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68) 再見﹐新疆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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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來的路(68) 再見﹐新疆

一 再見了,埋葬我青春歲月的地方

拿到「來往港澳通行證」後,我馬上返回奎屯交上辭職信。

18日,和劉寧在已經廢棄的豬圈前留下在新疆的最後一張照片。這個豬圈,1970年我們親手建造,八年來餵養了一百多頭豬,直到荒廢、坍塌,剩下廢墟一片,這是我們文革十年最後的記念。

筆者在新疆最後一張照片,和反革命同夥劉寧(左)在廢棄的豬圈前

離開奎屯的最後一晚,到支部書記呂景洲、行政股長於立金、儲蓄股長楊明忠家告辭。是老呂開啟了我命運轉變的大門,於立金是我八年餵豬生涯的頂頭上司,應該說沒對我太嚴厲,老楊是我「老首長」,也是我最後兩年工作的股長。

楊股長語重心長地給我最後的叮嚀:

我們從1965年儲蓄股開始,到今天十五六年了。我們互相都有較深的了解,現在你要走了,不管到哪兒,都要學習毛主席思想,都要牢記黨的教導,要繼續革命,不要辜負黨和同誌們的期望。           

我非常認真地聽完他的教導,這是偉大光榮正確的共產黨給我最後的教誨,我記住了,「到哪兒都要聽黨的話」。           

我沒有去看查四福,如果說文革中絕大部份人是「受蒙蔽」的好人,那麼查四福是極少數真正的壞人。

1981年8月19日一早,全行所有人都到車站,相送我這個奎屯銀行「不鬥你鬥誰」的唯一反革命,「屬於橫掃之列」的牛鬼蛇神,「頑抗到底死路一條」的資產階級孝子賢孫,「日薄西山窮途末路」的帝修反別動隊。今天我遠走高飛,去投靠腐朽反動的資本主義,對不起十七年來監督我﹑改造我的革命同誌們﹐我頑固不化,沒有改造好。革命尚未成功,同誌還須努力。

大家簇擁著我送到車前﹐和我握手歡笑﹐揮手告別﹐仿彿歡送我去北京參加黨代會﹐好像這十七年中﹐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什麼都煙消雲散了。如此「隆重」的告別,我有些感動,我知道這裡麵有許多說不出的複雜話語。

再見了,同誌們。再見了,奎屯。再見了,革命。

車啟動了﹐綠絨地毯般的奎屯﹐鋪陳眼下﹐旋轉著迅速離去。晶瑩剔透的半瓣月亮﹐載沉載浮在西方淨籃的空中﹐旭日剛剛昇起﹐把它微紅的溫柔的薄光均勻地灑遍了埋葬著我青春年華的大地。

這段二百八十公裏的旅程我來回過十八次﹐一望無垠的戈壁﹐筆直伸展公路﹐沙灣﹑安集海﹑石河子﹑瑪納斯﹑呼圖壁﹑昌吉﹑頭頓 ……今日,我走了,再不回頭,再見了﹐再見了。

我生命的一部份已經永遠地,埋葬在這片土地下﹐我現在要前行了。我向留在那裡的自己告別﹐另一個我在遠方向我招手。

 空無一人的羅湖界橋

9月18日從上海到廣州,次日到火車站憑出境通行證買到深圳的車票。當年廣州到深圳一天隻有兩班車,上午一班普客,下午一班快客。

9月21日,妻子在廣州車站和我道別,我們在火車站分手多少次了,以前是北行去新疆,這次不同了,我走向新生活。

 

1981年9月21日清晨在廣州車站

清早5點半開車,駛出廣州,太陽升起,藍天白雲,頭戴黑布邊大草帽的農婦行走在水稻仟陌,三兩隻水牛在大樹下反芻納涼,一派嶺南風光。火車速度很慢,站站都停,到樟木頭 (即現東莞)上來幾個邊防戰士查看證件,除了少數持出境證的港客,大多是深圳一帶持「邊境居民證」的邊民。走走停停,到達深圳已是中午11點半過後。 

火車無聲無息停下,沒有任何廣播通告,也找不到列車員,我隨人群下車,一腳就踏在路軌的碎石上,原來深圳車站連月台都沒有。我環顧四周,人煙稀少,隻有幾處低矮破殘的灰色瓦房,東倒西歪在大片金黃的稻田中。

驕陽當空,空氣清新,微風從南方吹來,那是資本主義之風,那是西方自由之風。當年要是一個非本地,身無證件來到這裡,等待他的將是叛國投敵的重罪,多少年來,我夢想著來到這裡,夢想著邊界外的自由,今天我終於在這裡了。

一個女人上來,揮動一雙手,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我知道那是十塊錢把我行李挑到邊關,她用扁擔挑起我的行李,一轉彎就到了邊關。

