓮是快活人,當其得意,鬥酒百篇,無一語一字不是高華氣象。及流竄夜郎後,作詩甚少,當由興趣消索。杜少陵是固窮之士,平生無大得意事,中間兵戈亂離,饑寒老病,皆其實曆,而所閱苦楚,都於詩中寫出,故讀少陵詩,即當得少陵年譜看。江盈科《雪濤詩評》。
李、杜齊名,古今不敢軒輊。予渭:太白才由天縱,故能以其高敵子美之大。
至論其胎骨,則“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杜之目李,確不可易,豈與攀屈、宋而駕曹、劉者可同日論哉?黃生白山《杜詩說》。
李白詩祖《風》、《雅》,宗漢、魏,下至鮑照、徐、庾,亦時用之。善掉弄,造出奇怪,驚動心目,忽然撇出,妙入無聲,其詩家之仙者乎!格高於杜,變化不及。陳繹曾《詩譜》。
杜子美上薄《風》、《雅》,下該沈、宋,才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真所謂集大成者,而諸作皆廢矣。並時而作,有李太白宗《風》,《騷》及建安七子,其格極高,其變化若神龍之不可羈。
宋濂《答章秀才論詩書》。
或謂杜萬景皆實,李萬景皆虛,乃右實而左虛,遂謂李、杜優劣在虛實之間。
顧詩有虛,有實,有虛虛,有實實,有虛而實,有實而虛,並行錯出,何可端倪。且杜若《秋興》諸篇,托意深遠,《畫馬行》諸作,神清橫逸,直將播弄三才,鼓鑄群品,安在其萬景皆實?李如《古風》數十首,感時托物,慷慨沉著,安在其萬景皆虛?《屠緯真文集》。
太白詩宗《風》、《騷》,薄聲律,開口成文,揮翰霧散,似天仙之詞;而樂府詩,連類引義,尤多諷興,為近古所未有。迄今稱詩者,推白與少陵為兩大家,曰李、杜,莫能軒輊雲。《李詩通》。
《鍾山語錄》雲:杜甫固奇,就其分擇之,好句亦自有數。李白雖無深意,大體俊逸,無疏謬處。《漁隱叢活》。
歐公不甚喜杜侍,謂韓吏部絕倫。吏部於唐世文章,未嚐屈下,獨稱道李、杜不已。歐貴韓而不悅子美,所不可曉。然於李白甚賞愛,將由李白超趠飛揚為感動也。《中山詩話》。
唐世詩稱李、杜,文章稱韓、柳。今杜詩語及太白處,無論數十篇;而太白未嚐有與杜子美詩,隻有“飯顆”一篇,意頗輕甚。論者謂以此可知子美傾倒太白至難。晏元獻公嚐言:“韓退之扶導聖教,鏟除異端,是其所長。若其祖述墳、典,憲章《騷》、《雅》,上傳三古,下籠百氏,橫行闊視於綴述之場,子厚一人而已。然學者至今但雷同稱述,其實李、杜、韓、柳,豈無優劣?達者觀之,自可默喻。”《捫虱新話》。
論詩文雅正,則少陵、昌黎。若倚馬千言,放辭追古,則杜、韓恐不及太白,子厚也。《楊升庵外集》。
楊誠齋雲:“李太白之詩,列子之禦風也;杜少陵之詩,靈均之乘桂舟、駕玉車也。無待者,神於詩者與?有待而未嚐有待者,聖於詩者與?宋則東坡似太白,山穀似少陵。”徐仲車雲:“太白之詩神鷹瞥漢,少陵之詩駿馬絕塵。”二公之評,意同而語亦相近。予謂太白詩仙翁、劍客之語,少陵詩雅士、騷人之詞。比之文,太白則《史記》,少陵則《漢書》也。《楊升庵外集》。
工部老而或失於俚,趙宋藉為帡幪;翰林逸而或流於滑,朔元拾為香草。歌行,李飄逸而失之輕率,杜沉雄而失之粗硬,選家辨其兩短,斯為失之。《詩辨坻》。
以天分勝者近李,以學力勝者迸杜,學者各自審焉可也。陶開虞《說杜》。
李白樂府三卷,於三綱五常之道,數致意焉!慮君臣之義不篤也。則有《君道曲》之篇,所謂“軒後爪牙常先、太山稽,如心之使臂,小白鴻翼於夷吾,劉、葛魚水本無二”。慮文子之義不篤也,則有《東海勇婦》之篇,所謂“淳於免詔獄,漢主為緹縈。津妾一棹歌,脫父於嚴刑。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慮兄弟之義不篤也,則有《上留田》之篇,所謂“田氏倉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荊。交柯之木本同形,東枝憔悴西枝榮。無心之物尚如此,參商胡乃尋天兵”。慮朋友之義不篤也,則有《箜篌謠》之篇,所謂“貴賤結交心不移,惟有嚴陵及光武。輕言托朋友,對麵九疑峰。管、鮑久已死,何人繼其蹤”。慮夫婦之情不篤也,則有《雙燕離》之篇,所謂“雙燕複雙燕,雙飛令人羨。玉樓珠閣不獨棲,金窗繡戶長相見。”《韻語陽秋》。
