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的身材高出我爺爺一大截,聲調也比爺爺高三拍。奶奶穿著老式長袖衣服,齊膝的青色或深藍色民國時那種衣領和布扣,褲子永遠都是那種黑色的寬腰褲,窄褲腿,褲褂內衣全是她人家自己一針一線親手縫製的。奶奶花白的頭發永遠梳得溜光,齊整地綰在腦後,再在額頭上係著深色的頭巾,一雙黑亮的大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窩裏,越看越像個外國老太太。家裏上上下下都尊奶奶為老祖宗,父親有時還在背後說奶奶是家裏的老天牌、王牌 。
奶奶識大體,善於處理家中瑣碎的事情,人緣又好,在我們村前村後,走幾步就有人跟她老人家打招呼。隻要有奶奶在場,父親對我和哥哥發脾氣時收斂多了,因此我們也算是沾了奶奶不少光。
我爺爺怕奶奶,我父親也有樣學樣,隻是他怕的是奶奶,而不是我媽媽。
爺爺穿著也是清末男子的打扮,不過他老人家沒有留長辨子。爺爺平時穿的是豎領的對襟衣,黑色長褲,寬鬆的褲腿像麵旗幟似的常常在風中飄來蕩去,從沒見過爺爺穿短袖襯衫和短褲,也從沒看見過爺爺下地幹活,平常爺爺拄著拐杖,在自家的菜園裏或者院子裏轉悠。夏天的時候,爺爺依然穿著厚厚的棉鞋,我好奇地問他老人家:“ 爺爺!你的雙腳不怕熱嗎?”
“ 不怕!棉鞋裏蔭涼的很哩!” 爺爺笑嗬嗬地回答我說。
這回我不信爺爺的話了,我穿著短袖襯衫都熱得滿頭大汗哩,不過還是覺得爺爺說話和做事與眾不同,很好玩。
爺爺看上去也是深目高鼻,爺爺和奶奶一樣長得都很像外國老人。
從我記事起就是和奶奶睡在一起,奶奶的床是緊挨著臥室的北牆。冬天的晚上,天寒地凍,奶奶戴著老花眼鏡,經常坐在床上,蓋著棉被,背靠著床頭納鞋底。放在奶奶床頭邊那隻油漆剝落、顏色發黑的桌子上,煤油燈的燈芯吐出一截火舌,橘黃色的燈光,靜靜透過玻璃罩,溫暖著我童年時無數個漫漫的長夜。
我睡在床的另一頭,挨著窗戶邊上,窗戶是向北開著,窗玻璃是父親用便宜的玻璃拚裝的。冬天的時候,寒風呼嘯著從玻璃縫裏鑽進來,一整夜 “ 呼呼! ” 地響個不停。被窩裏冷得如冰窯一樣,我倦曲著身子睡在奶奶的腳邊,奶奶的一雙冰冷的小腳緊貼著我的小肚子,推都推不開,奶奶把我當作她的小烘爐了。
半夜醒來,我的頭幾乎凍成了冰葫蘆,蒙頭大睡吧,被褥裏的氣味又熏得我喘不過氣來。逼得我日思夜想,終於小腦瓜一拍,琢磨出來一個絕佳的辦法:自己的小花棉襖打開鋪在枕頭上,睡覺時將棉襖的一半遮在頭上,不但暖了頭,早起上學時,我還可以穿上熱乎乎的棉襖。
隻是不久之後被我奶奶發現了,她老人家很不高興,陰沉著臉,嘀咕了好幾天,埋怨我的花棉襖髒了她的床單和被子。可她老人家在冬天又少不了我,最後奶奶是睜隻眼閉一隻眼睛,算是饒了我。
早上起床時,我常常發現奶奶的灰黑色斑紋的小花貓兒蜷曲成一團,眯著眼,懶洋洋趴在我身邊的被窩裏,它也在沾我的光和熱度。我嫌小花貓兒擋路,伸出手指捏住它後頸窩的皮,趁著奶奶不注意的瞬間,拎起它就往房門口扔。
