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記事(424) 雞毛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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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權派一個個地批過去,問和答都沒有什麽新鮮內容。我早就坐不住了,可又不能中途離開。如此耗了一個鍾頭,總算輪到駱主任最後出場。在這些人中間,數他身體瘦弱,一副萎靡不振的病樣兒。他有一位年輕而略有姿色的妻子,兩人在一起看著不大般配。她前一陣給駱主任送飯時,飯裏埋了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材料寫好了嗎?我沒尋見,你是不是帶到這裏了?”結果讓警覺的紅衛兵給搜出來了。她辯稱是讓駱代寫學習材料,當權派被帶走以後,她去練功房沒找到,故有此問。駱也在一旁附和,說是寫了一半帶在身上,結果轉移途中丟失。

張傑忠手下有兩名“參謀”,經過分析,認為此事不簡單。如果是學習材料,可以明說,不必夾帶小紙條。駱南山原為政治部主任,權力很大。聽說紅聯內部一直想整張傑忠的黑材料,保不齊會找駱利用既有的組織關係,對張傑忠的父母家人進行內查外調,以找到把柄,弄出個“叛徒”、“漢奸”來,那張豈不成了“黑後代”、“黑家屬”?就算查無實據,駱也可以杜撰一套材料出來,向墾局或省革委會反映。他幹這行多年,炮製假案的本事是有的,張一時半會哪能洗刷幹淨?尤其現在各處都很亂,到外地取證非常困難,駱的一支筆就能把他整趴下,不可不防啊!

張傑忠聽罷,出了一身冷汗,馬上下令對駱妻進行突擊審訊。她沒有駱主任老奸巨滑,應能打開突破口。但她家有小兒需要照顧,不能扣留太久,所以一定要在今晚搞定。為此張派出了兩名有經驗的打手,他們曾多次審訊紅聯的俘虜。兩人一合計,古代打女人一般是掌嘴、夾手指。掌嘴會留下印記,不好使。夾手指需要拶具,現做又來不及。最後想著還是用雞毛撣,眼下正值夏天,隔層布料也能打得挺痛,卻不會傷筋動骨。這本是女人打小孩的常用工具,現在無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不能打胳膊、腿,否則她出去到處展示,顯得咱們是“法西斯”。要打就打她見不得人的地方。

商議已定,兩人搜羅來幾隻雞毛撣,然後到地下室把駱妻吊起——不過沒有反吊,讓她的腳也還能著地。駱妻嚇壞了,緊喊著饒命。兩人令她從實招來,那材料到底是什麽。駱妻卻編不出花樣,隻說是學習材料。於是用雞毛撣抽屁股,剛抽一下,她就叫得驚天動地。兩人趕緊拿布把她的嘴堵上。連抽五六下,要討口供,便告訴她不許亂叫,這才把布掏出問話。駱妻仍不得要領,答不對題目。隻能堵住嘴接著打。如此反複七八輪,雞毛撣都打劈了兩隻,仍沒答案。最後,其中一人使出陰招,直接往她襠裏抽。駱妻渾身篩糠,幾下就尿了,褲子盡濕。

另一人見狀,趕緊叫停——這樣打下去,再拉了可怎麽收拾?車隊小樓裏並無第二個女人,而駱妻已經有些神誌不清了。兩人不敢再打,便上樓去向張傑忠匯報。說打到這個份上,駱妻仍無口供,八成真不知道。駱南山也未必要靠老婆傳信,紅聯那邊是可以直接和他接觸的,幹嘛要把自己老婆饒進去?老駱平時挺寵嬌妻的,看著都讓人笑話,哪能幹這種傻事?張傑忠聽罷,半晌無語,最後歎了口氣:“把她放了吧!男人找男人算賬,打女人不算好漢。今天有點丟人了。”

饒了女的,不能再饒男的。張傑忠對駱主任整黑材料的本事甚為忌憚,而且捍總以前索要當權派的檔案用於批鬥,政治部就是不給,借口駱主任下台後沒人簽字。如今把大頭子拿住,新賬老賬一塊算,非問個水落石出不可。於是叫人天天打他,打得他靈魂出竅,卻不知怎麽解釋才能讓大王滿意。老婆逃生以後,再也不敢過來,他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身上臭哄哄的討人嫌,所以更招打了。

此刻駱主任正處於大彎腰的狀態,顯出特別的艱難。沒過一會兒,就兩腿發顫,一時想把上身抬高些,可紅衛兵並不因為他可憐兮兮的模樣而有所寬容,老使勁拽他的頭發。有幾次他站不住,就直接趴在地上,來個“狗啃屎”,張國疆仍上去踹他的屁股。我心裏很不好受。如果說之前還有些觀看滑稽戲的樂趣,此時已蕩然無存。我甚至想跳起來拉住張國疆,因為他就在我麵前踹人,踹得我感同身受。盡管我對駱主任印象差點,現在他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受難者,讓我沒法不動惻隱之心。