近讀古樂府,始知後作者皆有所本。至李謫仙絕出眾作,真詩豪也,然古詞務協律,而猶未工。陳仲孚嚐問詩工所從始,予謂謝玄暉。杜子美雲“謝肌每篇堪諷詠”,蓋嚐得法於此耳。李雲“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卻憶謝玄暉”,與子美同意。陳傳良《記陳仲孚問語》。
予嚐評諸家之作,李太白最高而微短於韻。周紫芝《古今諸家樂府序》。
古樂府:“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李白用其意,衍為《楊叛兒》歌曰:“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何許最關情,烏啼白門柳。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淩紫霞。”
古樂府:“朝見黃牛,暮見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李白則雲:“三朝見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古樂府雲:“郎今欲渡畏風波。”李白則雲:“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波不可行。”古樂府雲:“春風複多情,吹我羅裳開。”李反其意雲:“春風複無情,吹我夢魂散。”
古人謂李詩出自樂府、古《選》,信矣。其《楊叛兒》一篇,即“暫出白門前”之鄭箋也。因其拈用,而古樂府之意益顯,其妙益見。如李光弼將子儀軍,旗幟益精明;又如神僧拈佛祖語,信口無非妙道。豈生吞義山、拆洗杜詩者比乎?故其贈杜甫詩,有“飯顆山前”之句,蓋譏其拘束也。《楊升庵外集》。
太白古樂府,遝冥惝恍,縱橫變幻,極才人之致,然自是太白樂府。《藝苑卮言》。
樂府則太白擅奇古今,少陵嗣跡《風》、《雅》。《蜀道難》、《遠別離》等篇,出鬼入神,惝恍莫測。《兵車行》、《新婚別》等作,述情陳事,懇惻如見。張、王欲以拙勝,所謂差之毫厘;溫、李欲以巧勝,所謂謬以千裏。
《詩藪》。
樂府體不尚論宗而敘事,故每以緩失之,故杜少陵無樂府也。太白篇什雖繁,而自放者多矣。然有出乎唐人之上者,似晉雜曲而清雋過之。天實生才,豈易言哉!吾定古唐諸樂府,考其正變,則其人與世可知矣。而獨於太白,尤低徊三複雲。《李詩緯》。太白慍於群小,乃放還山而縱酒以浪遊,豈得已哉?故於樂府多清怨,蓋不敢忘君也。夫怨生於情,而情每於兒女間為切切焉。讀者勿以辭害意可矣。《李詩緯》。
詩至開元、天寶間,神秀聲律,粲然大備。李翰林天才縱逸,軼蕩人群,上薄曹、劉,下該沈、鮑。其樂府古調能使儲光羲、王昌齡失步,高適、岑參絕倒,況其下乎!《唐詩品匯》。
唐五言古詩凡數變,約而舉之:奪魏、晉之風骨,變梁、陳之徘優,陳伯玉之力最大,曲江公繼之,太白又繼之。《感寓》《古風》諸篇,可追嗣宗《詠懷》、景陽《雜詩》。王阮亭《五言詩選凡例》。
唐五言詩,杜甫沉鬱,多出變調。李白、韋應物超然複古,然李詩有古調,有唐調,要須分別觀之。《居易錄》。
新城阮亭王先生《五言詩選》,於漢取全,於魏、晉以下,遞嚴而遞有所錄,而猶不廢夫齊、梁、陳、隋之作者,於唐僅得五人,曰陳子昂、張九齡、李白、韋應物、柳宗元。蓋以齊、梁、陳、隋之詩,雖遠千古,尚不失為古詩之餘派。唐賢風氣,自為珍域,成其為唐人之詩而已。而五人者,其力足以存古詩於唐詩之中,則以其類合之,明其變而不失於古雲爾。薑宸英《阮亭選五言古詩序》。七言古詩,要鋪敘,要開合,要風度,要迢遞險怪,雄峻鏗鏘,忌庸俗軟腐,須是波瀾開合,如江海之波,一波未平,一波複起。又如兵家之陣,方以為正,又複為奇,方以為奇,忽複是正,奇正出入變化,不可紀極。備此法者,惟李、杜也。範德機《詩評》。盛唐工七言古調者,多張皇氣勢,陟頓始終。綜核乎古今,博大其文辭,則李、杜尚矣。《唐詩品匯》。