小花貓兒像長了翅膀一樣,“ 喵 一!” 地一聲,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然後大模大樣地從我的麵前消失。隻要是天冷的時候,早上醒來,我睜開眼睛就會看到小花貓兒睡在我的帎頭邊,我都不知道它是什麽時候上床來的。為了不得罪奶奶,大多數的時候,我對小花貓兒也是睜隻眼閉隻眼。
奶奶的小花貓長得五官端正,身材苗條,它不但會捉老鼠,還很愛幹淨,拉屎撒尿時都靜悄悄地去院子外麵解決。而且小花貓還很懂事,從來都不會在家裏抓破衣物,不會閑著沒事兒扯掉窗簾,更不偷吃食物和打翻醬油瓶什麽的,見到熟人也禮貌地打招呼,“ 喵一!” 地一聲後就走開。要是陌生人來了,小花貓兒一般都不搭理人家,連看都不看一眼。小花貓兒白天基本上都在睡大覺,夜裏就在閣樓上勤勤懇懇地捉老鼠,從沒聽說過我奶奶的小花貓兒,在晚上溜出去和野貓們亂搞,算得上是品行端正的貓兒。
我們家的三間瓦房,擠了一屋子人:叔叔和嬸娘還有他們的倆個孩子擠住在東廂房,爺爺和哥哥住在與東廂房一牆之隔的後房。我的父母親住在西廂房,奶奶和我住在與西廂房一牆之隔的後房。叔叔一家在東山牆搭建著一個小廚房,我們一家的小廚房是在後門外。堂屋中間靠東西牆各擺著一張四方桌,吃飯時是餐桌,喝茶時是茶桌,打牌的時候又充當下牌桌。門背後,閣樓上,反正屋頂下的空地上,塞滿了農具或物品,特別是閣樓上的旮旯裏,藏著一窩窩數不清的老鼠。
每天晩上熄燈後,我家的閣樓上便熱鬧起來,不斷地傳來老鼠驚恐的 “ 吱吱 ” 聲,小花貓兒在樓板上匆匆跑過時,發出短暫又急促的 “ 咚一!咚一! ” 地響聲。我從小就習慣了,在貓捉老鼠的遊戲中安然入睡。
白天,小花貓兒躺在奶奶的腳邊,伸出粉紅色舌頭,舔濕前肢腳掌下厚厚的肉,再眯起眼睛煞有介事地抹臉,抹完了左邊臉頰,繼續抹右邊臉頰。如果是冬天,小花貓洗完臉,經常是趴在灶台上的角落裏,那裏暖和,眯上眼睛就一心一意地睡大覺。
有膽大的老鼠,大白天的時候在閣樓上上躥下跳,發出窸窸窣窣聲和吱吱聲。小花貓兒的兩隻耳朵立刻豎起來, “ 嗖 ” 地一下子就躥了上閣樓,轉眼消失不見,馬上從閣樓上傳出熱鬧的打鬥聲。
過了一會兒,小花貓兒出現在奶奶的麵前,長長的毛茸茸的尾巴豎在身後,微微搖擺著像一根旗杆,它一邊 “ 喵喵 ” 地叫著,一邊蹭奶奶的褲腳邀功。正坐在椅子上納鞋底的奶奶會彎下腰,伸手將小花貓兒撈上來,放在她的大腿上,貓兒卷曲著身子,眯上眼睛,繼續安靜地睡覺。
夏天,走在傍晚的村子裏,但見各家各戶的煙囟都在冒煙,廚房的窗戶裏傳出敲鍋打碗聲,空氣中彌漫著油鹽醬醋的味道。要是有誰的家裏來客人了,那香噴噴的濃鬱的豬肉味道在村子的上空隨風飄散,全村老少包括路過的人們,鼻子都跟著沾光。
勞累了一天的男人們扛著犁,趕著牛,腳下著了火一般地往家趕,家裏有香噴噴的飯菜和老婆孩子等著他。牛被趕進了牛棚裏,男人們回到家,犁下了肩,牛鞭掛在大門背後,踢掉破草鞋,脫下汗濕透了的粗布衣,在大門口的屋簷下找到人字拖鞋,抄起門前籬笆牆上的毛巾,一溜小跑地直奔到村西的清河裏洗澡。
(待續)
上集:
金色的童年(3)幽默又風趣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