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約定俗成的標準來講,伴隨著第二性征的到來,一個人就正式進入到青春期了,而在那之前的人生應該都可以算是童年。一般女性是12,13歲就發育了,所以她們的童年基本上都結束在小學畢業前後,可白小姐發育成熟的比較晚,一直到14歲快15了她才開始有明顯的第二性征。不過白小姐仍然把自己的童年硬性規定為從6歲到13歲的這一段時間,因為在13歲那年的夏天她小學畢業了,而且她們全家還在那年從筒子樓搬到了單元樓,這讓白小姐很自然的就用“筒子樓”給童年的時光蓋上了一個印戳。成年以後每每回想起某件具體的事情時,她總是先想那件事發生在哪裏呢?如果是發生在她們住筒子樓的時候,那白小姐就會跟自己說:“哦,那是小時候的事情。”
白小姐一直認為,童年是老天爺送給她的最珍貴的禮物。她很慶幸自己生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而不是更早,也不是更晚。如果早生個十年,她不可避免的會被卷入動亂的大潮。如果再晚生個十幾年,那她則很有可能會淪為“人生要贏在起跑線上”這種歪理邪說的犧牲品。很幸運,白小姐的童年時光是幸福,快樂且充實的。她既有嚴母的管教,但也不缺乏慈父的寵愛。既有相對繁重的課業,但也能盡享輕鬆自由的遊戲時間。既有為實現祖國四個現代化而努力學習的“崇高理想”,但也相信考上理想大學是人生第一要務的個人奮鬥目標。不過伴隨著13歲生日的日益臨近,她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也在不知不覺之中走向尾聲,白小姐慢慢的開始有心事,有煩惱,有疑惑了。
白小姐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學校為即將步入青春期的孩子們舉辦了一次“生理衛生”的講座。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即便是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裏,民風也是相當傳統和保守的,尤其是人們對“性”的談論和看法,都會本著謹小慎微的態度,有的時候甚至會視它為毒害青少年的“洪水猛獸”。
白小姐自小家裏沒有兄弟,大院和學校裏一起玩耍的朋友也都是女孩子,所以她即便已經快13歲了,頭腦裏仍然沒有任何關於“性”的自主意識。她知道男孩子和女孩子不一樣,但到底是哪裏不一樣?怎麽不一樣?她從來沒有想過,也從來沒有問過任何人,可以說她根本就沒有關心過這個問題。所以當學校通知全體六年級的同學要在某一個周一的下午聽“生理衛生”講座的時候,白小姐天真的以為那是要講流行傳染病的防疫。
到了既定的周一下午,班主任錢老師表情很嚴肅的讓全班同學在走廊裏排隊集合,然後很奇怪的指揮男生和女生分別進入不同的教室。白小姐和發小玲玲嘀嘀咕咕的走在女生的隊伍裏,兩個糊塗蟲誰也不明白為什麽聽個講座還要男女生分開。進入指定教室之後,她們才發現還有兩個班的女生也都擠在這個教室裏。大多數女孩子都“嘰嘰喳喳”的小聲議論著,猜測著,隻有幾個女生事兒事兒的,神神秘秘的麵帶高深莫測的神情,抿著嘴沉默不語。
白小姐已經記不得那個講座具體都講了什麽,她隻記得在幾十分鍾的時間裏,教室裏的竊笑聲,驚呼聲,議論聲不斷,講課的老師不得不數次暫停講座的內容以便維持課堂紀律。白小姐本人雖然沒有像很多女孩子那樣不敢抬頭看老師展示的人體教具,但也確實被老師講的內容震驚到了。尤其是在老師講到女孩子會有月經,每個月都會流血的時候,她從內心感到了恐慌。白小姐扭頭看坐在身邊的玲玲,發現玲玲也正皺著眉頭看著她,兩個人麵麵相覷,都咧咧嘴不知道該如何互相安慰。一堂“生理衛生”的講座聽完,白小姐覺得自己未來的人生路被蒙上了一層陰影,因為說不定哪一天自己就要流血了。
不過白小姐的擔心純屬多餘,因為在她身體有變化之前,所有其他女孩子都“成人”了。就像小學加入少先隊,初中加入共青團她都是最後一批一樣,在無盡的等待中,白小姐反而越來越熱切的盼望著自己也能像其他女孩子那樣早日“成人”了,至於最初縈繞在心頭的那份恐懼感也早就在不知不覺中煙消雲散了。白小姐還記得在小學的最後幾個月裏,班裏就有兩個女孩子“成人”了,作為被特殊照顧的對象,她們倆可以不上體育課,白小姐也就是從那時開始隱隱約約的羨慕有這個生理現象的女同學了。她心想:自己什麽時候也能在大家曬著太陽,圍著操場跑圈的時候可以名正言順的坐在教室裏看小說呢?不過當白小姐看到班上有不長眼的男生,麵對麵的質問這兩個女生為什麽不上體育課的時候,那尷尬的場麵又讓她暗自慶幸,慶幸自己不需要麵對這種有口難辨的窘境。
