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看到一個流浪漢的照片,在棉花綻開的破外套胸前別著幾個碩大的毛像章,那是文革的遺物,一個專製政權在狂熱造神時留下的祭壇拓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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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奉為全世界無產者聖曲的【國際歌】裏告訴信徒“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並且號召“讓思想衝破牢籠”。可是就是這種共產主義製度在每一個國度一旦擭取權力就會試圖在社會肌體的每一個細胞中植入奴役的基因,因為掌權者和他的階層就是“要做天下的主人”。所以,其他的信仰,思想,道德,傳統,價值觀都必須鎖進牢籠,扼殺在萌芽中。而且這些“唯物主義者”需要不餘遺力地造新的神來取代人類文明認可的神。在文革時的與外國人的訪談中,當被問到是否讚成:人不能沒有上帝,即使沒有上帝,也要創造一個上帝。毛大言不慚地認可他自己就是那個代替上帝的角色,所以讓【東方紅】告訴芸芸眾生“他是人民大救星”。這“救星”的製造者唯恐人類和神不知道這事,在1970年發射的中國人造衛星上特地不斷地播放這一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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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像章當年就是人造神的載體散布在中國的每一個角落。記得有一陣“革命群眾”把收集不同的像章當作是一種革命之餘的愛好,廣州市中心的教育路就有這麽一個場地,人們交換不同品種的像章時要說“請”,聽起來就像說相聲或是黑話切口: 比方,我用兩個這種像章換你那種三個怎麽樣?那就得說:你請我兩個我請你三個。我倒是拿這些像章幹了些大不敬的事,就是好奇,把像章背景那些紅色的塗裝剝離,讓它們現出金屬原色。
曆史記錄下來的不僅是荒誕和浩劫,那些恥辱同樣被裝飾在譏諷的框架裏展現在世人眼前。君不見,隻有那些偉大的共產黨領袖是靠泡在防腐液裏不朽的。
記起有一個類似帶點滑稽的場景。應該是1972年吧,那些“拿起筆做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誰要敢說黨不好,馬上叫他見閻王”,誓言“革命造反永不停”的行動被後來的上山下鄉和備戰備荒的各色折騰老百姓的運動稀釋了點。我因一個機緣去到一家醫院學習,沒錢的,但可以跟著醫生接觸到不同的病人和病例。一天,檢查一個“貧下中農”的患者,那時的病曆都要寫政治成分的,防的是有什麽階級敵人也混進來看病。因為要檢查腹部,可以看到患者穿的是那種老式唐裝褲,沒有腰身也沒有褲襠的,就是“紅色娘子軍”裏老四穿的那種。通常是把寬鬆的褲頭包著向前麵一掖,然後用繩索捆在腰間。那條破舊的唐裝褲倒不新鮮,新鮮的是老貧農用來綁褲腰的繩子頭上套有一圓形的金屬環,那顯然是為方便捆綁褲子。可那圓形的金屬環是用一有兩英寸直徑的毛像章所製作的,在中間本來有毛頭像浮雕的位置鑽了個孔,然後把繩頭穿過去打個結。我看見有點愕然,倒也沒動聲色,查房的醫生也視若無物。
在當年,失手打爛毛的瓷像或無意在廢報紙上塗寫到毛的名字而被送上刑場和牢獄的人多了。這位農民好像真沒把毛當回事,居然把毛像章的頭削掉作褲腰帶的配件。按典型的官方語言是有“刻骨仇恨”而“惡毒攻擊”領袖,這個嗜血政權從來就不會在乎在它的“階級敵人”的名單上添上新的冤魂。
幸虧在那個瘋狂的年代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做鷹犬和奴才的。老農幾天後平安地離開了醫院,我不知道他和那根像章腰帶的最終的命運。現在看那事就是給那些想自己謀求取代上帝的人的兆示:變態的瘋狂會演化什麽樣的等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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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想起“紅色娘子軍”那個被列為洗腦經典的樣板,不僅被拍成電影而且套用芭蕾舞這種殿堂藝術來宣傳用革命暴力來摧毀敵對階級。