太白天仙之詞,語多率然而成者,故樂府歌詞鹹善。或謂其始以《蜀道難》一篇見賞於知音,為明主所愛重,此豈淺材者徼幸際其時而馳騁哉!不然也。
白之所蘊,非止是。今觀其《遠別離》、《長相思》、《烏棲曲》、《鳴皋歌》、《梁園吟》、《天姥吟》、《廬山謠》等作,長篇短韻,驅駕氣勢,殆與南山秋氣並高可也。雖少陵猶有讓焉,餘子瑣瑣矣。《唐詩品匯》。
七言古詩,惟杜子美不失初唐氣格,而縱橫有之。太白縱橫,往往強弩之末,間雜長語,英雄欺人耳。李攀龍《選唐詩序》。
七言古,初唐以才藻勝,盛唐以風神勝,李、杜以氣概勝,而才藻、風神稱之,加以變化靈異,遂為大家。七言歌行,垂拱四子,詞極藻豔,然未脫梁、陳也。張、李、沈、宋,稍汰浮華,漸趨平實,唐體肇矣,然而未暢也。高、岑、王、李,音節鮮明,情致委折,濃纖修短,得衷合度,暢矣,然而未大也。太白、少陵,大而化矣,能事畢矣。歌行至唐大暢,王、楊四子,宛轉流麗;李、杜二家,逸宕縱橫。闔辟縱橫,變幻超忽,疾雷震電,淒風急雨,歌也;位置森嚴,筋脈聯絡,走月流雲,輕車熟路,行也。太白多近歌,少陵多近行。李、杜歌行,擴漢、魏而大之,而古質不及;盧、駱歌行,衍齊、梁而暢之,而富麗有餘。古詩窘於格調,近體束於聲律。唯歌行大小短長、錯綜闔辟,素無定體,故極能發人才思。李、杜之才,不盡於古詩,而盡於歌行。李、杜歌行,雖沉鬱、逸宕不同,然皆才大氣雄,非子建、淵明判不相入者比。《詩藪》。
七言歌行,唐代盧、駱粗壯,沈、宋軒華,高、岑豪激而近質,李、杜迂佚而好變,元、白迤邐而詳盡,溫、李朦朧而綺密。陳其格律,校其高下,各有耑詣,不容班雜。太白天縱逸才,落筆警挺,其歌行跌宕自喜,不閑整栗,唐初規製,掃地欲盡矣。《詩辨坻》。開元、大曆諸作者,七言為盛,王、李、高、岑四家,篇什尤多。李太白馳騁筆力,自成一家。大抵嘉州之奇峭,供奉之豪放,更為創獲,王阮亭《七言詩歌行鈔》。
七言古詩,惟杜甫橫絕古今,同時大匠,無敢抗行。李白、岑參二家,別出機杼,語羞雷同,亦稱奇特。《居易錄》。盛唐五言律句之妙,李翰林氣象雄逸。《唐詩品匯》。
太白恥為鄭、衛之作,律詩故少,編者多以律類入古中,不知其近體猶存雅調耳,集中五言仄律亦多。《十一錄》。
青蓮五言律,自流水法外。頗近正始,不似子美、達夫諸公,創體迥異昔觀。
《詩辨坻》。
吾讀五言律一體,知唐人反正之功為多雲。靡麗如南五季,文敝甚矣。文質彬彬,唐人有之,向使唐人無所取裁,其不流為宋、元末尚也幾希。然或失之矜持,蓋從齊、梁而變也。若太白五律,猶為古詩之遺,情深而詞顯,又出乎自然,要其旨趣所歸,開鬱宣滯,特於《風》、《騷》為近焉。《李詩緯》。
畢忠吉曰:予觀唐三百年,以二律並稱,擅長者獨子美一人,供奉氏於五而短於七。《辟疆園杜注解序》。
李白《古風》六十首,富於子昂之《感遇》,儉於嗣宗之《詠懷》。其詩宗《風》、《騷》,薄聲律,故終身作七言近體,僅八首而已。陸生《口譜》。
按陽冰《詩序》謂太白著述,十喪其九。當時翰林應製之作,集賢倡和之章,所作七言近體,今皆不見,大抵亡失者多耳。陸氏謂其終身所作,僅隻集中所存之八旨,誤矣。
李、杜為有唐宗匠,而子美不長於文,太白不長於七律,故集中厥體遂少。
柴虎臣《家誡》。
五言排律,開元後作者為盛,聲律之備,獨王右丞、李翰林為多,而孟襄陽、高渤海輩,實相與並嗚。《唐詩品匯》。
讀盛唐排律,太白輕爽雄麗,如明堂黼黻,冠蓋輝煌、武庫甲兵,旌旗飛動。
少陵變幻閎深,如涉昆侖,泛溟渤,千峰羅列,萬匯汪洋。《詩藪》,排律,宋、沈二氏藻贍精工,太白、右丞明秀高爽,《詩藪》。
唐人樂府,多唱詩人絕句,王少伯、李太白為多,《楊升庵外集》。
