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摸魚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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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魚的回憶

 

         應帆

 

 

在通勤火車上和朋友聊天,自然免不了說起在家上班的種種。他坦承道:“在家上班當然好,更多摸魚的機會。”聽得我啞然失笑,因為“摸魚”這個詞。“摸魚”現在是個流行的網絡用語,化自“渾水摸魚”,指上班族在正式上班時間不幹正事的行為。

我們常說“釣魚”“捕魚”“打魚”甚至“打漁”,都是容易理解的動作、活動或者職業行為,但是“摸魚”並不多見。但在我們蘇北老家,在我們小時候,“摸魚”卻是一個更常用的詞匯和人類行為。

我是江蘇淮安人,老家在大運河東邊,母親娘家則在大運河西岸,相距不超過十裏地。雖然說“五裏不同風,十裏不同俗”,兩岸鄉親的口語方麵甚至也有一些細微的差別,但在“民以食為天”這條上,卻是十分一致的,都是傳統的魚米之鄉。田裏是收一季稻再種一季麥,而無數的河汊湖泊就是大家養魚捕魚的場所。

細想想,釣魚是很休閑的活動,而且“願者上鉤”,又基本隻能在夏天進行,修身養性還行,但對於補貼家用來說,就沒有明顯和穩定的益處。捕魚和打魚,更為正經、像是以魚為生的職業,需要漁網和漁船之類比較專業的設備,一般人做不了。隻有摸魚,既不高雅,也很業餘,尤其在渾水中才能有所收獲,卻因此也成了老家人的一項營生。

我們應莊裏摸魚最厲害的應該是我兒時發小帥三的爸爸帥金榜。這位帥大叔人長得高大威猛,嗓門大,又喜歡開玩笑,還有些文化。我最早看的《射雕英雄傳》小人書,就是他買的;他自己先看完,又借給我們小孩子們看,還常津津樂道地給我們劇透。

讓我印象更深的是帥大叔會摸魚。他摸魚多是在冬天進行,一來因為沒有農活忙,二來冬季水淺、適合摸魚,三來因為快到年節、鄉人有“年年有魚”的需求。大冬天裏,自然不能赤身下水。帥大叔有一套行頭,就是我們叫“皮衩”的衣服。這其實就是一件可以從頭套到腳的簡單皮衣,沒什麽設計上的講究,隻在頭部有拉鏈、眼睛部位又用一小長方形的透明材料縫接。摸魚人穿了這行頭,不怕水浸,也不怕冷,可以潛水摸魚,甚至可以在三九寒冬的日子裏遊到冰層下摸魚。

我們那時常常觀摩帥大叔摸魚。他穿著黑色皮釵,宛如後來電影電視裏常見的蒙麵殺手。走到不太深、又沒結冰的河裏,他就一頓亂踩,沉睡在河底或者臥藏在淤泥裏的各種魚兒就被迫遊動起來,又往往昏頭昏腦,有的甚至會跳出水麵、落在附近的冰上乃至岸上。因此帥大叔看著就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地抓到一條又一條魚,瀟灑擲投到掛在腰間的簍子裏,往往滿載而歸,看得我們一眾小孩兒羨慕不已。

回家說起,在供銷社上班的父親笑道:“那有什麽!我以前也會摸魚,比他會摸,摸得比他多!”我不大信,但也不敢質疑。母親這時就會作證,說:“有一年,我和你爸都已經訂了親了。過年時,你爸到我們那邊河裏摸魚。我們小陳莊姑娘都看見他了,還說:‘大虎女婿是個水鬼!’丟死人了!”母親的小名叫“大虎”,因為生於虎年,又因為是七個姊妹兄弟的老大;她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但被人說了女婿像“水鬼”,18歲的大姑娘也會躲到廚房裏偷偷落淚。為人婦為人母之後的中年母親也總會補充說:“哪個有正事的人會去摸魚呢!”

兩個叔叔,以往過年時,也會到池塘裏去摸幾條魚回來準備過年大餐。但摸魚這種技藝和生活方式,終究是漸漸式微了。我的外公外婆曾經住在河邊棚屋裏,用一張橫跨河岸的漁網撐起他們晚年的休閑生活。我的二舅和二舅媽因為違反計劃生育政策而超生,有好幾年全家水裏來水裏去地在一隻漁船上討生活。他們從來都沒有即興為之的摸魚尋歡,而是正兒八經地捕魚為生。

後來還看見一些鄉人“炸魚”,就是把小型炸藥放在河汊裏,把魚炸死,很難看地漂在水麵上,然後被炸魚人收起去吃去賣。雖然都是“置魚於死地”的事情,隻是“炸魚”總讓我覺得過於殘忍。

父輩逐漸淡出的摸魚,我們這一輩自然更少體驗,但也有一次我堂姐愛珍摸魚的故事叫我終生難忘。

那個初冬的下午,我們從家裏吃了午飯、再回學校上下午的課。路過學校邊的劉莊,就看見一幫人在河裏刮水:他們在小河中壘起兩個小土壩,形成一個小池塘,然後用水盆乃至雙手把小池塘裏的水舀了捧了澆出去。眼看小池塘裏的水越來越淺,各種魚兒已經開始垂死之前的活蹦亂跳。我們看著熱鬧,堂姐愛珍卻看到了一頓美餐。她兀自脫了鞋子,卷了袖子,本著“見者有份”的執念,就沿著河畔下到小池塘裏,要跟人家一起摸魚。

劉莊人怎麽起哄,也嚇不走從小倔強的堂姐。她一口咬定“這小河是國家的,公家的,不是你們劉莊的,也不是你家或者你家的!”那一幫男男女女拿她沒辦法,隻好任她也參與“渾水摸魚”的集體撒歡活動。我和愛琴等人看了一會兒,也不敢等她,就跑去學校上課了。當天晚上,聽母親說,愛珍那個下午沒去上學,卻裝了一書包的魚回去,惹得二叔二媽兩個又愛又恨,少不得晚飯桌上一邊吃魚一邊又罵了她一頓。

坐在早晨的通勤火車上,因“摸魚”一詞,不禁想起這些鄉人鄉事,倒讓我感慨萬千了。發小帥三初中畢業後學了漆匠手藝,而帥大叔和我父親這兩個村子裏曾經的摸魚高手,後來都被肝炎奪走了生命。我五年前回國,也未能見著堂姐愛珍,隻知道她一直在揚州餐館裏打工,也已經升級為外婆了。

說起“摸魚”這個詞,我倒不由又想到風雅的詞牌名“摸魚兒”,最有名的又莫過於元好問那首《摸魚兒·雁丘詞》,一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流傳千古。幾乎叫人好奇當初這詞牌名是怎麽取的,如此充滿生活情趣。現如今,“摸魚”這個詞自然不再是個職業稱謂,也不大跟風雅的宋詞關聯,甚至也不再是一種可以見到的人類活動,但卻在各種白領職員的口舌之間,意外獲得了新生和新含義,並在這個早晨意外地勾起了我中年的鄉愁。

(首發於《世界日報》2024年4月26日副刊版麵)
邵豐慧 發表評論於
真巧,昨天,我媽還在說:那時候那麽窮,村裏人都認為,抓魚摸蝦都是不務正業的人幹的事。寧可餓著肚子也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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