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告別離

如斯 (2024-12-12 09:49:33) 評論 (34)

在傳統裏,四本是一個周正的字。華夏之地年分四季、地分四方,四德、四美,佛教四大名山,古人對四並無忌諱。四象方正,有周全圓滿之意,現今四和死的聯係、八與發的相關,皆當代社會庸俗到骨縫裏的風氣耳。

2024,聶華苓、齊邦媛、葉嘉瑩、瓊瑤,四位華文女作家先後離世。年底回望,好似望見四人的背影,在飄飛的雪中結伴遠去。疑似是從那個電影裏的場景幻化來的,那部《細雪》,穀崎潤一郎的小說寫蒔岡家的四姐妹,關西四時風物,那次第,也是一個四字了得。

摽梅之年曾因為聶華苓而向往美國的玉米田,終究未能夠訪過那裏。如今她的寫作在我的印象裏隻剩下小說《千山外,水長流》,是一個相當左派的故事。她由中央大學外文係畢業,千山外水長流的那個地方在小說裏叫石頭城,玄武湖倒是沒有用別稱,是見證男女主愛情的湖。

齊邦媛晚年才出書,托回台灣的朋友在誠品書店買了一本收藏。寫得好的,寫一本就問鼎了。而寫這一本,她積澱了一生。葉嘉瑩我在實生活中遇見過,早在她提出“弱德之美”以前。誠實地講當年我感覺平平。後來見報道她的生平,最近又在文學城讀到網友為她先生發聲另一麵之詞,感覺就是瓊瑤劇《庭院深深》主題曲唱的,“多少的往事已難追憶,多少的恩怨已隨風而逝”,不要再提起了,不堪提。

讀瓊瑤,第一本《我是一片雲》。母親拿過去看,還來時笑笑地教我,這叫言情小說。恰逢母親的老同學葉阿姨來家裏玩,母親對我也對老同學講,這個瓊瑤拿了從前的老東西寫進自己的小說。她指小說用了徐誌摩的《偶然》。葉阿姨說,這首詩能唱的,問母親會不會。母親回答她卻是對我講,從前人人會。於是兩個五十歲出頭的小老太太共看那一頁瓊瑤,在我麵前表演了一段女聲小合唱: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是因為瓊瑤我才知道徐誌摩,好像徐誌摩熱是緊跟在瓊瑤熱後麵興起的。憑此一點就該要說一聲謝謝,雖說不經瓊瑤日後也會知道徐誌摩,但當年碰巧搭了她的船,她是那個擺渡人。 瓊瑤寫的是言情小說,在那一個類型中她是翹楚者。她曾經十分傳神地比喻自己的作品:“就像聖誕樹,明知是假的,叮叮咚咚 ,閃閃發光,每個人都愛看。”謝謝她在我們是窮家孩子的時候送來聖誕禮物,雖然是塑料的聖誕樹,可那畢竟是一棵聖誕樹呀。

本月初她用了“翩然”一詞,借曹植的翩若驚鴻來形容自己的離世。依舊是她最擅長的,拆下老舊的東西編織進自己的彩衣。感覺她堪比《細雪》裏的妙子,位置小妹卻戲份最足、和三個姐姐傳統古典的風格隔著一段距離。

大姐幸子在紛飛的雪中乘火車離開大阪去東京,四姐妹各自走上不同的命運,蒔岡家的帷幕落下。四位女作家在2024年裏一齊告別世界,一個年代戲也演到了落幕。四個人都出生在大陸,49年遷徙去台灣,現在她們都走了。她們都寫過,就像蒔岡家的四姐妹在賞花季節裏賞過櫻花,那是最為珍貴的時光。她們那個忍痛離別的時代,現在告別了我們。

最後替自己狗尾續貂也感一句嗬:青春似雲影,早已經飄移出波心。像小鳥,一樣不回來。

 

========== 搬運網友牟山雁博文中錢鍾書談葉嘉瑩的分割線 =============

錢鍾書在一封致友人的書信中談及葉嘉瑩,曾這樣說:“葉嘉瑩女士曾見過兩次,並蒙以《迦陵論詞集》相贈。又以《評王靜安論〈紅樓夢〉》抽印本等為媵。頗讀書。亦尚有literary sense。終恨'賣花擔上看桃李’。隻須以其集中 '論 “常州”派’一篇及王論《紅樓夢》一篇與《也是集》中七九-八三頁。一一七-一二二頁相較。便見老朽之學窮根柢。直湊單微。數千言勝於其數萬言也。其引西書。則顯未讀叔本華原著。遑於其他。其於引T.S. Eliot。Empson。皆近乎扯淡。雖半輩子在美洲。而於西學亦殊淺嚐也。歐美中青年學人來講學者。亦似於本國經典未嚐讀過。隻從其教授講義中道聽途說。誤謬時出。舊宣統老師Johnston嚐雲。與胡適之談。知其實未看過康德。今則此風普遍。亦於中國學者之實未看過杜甫韓愈等而高談唐代文學也。狂言不足為外人道”(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一日致宋淇劄)。

嗯,葉嘉瑩海外幾十年,聽講隻寫過一篇英文的論文,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好像還是與人合作的。

12/20/24 再搬運:

宋淇同年12月29日複錢鍾書楊絳信,談及葉嘉瑩 “為文皆時尚有見解,但嫌重複太多,枝葉太繁……有時引西洋人之議論,多數引自他人譯文……” 是宋對葉嘉瑩著述的全麵評價。

驚奇宋淇是怎樣判斷出來的。聽講過葉的英文非常糟糕。她在加拿大是純用中文講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