絕句之源,出於樂府,貴有風人之致。其聲可歌,其趣在有意無意之間,使人莫可捉著。盛唐惟青蓮、龍標二家。李維楨。五七言絕句,李青蓮、王龍標最稱擅場,為有唐絕唱。少陵雖工力悉敵,風韻殊不逮也。《藝苑卮言》。
天生太白、少伯,以主絕句之席,勿論有唐三百年,兩人為政,亙古今來,無複有驂乘者矣。子美恰與兩公同時,又與太白同遊,乃恣其崛強之性,頹然自放,獨成一家,可謂巧於用拙,長於用短,精幹用粗,婉於用戇者也,盧世□□《紫房餘論》。
予嚐品唐人之詩,樂府本效古體而意反近,絕句本自近體而意實遠。欲求《鳳》、《雅》之仿佛者,莫如絕句,唐人之所偏長獨至,而後人力追莫嗣者也。擅長則王江寧,驂乘則李彰明,偏美則劉中山,遺響則杜樊川。少陵雖號大家,不能兼善,一則拘於對偶,二則汩於典故,拘則未成之律詩而非絕體,汩則儒生之書袋而乏性情。故觀其全集,自“錦城絲管”之外,鹹無譏焉。近世有愛而忘其醜者,專取而效之,惑矣。楊升庵《唐絕增奇序》。
盛唐長五言絕而不長七言絕者,孟浩然也。長七言絕而不長五言絕者,高達夫也。五七言各極其工者,太白。五七言俱無所解者。少陵也。少陵、太白,七言律絕獨出詞場,然少陵律多險拗,太白絕間率露,大家故宜有此。杜之律、李之絕,皆天授神詣。然杜以律為絕,如“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等句,本七律壯語,而以為絕句,則斷錦裂增類也。李以絕為律,如“十月吳山曉,梅花落敬亭”等句,本五言絕句,而以為律詩,則駢拇枝指類也。古人作詩,各成己調,未嚐互相師襲。以太白之才,就聲律即不能為杜,何至遽減嘉州?以少陵之才,攻絕句即不能為李,詎謂不若摩詰?彼自有不可磨滅者,無事更屑屑也。《詩藪》。
詩以神行,使人得其意於言之外,若遠若近,若無若有,若雲之於天,月之於水,心得而會之,口不得而言之,斯詩之神者也。而五七言絕,尤貴以此道行之。昔之擅其妙者,在唐有太白一人,蓋非摩詰、龍標之所及。吾嚐以太白為五七言絕之聖,所謂鼓之舞之以盡神,繇神入化,為盛得之至者也。
屈紹隆《粵遊雜詠序》。小樂府之遺,唐人裁為絕句,體之流變,蓋微有辨焉。惟李白所製,猶得其遺,篇什雖簡,而如人思婦、勞人之心,何婉曲可諷耶?濟南李氏曰:“李白五七言絕句,實唐三百年一人。蓋以不用意得之,即太白亦不自知其所至,而工者顧失焉。”至哉言乎!自唐以來,能為詩者多矣,其詞與理未始不璀璨焉,然而觀止矣。予讀李白詩,想見其心,如入天際,渺乎莫從其所之。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予於李詩亦雲。《李詩緯》。
丁龍友曰:李白樂府,本晉三調雜曲;其絕句從六朝清商小樂府來。至其氣概揮斥,回飆掣電,且令人縹緲天際,此殆天授,非人力也。《李詩緯》。
五言絕句,開元後,李白、王維尤勝諸人。《唐詩品匯》。
五言絕句起自古樂府,至唐而盛,李白、崔國輔號為擅場。宋牧仲《漫堂說詩》。
五言絕句,惟太白擅場。杜子美詩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
陰工此體,子美之稱太白者在是。徐而庵《說唐詩》。
五言絕句,李太白氣體高妙。王阮亭《唐人萬首絕句選凡例》。
七言絕句,太白高於諸人,王少伯次之。《唐詩品匯》。
七言絕句,王少伯與太白爭勝毫厘,俱是神品。《藝苑卮言》。
七言絕,太白、江寧各有至處。大概李寫景入神,王言情造極。王宮辭樂府,李不能為;李覽勝紀行,王不能作。《詩藪》。
龍標、隴西,真七絕當家,足稱聯壁。焦弱侯《詩評》。
三唐七絕,並堪不朽,太白、龍標絕倫逸群。《漫堂說詩》。
七言絕,起忌矜勢,太白多直抒旨鬯,兩言後隻用溢思作波掉,唱歎有餘響。
拙手往往安排起法,欲留佳思在後作好,首既嚼蠟,後十四字中,地窄而舞拙,意滿而詞滯。《詩辨坻》。