這所謂邊關,隻是一座大竹棚,裡麵沒有燈,進去好一會才適應裡麵的昏暗。我還四週看新鮮,一個工作人員催我趕快,「快進去吧,12點吃飯休息啦,要等幾個鐘頭才上班呢。」       

人群排著兩行隊伍,總共就四五十人,海關檢查很慢,邊防戰士用懷疑的甚至是仇視的眼光打量每一個出境客,尤其是第一次出境的內地人。                     

「你去香港幹什麼?在那邊有什麼人?」邊防軍人接過我的證件,看也不看望桌上一丟,神情嚴肅地問。

「叔叔要我去接受財產﹐回來支持祖國四化建設。」誰信這種鬼話,我說得毫無底氣。

「你叔叔幹什麽的?」如炬的目光仿佛看穿我的心裡。

「他是愛國商人。」

我想已經到了這裡,一個小小當兵的除了擺個威風,還能怎樣。

軍人盯著我看了足有一分鐘,才故意以特別慢的動作,懶洋洋地拿出圖章,在證件上蓋了印,扔在我前麵。

再前麵的門口又一個軍人﹐最後核對一下證件上的照片﹐我跨出了邊境檢查站。麵前就是深圳河上的中英界橋﹐嗬﹐我真的走出中國國境了。

這座大名鼎鼎的羅湖橋﹐短短不過三十米﹐卻是兩個世界的分野﹐天堂地獄的鴻溝﹐橋麵上兩條鐵軌﹐是當年中國大陸和香港之間唯一的交通,中國百分之七十的外貿就是經這裡進出中國大陸。人車共用這座橋,橋邊有個小小的空地,幾隻石凳﹐當火車通行時讓過橋者停留﹐我前後幾十人全走了。我在石凳上坐下﹐週圍一個人也沒有﹐苦難的祖國在我身後﹐未知的新世界在我麵前﹐我要獨自靜靜地享受脫離苦海﹑步上新途前的最後時刻﹐讓自己的心停下來細細品味這來之不易的一刻﹐讓這一刻的意義永久地埋入我思想與情感的深淵。

12點40分,我走上空無一人的羅湖界橋,沒有美蔣特務上來招聘我參加中央情報局或台灣情治組織。

我向對岸高高飄揚英國米字旗的檢查站走去。

羅湖界橋 (1970年-美聯社照片)

格利 發表評論於
文筆和史實都精彩,跟讀。
錢塘叟 發表評論於
回複 '綠珊瑚' 的評論 :
謝謝瀏覽。
錢塘叟 發表評論於
回複 '北京_01link' 的評論 :
多謝謬讚,把曆史告訴後代,本是中學曆史課的存在意義,但今日大陸,卻隱瞞真相篡改曆史,這個使命隻能由我們這代來承擔,與君共勉。
綠珊瑚 發表評論於
回複 '北京_01link' 的評論 :
“ 謝謝分享。寫得真好,情感深厚,真實生動。一幅幅那個時代的真實細致的畫麵,充滿濃厚的時代氣息,引發了經曆過那個時代心靈的共鳴。多少荒唐事,多少悲哀喜樂,皆在筆墨中。讀者的留言也十分精彩。往事並不如煙,曆史不容篡改,把真實的曆史保留下來,傳給後人是每一代人的神聖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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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_01link 發表評論於
謝謝分享。寫得真好,情感深厚,真實生動。一幅幅那個時代的真實細致的畫麵,充滿濃厚的時代氣息,引發了經曆過那個時代心靈的共鳴。多少荒唐事,多少悲哀喜樂,皆在筆墨中。讀者的留言也十分精彩。往事並不如煙,曆史不容篡改,把真實的曆史保留下來,傳給後人是每一代人的神聖職責。
絨貓 發表評論於
一直跟讀。謝謝????!
Joannaswufeicbc 發表評論於
看到您這寫的這段出關的經曆,不禁想起1952年張愛玲出逃香港的經曆。我婆婆是香港出生的,解放前回到大陸。最艱難的歲月,她曾經隨很多熬不下去的人一起從海南逃往香港。最後路途艱險,半路上又被抓回來了。一條深圳河,隔著兩重天。逃出去,就是逃出生天,逃不出去,就是永遠的忐忑和不甘。
lin13590 發表評論於
跟讀了自文革開始的所有自傳章節,作者文筆了得,真能觸動讀者靈魂,我始終認為隻有反省文革,中國才有希望,文革的苦難史應該讓更多的年輕人知道,希望您的自傳也能以簡體字發表,我們來美國久了的人讀繁體字沒有問題,但是現在年輕人很少會用心來讀繁體字的文章。
錢塘叟 發表評論於
回複 'SHWLY7H' 的評論 :
多謝瀏覽。
錢塘叟 發表評論於
回複 'xl喜歡看海' 的評論 :
謝謝支持。
錢塘叟 發表評論於
回複 'gwangmsn' 的評論 :
上海到烏魯木齊的火車是四夜五天, 如經過甘肅烏鞘嶺,原先鐵道是盤山到山頂,再盤山下來,須兩個蒸汽車頭一拉一頂上山,這段路非常精彩,九十年代打通了隧道,非常無趣。
gwangmsn 發表評論於
你最後一次離開奎屯仍需搭那四天四夜的綠皮火車嗎?你妻兒到奎屯來看你せ同樣得坐那四天四夜的綠皮火車嗎?
SHWLY7H 發表評論於
如上,每早第一讀。您的難曆堪稱為最。讚你的心理強大。盼見您赴港後作強發達的經過。祝您健康安好。
xl喜歡看海 發表評論於
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來文學城查看您的博客裏是否有新的文章登出來。這才是最好的教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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