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人
十月的一個午後,一輛汽車停在大溫哥華地區一座普通民宅前。車門打開,16歲的傑森與他的社工走下車來。
傑森的新住處名為“安全港灣”(Safe Harbour),這是一家寄宿之家(group home)——一種過渡性的臨時住所,主要為那些暫時無法進入寄養家庭安置係統的青少年提供棲身之所。房子的外觀平平無奇,與街區中的其他住宅別無二致。
傑森拎著拉杆箱,麵無表情地跟在社工身後,走進寄宿之家。社工與寄宿之家的工作人員完成交接手續,簡單囑咐了傑森幾句後便離開了。
工作人員領他來到一間早已收拾好的臥室,安頓好後,又帶他去餐廳用餐。用餐時,傑森低頭吃著飯,始終沉默不語。飯後,他回到房間,關上門,將自己與外界徹底隔絕。
工作人員翻閱社工留下的卷宗,試圖拚湊出傑森的過去。然而,那段歲月支離破碎,難以呈現出完整的畫麵。傑森幾乎記不起母親的模樣,唯一殘存的印象是她身上的煙味和刺耳的罵聲。對他來說,“家”從來不是溫暖的港灣,而是一個又一個擁擠、淩亂、不穩定的住所,每次因無力支付房租而被迫搬離。
每次搬家,傑森總以為自己能迎來新的開始,但現實一次次證明,改變的隻是住所,生活的困境卻始終如影隨形。
母親的男友們來來去去,有的短暫停留,有的脾氣暴躁。其中有一個男友對他們母子很好,帶他們去吃了好幾次麥當勞,還給他買了一輛自行車。他曾滿懷希望地以為生活會變好,可幾個月後,那人卻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仿佛從未出現過。那天晚上,母親坐在燈光昏暗的客廳裏,背對著他,一邊抽煙,一邊低聲啜泣。
傑森以為母親會一直陪在自己身邊,可她卻突然離開了。
十一歲那年,他放學回家,屋裏一片死寂。母親斜靠在床上,雙眼睜著,一動不動。他喊她,沒有回應;再喊一遍,依舊沉默。他意識到情況不對,撥打了911。
救護車、警察、社工相繼趕到。他們問了許多他聽不太懂的問題,他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最終,他縮到角落,茫然地看著他們將母親的身體裝進屍袋,抬走。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她。
他成為省兒童及家庭服務廳關注的個案,被分配了檔案號,第一次被寄養在一個陌生家庭裏。那裏的生活條件比他與母親同住時優越,食物更豐盛,居住更舒適,但他始終感到格格不入。寄養父母的關心,他漠然以對;寄養家庭的規矩,他不願遵守,甚至經常夜不歸宿。起初,他還會去上學,但後來逐漸開始逃學,最終徹底輟學,跟幾個年齡相仿、同樣來自不幸家庭的孩子在街上混。這戶寄養家庭最終放棄了他。
在接下來的四五年裏,他輾轉於不同的寄養家庭和寄宿機構,一次次被接收,又一次次被送走,原因始終是他的行為問題。省廳寄養係統的卷宗裏,不同的社工和寄養家庭給他貼上了一些標簽:叛逆、孤僻、厭學、吸毒、頻繁違規。
他最近一次被寄養家庭放棄,是因為他經常外出與朋友廝混,夜不歸宿,甚至染上毒癮,並拒絕任何戒毒幫助。社工花了很長時間試圖為他尋找新的寄養家庭,但沒有一家願意收留他。無奈之下,社工隻能暫時將他安置在“安全港灣”寄宿之家,以免他無處可去,流落街頭。
這裏的一日三餐準時供應,可傑森卻很少在餐桌上出現。他或許是不喜歡被束縛,所以總是按自己的節奏生活。每天醒來,他簡單洗漱,隨便吃點東西,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等到夜幕降臨,工作人員卻在規定的晚上10點宵禁時間看不到他的身影。有時,他會拖到深夜才歸來;有時,他幹脆整夜未歸。
社工給了傑森一部手機和一疊公交車票,以便隨時與他保持聯係。但他從未主動聯係社工或寄宿之家的工作人員,也不接電話或回複短信。