李太白詩,不專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緩的,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緩。《朱子語類》。
《古風》第四十四首,不言棄絕,但言“恩畢”,斯得怨而不怒之意。欲言難言,而又不能無言,“將何為”三字,無限深情。嚴滄浪評。
朱文公《題廣成子像》雲:陳光澤見示此像,偶記李太白詩雲。“世道日交喪。澆風變淳源。不求桂樹枝,反棲惡木根。所以桃李樹,吐花竟不言。大運有興沒,群動爭飛奔。歸來廣成子,去入無窮門。”因寫以示之。今人舍命作詩,開口便說李、杜。以此觀之,何曾夢見他腳板耶?《鶴林玉露》。
李太白《遠別離》、《蜀道難》,與子美《寓居同穀七歌》,《風》、《騷》之極致,不在屈原之下。李廌《師友記聞》。
《遠別離》篇最有楚人風,所貴乎楚言者,斷如複斷,亂如複亂,而詞義反複屈折,行乎其間,實未嚐斷而亂也,使人一唱三歎而有遺音。至於收淚謳吟,又足以興夫三綱五典之重者,豈虛也哉!茲太白所以為不可及也。範選機評。
文章如精金美玉,經百煉、曆萬選而後見。今觀昔人所選,雖互有得失,至其盡善盡美,則所謂鳳凰、芝草,人人皆以為瑞。閱數千百年、經千萬人而莫有異議焉,如李太白《遠別離》、《蜀道難》,杜子美《秋興》、《諸將》、《詠懷古跡》、《新婚別》、《兵車行》,終日誦之不厭也。《懷麓堂詩話》。
古律詩各有音節,然皆限於字數,求之不難。惟樂府長短句,初無定數,最難調疊,然亦有自然之聲。古所謂聲依永者,謂有長短之節,非徒永也。故隨其長短,皆可以播之律呂,而其太長太短之無節者,則不足以為樂。若往複諷詠,久而自有所得,得之於心而發之乎聲,則雖幹變萬化,如珠之走盤,自不越乎法度之外矣。如李太白《遠別離》、杜子美《桃竹杖》,皆極其操縱,曷嚐按古人聲調,而和順委曲乃如此。固初學所未到,然學而未至於是,亦未可與言詩也。《懷麓堂詩話》。
太白《公無渡河》,乃從堯、禹治水說起,迂癡有致,然筆墨率肆,無足取焉。《蜀道難》等篇亦然,開後人惡道。《詩辨坻》。
李白性嗜酒,誌不拘檢,常林棲十數載。故其為文章,率皆縱逸,至如《蜀道難》等篇,可謂奇之又奇,自《騷》人以還,鮮有此體調也。《河嶽英靈集》。
李太白作《蜀道難》,乃為房、杜危之也,其略曰:“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非人,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谘嗟。”李翰林作此歌,朝右聞之,疑嚴武有劉焉之誌。《雲溪友議》。
李白嚐為《蜀道難》歌曰:“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以刺嚴武也。《太平廣記》。
《蜀道難》,或曰作於天寶初,或曰作於天寶末,二說皆出於後世。以意逆之,曰“此為房、杜危之也”。陸暢去白未遠,作《蜀道易》以美韋皋,傳之當時。而《蜀道難》之詞曰:“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其意必有所屬,房、杜之說蓋近之矣。《南部新書》。《嚴武傳》:武為劍南節度使,房琯以故相為部內刺史,武慢倨不為禮。最厚杜甫,然欲殺甫數矣。李白為《蜀道難》者,乃為房、杜危之也。《韋皋傳》:天寶時,李白為《蜀道難》以斥嚴武,陸暢更為《蜀道易》以美韋皋。《摭言》雲:太白自蜀至京,以所業贄謁賀知章。知章覽《蜀道難》一篇,揚眉謂之曰:“公非人世人,豈非太白星精耶?”然則《蜀道難》之作久矣,非為房、杜也。《唐詩紀事》。
《嚴武傳》:李白作《蜀道難》者,乃為房、杜危之也。此宋人穿鑿之論,其說又見《韋皋傳》。蓋因陸暢之《蜀道易》而造為之耳。李白《蜀道難》,作,當在開元、天寶間,時人共言錦城之樂,而不知畏塗之險,異地之虞。