除了“性”意識在學校安排的“生理衛生”講座之後慢慢覺醒了帶給白小姐的短暫困擾之外,還有一件事也讓白小姐心存疑惑,那就是她在無意間發現的一份醫生給媽媽開的診斷證明。
白小姐13歲的時候,她並不知道什麽命運呀,能量呀,直覺呀,第六感呀。。。等等這些玄之又玄的概念,但在冥冥之中她總有一種很不踏實的感覺。她一邊夜裏會反複的做那個“媽媽丟下她遠去”的奇怪的夢,一邊白天在腦子裏會時不時的突然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尤其是在看過一些小說或者影視劇之後,她的漫無邊際的想法就會更為鮮明具體。那些小說電視裏的故事通常都會有一個身世神秘的主角,而故事本身一般會圍繞著這個身世的一個主題。盡管主角身邊的人們不遺餘力的隱藏掩蓋TA身世的秘密,但真相還是被主角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發現了。隨著秘密的公之於眾,主角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同時各種各樣的人際關係的矛盾也隨之而來,而主角一般會在痛苦和不安之中糾結要不要尋親?思考如何在原本的人際圈子裏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或者竭盡全力去維持原本平靜的生活。。。總之,無論是什麽樣的故事,無論是怎樣的主角,劇情一定會圍繞著一個身世的秘密而展開,推演,從而跌宕起伏的進入高潮。
白小姐總是不由自主的在腦子裏設想,如果這個主角是自己怎麽辦?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為這樣毫無根據的事情操心?她也很好奇別的孩子是不是會有同樣的想法?她很想問問玲玲,問問蕾蕾,很想問問她們每天都在想什麽?她也想問問爸爸媽媽,自己的這個擔心是不是屬於無稽之談?但白小姐不敢問,她怕發小笑話她,也怕父母聽到這個問題後,會感到她在情感和信任層麵上對他們的背叛。她隻能自己暗暗的在生活中觀察,觀察她的爸爸媽媽,觀察姥姥,舅舅,三姨,小姨們,觀察媽媽的閨蜜朋友們,觀察身邊的鄰居叔叔阿姨們。。。她確信如果她的身世真有問題,那她一定能在身邊人的言談話語之間發現蛛絲馬跡,因為小說和電視裏都是這麽寫的和演的。不過經過長時間的仔細觀察,她並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跡象。白小姐不僅沒有發現她身邊的人對她有什麽不友好的態度,或者暗戳戳的,躲躲閃閃的眼神,反而能很真切的感受到包括父母在內,所有人對她實實在在的關心和愛護。
“好吧,是我自己想多了!”她這樣跟自己說的時候,竟然在心裏還平白無故的感到了一絲絲的遺憾。
疑神疑鬼的白小姐雖然最終說服了自己,讓自己相信她跟其他孩子一樣,身世沒有什麽與眾不同,但在這個過程中她也不是沒有真正的懷疑過,其中有一次就是在她13歲,小學快畢業的時候,她在媽媽放存折的抽屜裏看到了一張醫院的診斷書。
在白小姐的印象裏,自己家裏從櫥櫃到抽屜,從來沒有一個地方上過鎖。別人家好像總會有上鎖的櫃子或者抽屜,那裏麵一般放著家裏的重要物件,戶口本呀,存折呀,信件呀。。。像媽媽的閨蜜張阿姨家,連放零食的櫥櫃都上鎖。上鎖的目的當然是防“賊”,至於是防家賊還是外賊,那就不好說了。但白小姐家不防“賊”,她們家所有的地方都是敞開的。長大以後的白小姐會想,難道爸爸媽媽就沒有什麽秘密需要隱藏嗎?不管她爸爸媽媽不給抽屜櫥櫃上鎖的原因是嫌麻煩也好,或者就是完全的相互信任也罷,反正白小姐知道家裏的戶口本,錢,糧票,存折。。。都在哪裏,隻要她打開寫字台中間的那個大抽屜,就能看到它們都安安穩穩的躺在那裏。
白小姐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周日的早上,在廚房做早飯的媽媽喊她去寫字台中間的大抽屜裏找糧票,說吃完早飯要一起去農貿市場換雞蛋。白小姐不是第一次被指派去寫字台中間的大抽屜裏拿錢,糧票,甚至是戶口本,但每次她都是拿了東西就走,從來不亂翻別的物件。不過那次鬼使神差的她竟然在找到糧票之後,又往抽屜的深處翻了翻。抽屜裏其實亂糟糟的,除了錢,糧票,戶口本什麽的,還塞滿了信件。有上海姑姑的,有一個去了香港的媽媽的學生寄的,還有幾封從台灣寄來的,那應該是媽媽的大表舅的信。。。除此之外,在抽屜的最深處還躺著一個有些泛黃的信封,那個信封正反兩麵沒有一個字,邊緣還破損了幾處。白小姐小心翼翼地拿起信封,從裏麵抽出信瓤並展開放在寫字台上,攤在白小姐麵前的是一張北京海澱醫院的診斷書,姓名處寫的是媽媽的名字,科別是婦科,下麵空白處是一行龍飛鳳舞的鋼筆字,白小姐除了兩個字以外,其它什麽字都看不懂。