後來還用來招待“世界頭號公敵”美帝國主義的總統。舞劇裏是可以看到這樣一個場麵:黨代表在風景旖旎的萬泉河邊開導那些沒有文化的女兵,在莊嚴的音樂伴奏聲拉出一塊匾:“隻有解放全人類無產階級才能最後解放自己”。這個政權和追隨者的初衷就是刻意擭取不受限製的權力,並且可以隨心所欲地將任何異議湮滅在物理形態。他們真以為所有的血腥能用冠冕堂皇的語言所覆蓋。活在同一模式裏,謊話說多了,幻覺出來了,直到21世紀,也還有一些暴政的餘孽極其愚昧地把蓋著封建紋章的“紅色基因”幻覺當作現實,標榜自己應該天然就有繼承統治和奴役的權力。
十一
1969年到1970年,那個要人民喊他萬歲的“人民領袖”把“打倒美帝,蘇修和它們的走狗”當作自己已經登上“當代馬列主義頂峰”後的下一個宏願,甚至豪言不惜犧牲中國一半人口來贏得這場戰爭。反正在他的治下,人就是可以被他驅使的畜生,過幾年就能繁殖回來了。“毛主席揮手我前進”,佞臣和無恥文人就借用國家機器製造鋪天蓋地的戰爭氣氛,要準備打世界大戰,而且要早打,大打,打核戰爭。那些讓人煽動得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熱追隨者張狂地宣稱“我們這一代肩負著埋葬帝修反,解放全人類的曆史使命”。那位“永遠健康”的副統帥也秉承旨意,下一指令,讓城市疏散居民到農村準備戰爭。我們沒有書讀的中學也要背起背包從廣州市區遷到鄰近京廣線的荒山邊,美其名曰“分校”,要自己動手打泥磚建校舍。
我們借居在花縣(現在叫花都市)一個偏僻村子裏的祠堂,在地上墊上禾草,鋪上自己帶的草席被褥,雅稱“席地而睡”。祠堂旁邊就是洪秀全的祖居。有三,四間按想象複製出來的泥磚房。實際恐怕天才知道那祖居是什麽模樣的,清軍絕不會給被挫骨揚灰的“天王”的後人和餘黨留下什麽可容追憶的痕跡。老實說那地方陰氣也重。我們晚上常常要走20分鍾路程去在建的分校廣場裏聽政治訓導。有一晚我有事耽擱了,沒跟是同學一起走,結果自己打著手電往分校趕,路過村邊因學大寨運動而把亂墳崗改成的花生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總覺得有人悄悄地跟在後麵。風掠過花生葉帶出像是人隱隱逼近的響聲。我自認為是挺膽大的,結果心虛得連跑帶跳用10分鍾完成了那20分鍾的路。
那時每天的課程是打泥磚,挖土挑去荒山邊給將來的校舍平整土地。隔三差五就要走十幾裏路去割山上的蕨草當燃料。我們遠沒有那種帶鴻鵠之誌挑兩百斤走十裏山路不換肩的體魄和毅力,挑土的肩膀到夜裏疼得不敢摸。幸虧還有30多斤的糧食定量可充饑腸,半斤米飯,沒油沒鹽也沒菜就能在幾分鍾之內給扒拉進肚子。還沒當下鄉知青就已經體會到日複一日的體力勞作卻被智力低下者自詡的“青春無悔”到底是怎麽回事。
村子附近有一軍隊駐地,長這麽大第一次看見真正的坦克是怎麽樣的。附近有幾條坦克訓練道,讓坦克履帶碾得坑坑窪窪,連泥帶水的,普通的車或人是不能在那路上走的。我們每天六點天還沒亮就起床操練,沒有場地,老師和工宣隊員就帶著我們在坦克路邊高起的泥坎上跑,其實那路疙疙瘩瘩的能走就不錯了。我是鬧過笑話的。因為近視眼,晨曦中,依稀看到下麵坦克道上幾塊發亮的平地。心想幹嘛不走平地呀,心動腳到,結果是踩進坦克履帶碾出的過膝深泥水坑了,還好後麵的同學手快給幫著揪上土坎。
唯一的一次和物理能扯上點關係的“革命實踐”課是去看人怎麽開手扶拖拉機。開那種震動,噪音和廢氣都極大的單缸柴油機驅動的拖拉機,完事後你得確定一下五腑六髒還是不是在原來的位置。
我倒是在那村子睡地鋪時學到了有點知識含量的一新技能,就是抓跳蚤,廣州俗稱狗虱,我至今看到狗就身上發癢。比芝麻還小的跳蚤彈跳力驚人,天生的遊擊好手,在人身上咬一口換一地方。它口器犀利,咬人不單留一大紅皰,而且奇癢無比,令人撓破皮也不解其擾。蚊子在被人察覺後也許會被人啪死,跳蚤是帶甲胄的,手掌重擊是無礙的。下鄉是苦跳蚤久矣,後有同學傳一必殺技。當感覺某處被跳蚤偷襲,趕緊在舌頭舔濕指頭,往被咬處猛按下去,使跳蚤在濕漉漉的唾液中喪失逃逸的彈跳力,接著用手指搓動按住的跳蚤,大概率是讓它的六條腿非傷即殘,然後才能抓住它。即使這樣跳蚤也不會死的,必須把失去行動能力的跳蚤夾在兩個拇指指甲之間用力擠壓才能終結它的襲擾生涯。
在那個村子裏呆了幾個月,後來發現這信誓旦旦的“備戰備荒為人民”在有氣無力地耗散完一輪民力後又換了花樣,回城裏挖防空洞。不知道那荒山邊上搭起的幾間泥磚校舍最終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