即事成篇,別無寓意。及玄宗西幸,升為南京,則又為詩曰:“誰道君王行路難?六龍西幸萬人歡。地轉錦江成渭水,山回玉疊作長安。”一人之作,前後不同如此,亦時為之矣。《日知錄》。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篇中凡三見,與《莊子·逍遙篇》同。吾嚐謂作古詩長篇,須讀《莊子》、《史記》。子美歌行,純學《史記》;太白歌行,純學《莊子》。徐而庵《說唐詩》。
李太白《古風》兩卷,近七十篇,身欲為神仙青殆十三四,或欲把芙蓉而躡太清,或欲挾兩龍而淩倒影,或欲留玉舄而上蓬山,或欲折若木而遊八極,或欲結交王子晉,或欲高揖衛叔卿,或欲惜白鹿於赤鬆,或欲飡金光於安期,豈非因賀季真有謫仙之目,而因為是以信其說耶?抑身不用,鬱鬱不得誌,而思高舉遠引耶?嚐觀其所作《梁父吟》,首言釣叟遇文王,又言酒徒遇高祖,卒自歎己之不遇,有雲“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人間門戶,尚不可入,則太清倒景,豈易淩躡乎!太白忤楊妃而去國,所謂“玉女起風雨”者,乃怨懟妃子詞也。《韻梧陽秋》。
“黃雲城邊烏欲棲”,“邊”一作“南”,聲調便惡,此用字陰陽之殊。趙宦光《彈雅》。
漢、魏詩多不可點,所以為好者,其氣象自不同耳。李詩好處亦難點,點之則全篇有聽不可擇焉。若《烏棲曲》與《烏夜啼》,可謂精金粹玉矣。範德機評。
國初人有作九言者,謂“昨夜西風擺落千林梢,渡頭小艇卷入寒塘坳”,以為可備一體。不知九言起於高貴鄉公,鮑明遠、沈休文亦有此體。唐人則李太白《蜀道難》“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杜集》中“烱如一段清冰出萬壑,置在迎風露寒之玉壺”,又“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此九言之最妙者。詩有十字成句者,太白“黃帝鑄鼎於荊山煉丹砂,丹砂成騎龍飛上太清家”。又有十一字成句者,杜詩“王郎酒酣拔劍斫地歌莫哀,我能拔爾抑塞磊落之奇才”,李詩“紫皇乃賜白兔所搗之藥方”,韋應物詩“一百二十鳳凰羅列含明珠”;若坡公“山中故人應有招我歸來篇”,似可讀作兩句矣。《懷麓堂詩話》。
揚子雲《長楊賦》:“西壓月(古“窟”字),東震日域。”服虔注以為日月所生,恐非。李太白詩“天馬來出月支窟”,月窟,即指月支之國。日域,指日逐單於也。蓋借日月字以形容威伏四夷之遠耳,太白妙得其解矣。
《楊升庵外集》。
王彥輔曰:古之善賦詩者工於用人語,渾然若出於己意,予於李、杜見之。
顏延年《赭白馬賦》曰:“旦刷幽、燕,晝秣荊、楚。”子美《驄馬行》雲“晝洗須騰涇、渭深,夕移可刷幽、並夜”,太白《天馬歌》雲“雞鳴刷燕哺秣越”,蓋皆用顏賦也。韓退之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信哉!《楊升庵外集》。
客言:“李、杜詩中,說馬如《相馬經》,有能過之者乎?”仆曰:“《毛詩》過之。”曰:“六經固不可擬,然亦未嚐仔細說馬態相行步也。”仆曰:“顧熟讀之,‘兩驂如舞’,此駔語所謂花踏羊蹄行也。‘兩驂如手’,此駔語所謂熟使喚也。思之,便覺“走過掣電傾城知’與‘神行電邁躡恍惚’,為難騎耳。”《許彥周詩話》。
東坡寫李白《行路難》,闕其中間八句,道子胥、屈原,陸機、李斯事,此老不應有所遺忘,意其刪去,必當有說。《朱子語類》。《蔡寬夫詩話》雲:唐末五代,俗流以詩自名者,多好妄立格法,取前人詩句為例,議論鋒出,甚有獅子跳躑、毒龍顧尾等勢,覽之每使人拊掌不已。大抵皆宗賈島輩,謂之“賈島格”。而於李、杜詩,不少假借。李白“女媧戲黃土,摶作愚下人。
散在六合間,濛濛若埃塵”。目曰“調笑格”,以為調笑之資。子美“冉冉穀中寺,娟娟林外峰。闌幹更上處,結締坐來重”。目為“病格”,以為言語突兀,聲勢蹇澀。此豈韓退之所謂“蚍蜉撼大木,可笑不自量”者耶?《漁隱叢話》。