在寄宿之家,他有一個年齡相仿的室友。對方話多、熱情,與沉默寡言的傑森截然不同,兩人合不來。他習慣獨處,除了用餐和用衛生間,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臥室裏,不是躺在床上玩手機,就是看電視,累了就睡覺。臥室牆上貼著兩張色彩鮮豔的標語:You are loved(有人關愛你)和Change starts with you(改變始於自己)。然而,他並不相信這些話,覺得有些人的命運從一開始就已被決定,而他正是其中之一。
按照寄宿之家的規矩,如果表現良好,傑森每周可以領取 7 到 10 加元的零花錢,主要條件是遵守作息、整理房間並按時上學。對別人來說,這或許輕而易舉,但他卻做不到。他拒絕接受任何規矩。他不上學,也不參加工作人員組織的任何教育或娛樂活動。白天,他總是不在家;晚上回來時總是遲到,甚至徹夜未歸。每當工作人員問他去了哪裏,他隻是淡淡地回答:“去見朋友了。”不願多說一個字。
工作人員多次嚐試與傑森交流,但他始終態度冷淡。他的回應簡單而生硬,有時隻是零散的詞句,甚至難以成句。他神情漠然,似乎刻意疏遠周圍的人。
社工的記錄中詳細列出了傑森的日常軌跡——白天,他常常在市中心的輕軌車站(Skytrain Station)附近遊蕩,與一群朋友混在一起。這些朋友大多與他年紀相仿,且有著相似的不幸家庭背景。他們彼此慰藉,聚在一起抽煙、喝酒,甚至吸毒,以此打發時間。他話不多,通常隻是沉默地跟隨大家。起初,他隻是抽煙,後來嚐試大麻,最終接觸到芬太尼。這一步讓他踏上了一條難以回頭的路。
一旦沾上芬太尼,就很難停下來。芬太尼帶來的快感令人沉迷,使人不斷追尋那短暫的逃避感。然而,每一次滿足,都是更深的沉淪。這種毒品極其危險,過量攝入可能在幾分鍾內致命。毒品從不會白送,傑森和他的朋友隻能通過偷竊、搶劫,甚至采取更極端的手段來獲取毒資。
寄宿之家的工作人員發現傑森的行為越來越反常,並每天向他的社工通報情況。他夜不歸宿已成常態,有時甚至失蹤,仿佛從世界上蒸發了一般。按照規定,寄宿之家向警方報案稱其失蹤,但通常第二天,他又會悄然歸來。每次歸來時,他沉默寡言,神情低落,嗜睡且厭食。工作人員憑經驗判斷,傑森可能在吸毒,但除了向社工報告他們的懷疑,他們無能為力。傑森待在寄宿之家時,他們還能對他進行監護,可一旦他離開,他們既無法阻止,也無權幹涉。
那天晚上,傑森又一次沒有回家。工作人員按照慣例向警方報案,心想他可能像以前一樣,過一天就會回來。可這次,整整三天過去了,他依然杳無音訊。工作人員感覺情況不對,開始四處打聽,聯係他那些在街頭的朋友。然而,沒有一個人見過他。
第四天,在溫哥華的一座公園裏,人們發現了傑森的屍體。年輕的生命,就這樣停滯在時間裏。沒有奇跡,也沒有轉機。他死於芬太尼使用過量,像許多其他人一樣,悄無聲息地倒下,最終化作冰冷的統計數字。
對傑森的悲劇,寄宿之家的工作人員並不感到意外。那種隱隱的不安,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在他們心中產生,但他們無法阻止他。若他在寄宿之家因吸毒致死,工作人員也許有失責之嫌。若他死在外,沒有人需要為此負責。
傑森走了,悄無聲息。他的的遺體被政府出資火化。送他最後一程的,隻有社工和寄宿之家的兩名工作人員。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甚至沒有一句臨別的話。他成了被遺忘的人,仿佛他從未在這個世界留下痕跡。生命,有時候像風一樣,吹過便散了。
11歲時,傑森的母親因吸毒過量去世,他成了孤兒。16歲時,他走上了相同的道路,生命定格在那個本該充滿可能的年紀。如果他曾得到更多的關愛,結局會不會不同?或許吧。
但這樣的故事一直在發生,一次次上演,又一次次被遺忘。
(草擬於2021年11月,修改於202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