那兩個字是“不孕”。
白小姐的心跳一定是漏了一拍,因為她瞬間感覺呼吸有點兒困難,等她稍稍平複了一下情緒,就舉著這張薄如蟬翼的紙片衝進了廚房。兩家共用的廚房在走廊的盡端,媽媽和鄰居家的楊姥姥當時正在一邊做早飯一邊聊天。白小姐走到媽媽的身邊沒有馬上說話,而是把那張紙舉到媽媽的眼前,她仔細的盯著媽媽的麵部表情,想看看她會不會有些許的錯愕,緊張,或者不自然,但她什麽也沒有捕捉到。媽媽看著眼前的那張紙,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她就好像是看到一張舊報紙一樣不以為意。
“媽媽,這上麵寫著你不能生孩子,那你怎麽生的我呀?”白小姐提問了,她一邊問還一邊用眼睛偷瞄旁邊的楊姥姥。
“你從哪裏找到的這個?”媽媽問,楊姥姥扭頭看了一眼白小姐,就接著去做飯了。
“從寫字台中間的大抽屜裏。”白小姐小聲回答,她心裏知道不應該亂翻東西。
“你看看這診斷書的日期呀,那是你出生之前的事情了。我後來做了治療,吃了很多藥才好不容易有了你。”媽媽一邊說一邊抬抬下巴指向那張紙的下方。白小姐經媽媽提醒,才注意到紙上確實有日期,而且是她出生前好幾年的日期。
“你可不知道,你媽媽為了生你吃了多少苦!”楊姥姥在一旁慢悠悠的補充。
“哦!我還說怎麽那麽奇怪呢,原來是這麽回事。“白小姐突然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媽媽三言兩語就解釋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同時還不忘囑咐白小姐把診斷書放回原來的地方。
自那天以後,白小姐就再也沒有看到過那個信封和那張診斷書了,不過她對此並沒有深究,因為一方麵她對媽媽的話深信不疑,另一方麵也因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們要搬新家啦!
白小姐爸爸所在的大學院校於80年代初蓋了一批新的樓房,不同於原來的筒子樓,那是十幾棟單元樓。單元樓群坐落在大院的西北角,離教學區,小學,食堂都比較遠,但沒有誰在意,因為一家一戶獨享廚房和廁所的單元房肯定勝過一切地理位置上的劣勢!
在整整半年的時間裏,學院的家屬區都沉浸在一種很奇特的氛圍中。人們一邊跟過年一樣很興奮的翹首盼望著分房,一邊又很緊張的左顧右盼,生怕自己分房的優先權被別人占有了。在巨大的利益分配麵前,高級知識分子們既不願意丟失他們特有矜持,又不想因為愛麵子而錯過實實在在的好處,所以校園裏的氣氛就少了往日的明朗,而多了一些神秘的氣息,大家都在暗暗的打探,議論,猜測房產科分房的最終名單。
白小姐從爸爸媽媽每天的聊天中了解到,學校分房按教職工的積分排隊。積分裏包括職稱,教齡,特殊貢獻,年齡,家庭人口,子女性別。。。等等十幾項。雖然積分的規則非常明確具體,但也仍然存在可增可減的灰色地帶,比如家庭人口這一項。按照學校出具的字麵文件來看,家庭人口應該隻算教職工的配偶和子女,教職工的父母不算在家庭人口當中,尤其是如果家裏隻有父親或者母親一個人,那在積分演算中這樣的人口是不算數的。大家心知肚明,如果依照這個公式算積分,那白小姐,蕾蕾和楊姥姥三家是一樣的家庭人口,都是夫妻倆帶一個女兒。但是最後分房的結果卻是白小姐家和蕾蕾家分了兩室一廳,而楊姥姥家分到了三室一廳,因為在後勤工作的誌耀叔叔去房產科找了關係,把楊姥姥也算一口人加在積分裏了。
汪姨因為這件事跟楊姥姥家不講話了。“做了將近二十年的鄰居,最後因為這麽點兒小事鬧崩了,太不值得了。”在後來的日子裏,白小姐的媽媽總是這麽說。按照白小姐媽媽的邏輯來講,這件事雖然是誌耀叔叔走了後門,但並沒有影響白小姐家和汪姨家的利益,因為無論人家分幾間房,他們這兩家也隻能分到兩間。既然如此,那為什麽要計較呢?
大人之間因為分房而產生的不愉快並沒有影響到白小姐的心情,從她爸爸拿著新房鑰匙回到家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要徹底的告別住了13年的筒子樓了。但她當時不知道的是,在告別筒子樓的同時,她也即將告別自己的童年。
白小姐的童年一眨眼就過去了,還沒等她準備好,就發現自己已經長大了,已經是一名初中生了。一個心智尚未成熟的女孩子,即將迎來怎樣的初中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