李太白《北風行》雲“燕山雪花大如席”,《秋浦歌》“白發三千丈”,其句可謂豪矣,奈無此理何!《漁隱叢話》。
李太白《俠客行》雲:“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元微之《俠客行》雲:“俠客不伯死,怕死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或雲二詩同詠俠客,而意不同如此。予謂不然。太白詠俠不肯受報,如朱家終身不見季布是也。微之詠俠欲有聞於後世,如聶政姊之死,恐終滅吾賢弟之名是也。《邵氏聞見後錄》。
《呂氏童蒙訓》雲:“曉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及“沙墩至梁苑,二十五長亭。大舶夾雙櫓,中流鵝鸛鳴”之類,皆氣蓋一世,學者能熟味之,自然不褊淺矣。《漁隱叢話》李太白詩過人,其生平所享,如浮花浪蕊。其詩雲:“羅帷舒卷,似有人開。
明月直入,無心可猜。”不可及也。《蘇欒城集》。詩言窮則盡,意褻則醜,韻軟則庳。杜少陵《麗人行》,李太白《楊叛兒》,一以雅道行之,故君子言有則也。陸時雍評。李太白《荊州歌》有漢謠之風。唐人詩可入漢、魏樂府者惟太白此首,及張文昌《白鼉謠》、李長吉《鄴城謠》三首而止,杜子美卻無一篇可入此格。《楊升庵外集》。
太白《白頭吟》二首,頗有優劣,其一蓋初本也。天仙之才,不廢討潤,何必不加點?今人落筆便刊布,縱雲揮珠,無怪多類耳。《千一錄》。
“閨裏佳人年十餘”,頗有四傑風格,差逸宕耳。要之此等是太白佳作。《詩辨坻》。
《太白集》中,《少年行》隻有數句類太白,其他皆淺近浮俗,決非太白所作,必誤人也。《滄浪詩話》。
六一居士曰:“落日欲沒峴山西,倒著接花下迷。襄陽小兒齊拍手,大家爭唱《白銅鞮》。”此常語也。至於“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賈,玉山自倒非人推”,然後見太白之橫發,所以驚動千古者,固不在此乎?
《漁隱叢話》。
杜之美《飲中八仙歌》“知章騎馬似乘船”,又“天子呼來不上船”,用兩“船”字韻。“汝陽三鬥始朝天”,又“舉觴白眼望青天”,用二“天”字韻。“蘇晉長齋繡佛前”,又“皎如玉樹臨風前”,又“脫帽露頂王公前”,用三“前”字韻。“眼花落井水底眠”,又“長安市上酒家眠”,用兩“眠”
字韻。《牽牛織女詩》“蛛絲小人態,曲綴瓜果中”,又“防身動如律,竭力機杼中”,用兩“中”字韻。李太白《襄陽歌》“鸕鶿杓,鸚鵡杯,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用兩“杯”字韻。《廬山謠》“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闕前開二峰長”,又“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江長”,用“長”字韻。韓退之《李花詩》“冰盤夏薦碧實脆,斥去不禦慚其花”,又“誰堆平地萬堆雪,剪刻作此連天花”,用兩“花”字韻。《雙鳥詩》“兩鳥各閉口,萬象銜口頭”,又“百舌舊饒聲,從此嚐低頭”,用兩“頭”字韻。《示爽詩》“冬夜豈不長。達旦燈燭然”,又“此來南北近,閭裏故依然”,用兩“然”字韻。《猛虎行》“猛虎死不辭,但慚前所為”,又“親故且不保,人誰信汝為”,用兩“為”字韻。子美、太白、退之於詩無遺恨矣,當自有體耶?《邵氏聞見後錄》。
絕句字少意多,四句而反覆議論,如李白《橫江詞》,氣格合歌行之盛,使人歎詠;其《贈汪倫》,非必其詩之佳,要見古人風致如此。範德機評。
太白《橫江辭》六首,章雖分局,意如貫珠。俗本以第一首編入長短句,後五首編入七言絕句,首尾衡決,殊失作者之意。如杜詩《秋興》八首,亦分作二處。予特正之,凡古人詩歌,不可分類以此。《楊升庵外集》。
東坡《送人守嘉州》古詩,其中雲,““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謫仙此語誰解道?請君見月時登樓。”上兩句全是李謫仙詩,故繼之以“謫仙此語誰解道?請君見月時登樓”之句。此格本出於李謫仙,其詩雲:“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還憶謝玄暉。”蓋“澄江淨如練”,即玄暉全句也。
後人襲用此格,愈變愈工。《漁隱叢話》。
《金沙集》有“公取古詩”一條,謂始於太白,未必也。任華贈白詩,已用“海風吹不斷”及“雲垂大鵬飛”等句,則知彼時作此格者蓋多矣。《彈雅》。
玄宗棄國出奔,太白乃盛稱蜀中之美。西巡果盛事乎?《猗嗟》譏莊而讚其藝,“副笄”刺宣而美其容,太白雖為亡國諱,而亡國之恥,正在言表。唐汝詢《唐詩解》。
沈雲卿詩“船如天上坐,人似鏡中行”,原於王逸少語,所謂“山陰路上行,如在鏡中遊”之句,然李太白《入情溪山》詩雲“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裏”。雖有所襲而語益工。胡元任評。竹未嚐香也,而杜子美詩雲:“雨洗娟娟靜,風吹細細香。”雪未嚐香也,而李太白詩雲“瑤台雪花數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韻語陽秋》。
詩用“淚”字,若沾衣,沾裳之類,不為剽竊,然亦有出奇者。潘嶽“涕淚應情隕”,杜子美“近淚無幹土”,李太白“淚盡日南珠”,劉禹錫“巴人淚應猿聲落”,賈島“淚落故山遠”,孟雲卿“至哀反無淚”。謝榛《四溟山人集》。
李太白以布衣入翰林,既而不得官,唐史言高力士以脫靴為恥,摘其詩以激楊貴妃,為妃所沮止。今集中有《雪讒》詩一章,大率言婦人淫亂敗國,其略雲:“彼婦人之猖狂,不如鵲之疆疆。彼婦人之淫昏,不如鶉之奔奔。坦蕩君子,無容簧言。”又雲:“妲己滅紂,褒女惑周。漢祖呂氏,食其在旁。
秦皇太後,毒亦淫荒。□□ 作昏,遂掩太陽。萬乘尚爾,匹夫何傷?詞殫意窮,心切理直。如或妄談,吳天是殛。”予味此詩,豈貴妃與祿山淫亂,而太白曾發其奸乎?不然則“飛燕在朝陽”之句,何足深怨也。《容齋隨筆》。
宋之問“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李白“隻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語意皆殊,調亦不類,高下則差足雁行。宋又有“夜弦響鬆月,朝楫弄苔泉”,李有“蘿月掛朝鏡,鬆風鳴夜弦”,詞意皆同,李直出數丈。《彈雅》。
李白跌宕不羈,鍾情於花酒風月則有矣,而肯自縛幹枯禪,則知淡泊之味,賢於膾炙遠矣。白始學於白眉空,得“大地了徹鏡,回旋寄輪風”之旨。中謁太山君,得“冥機發天光,獨照謝世氛”之旨。晚見道崖,則此心豁然,更無凝滯矣。所謂“啟開八窗牖,托宿製雷霆”,又有談玄之作雲“茫茫大夢中,惟我獨先覺。騰轉鳳火來,假合作容貌。問語前後際,始知金仙妙”,則所得於佛氏者益邃。《韻語陽秋》。
李、杜長篇,全集中不多見,《北征》一首,沉著森嚴,龍門敘事之筆也。
《憶舊書懷》一首,飄揚恣肆,《南華》寓言之遺也。光焰萬丈,於此乎見之。《柳亭詩話》。
李白詩“清水出芙蕖,天然去彫飾”,論詩者謂隻一“出”字,便是去彫飾也。《餘冬序錄》。
子美詩,以後二句續前二句處甚多。如《寄張山人詩》雲:“曹植休前輩,張芝更後身。數篇吟可老,一字賈堪貧。”《喜杜觀到侍》雲,“待爾嗔烏鵲,拋書示鵲鎢。枝間喜不去,原上急曾經。”《晴詩》雲,“啼烏爭引子,鳴鶴不歸林。下食遭泥去,高飛恨久陰。”《臥病詩》雲:“滑憶彫胡飯,香聞錦帶羹。溜匙兼暖腹,誰欲致杯罌。”如此之類多矣。此格起於謝靈運,《廬陵王之墓下詩》雲,“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