離開車隊小樓,我們三個都情緒不佳,一路上幾乎無話。這樣的場麵還是少經曆點罷!越搞我就越厭惡派性鬥爭,甚至覺得先前為捍總寫《大事記》都有些助紂為虐。然而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當年農民鬥地主,不比這個酷虐百倍?我承認其中包含著曆史必然性,可我很難完全接受裏麵的正義性。盡管從《血淚仇》、《白毛女》開始,我就被一遍遍洗腦,甚至主動接受洗腦,但是我的人生體驗仍然與之相悖,因為我不能從中得到任何革命的快樂。我承認自己當不了一個革命者,我缺少革命者的那股狠勁,而隻能做一個“卑怯的個人主義者”,此乃本性所致,今生無法改變——我已經35歲了,說這話是有把握的。我很慶幸自己能夠急流勇退,脫離兩派愈演愈烈的爭鬥。這算是我在曆次運動中獲得的一點小知識分子的生存智慧。

當權派被少數派劫持以後,農場的運動形勢驟然變得險惡起來。所謂“盜亦有道”,張傑忠此舉壞了江湖規矩,因此對立派也有理由以牙還牙。雙方都有幾個“結合幹部”,本來心照不宣:結合進去就不算當權派,不用關押批鬥。這回紅聯翻臉了,於是不再遵守君子協定。

劉定寬是少數派的結合幹部,那天正在臨管會開會,突然衝進來七八個戴著口罩的暴徒,手持異形兵器,亂砍亂戳。現場雖有捍司的“管叉隊”守衛,但是猝不及防,全被放翻,劉定寬則被砍斷三根腿筋。臨管會其他成員卻未受傷,所以襲擊者似有宣威之意。事後了解到,這夥人是“東風造反團”派出的武工隊,他們在修配廠雖屬少數派,然而好勇鬥狠,令人生畏。原先他們隻是和多數派過招,揪鬥劉定寬時並無嚴重暴力。這回卻肯下黑手,顯是紅聯方麵有人指使。

再說工程大隊與“一線指揮部”之間的糾紛,持續半年仍未了結。如今工人也不管規矩了,直接到嚴進學家中討薪,嚇得他的老婆孩子在炕上縮成一團。嚴進學倒是臨危不懼,對來犯者說:“你們要怎麽樣?我就豁出這一百多斤!”對方見他一副青皮架勢,反倒不知所措。上回工程大隊惹了他,武鬥中也損失慘重。這是全場唯一能讓軍分區出兵的人物,打他確實要掂量好了才行。最後工人隻能說再到辦公室找他,灰溜溜地離開。

來而不往非禮也,紅聯隨即派出人員,到工程大隊的原頂頭上司、基建科長董放家中,把他從被窩裏揪出,暴打一頓。董放正睡得稀裏糊塗,又被打了個稀裏糊塗,第二天就宣布退出臨管會,再不當結合幹部了。

革命革到對方家裏去,這是農場派性鬥爭的嚴重升級。兩派重要頭目人人自危,到哪兒去都要帶上保鏢。嚴進學一不做二不休,宣布對青衛山實行軍管。棒子隊得了“拿總”的命令,正兒八經地戴上“糾察”的紅箍,和武裝部一道,把住各個路口,檢查行人。如遇捍總成員,嚴加盤問,除了家住山上的拿條放行外,其他想去食堂、禮堂、百貨店、照相館的,一律轟回去。

張傑忠家住西邊工業區,倒是無大礙,但也不敢放閨女去參加中學紅衛兵的活動,搞得父女關係還挺緊張。他扣住當權派以後,各方麵的壓力變得越來越大。墾局工作組來了三次,現在幹脆不走了,就在農場蹲點。和他談話,一次比一次嚴厲,最後把問題上升到“破壞三結合”的高度,明著告訴他:軍分區已得到通報,隨時準備動手——對於蓄意破壞文化大革命的行為,軍隊是可以鎮壓的,而且必須鎮壓!

對張傑忠來說,當權派已經從“肥肉”變成“雞肋”。重複審訊之下,並未榨出什麽有價值的情報,可以用來攻擊對立派。唯一能看見的好處,是引來大小造反派參觀批鬥,起了一些廣告宣傳作用。但是重複演一出戲,觀眾日漸凋零,審問員則和當權派一樣疲憊不堪了。如今再撐下去,“雞肋”就要變成“炸彈”,本來還有些傾向於自己的墾局也要反目了。張傑忠就算再橫,也不敢頑抗到底,最後隻得對外宣布:“對867農場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集中批鬥取得重大戰果,現在勝利結束!”此時當權派已在車隊小樓關押了55天。

這個消息,我是隔了一周才知道的。當天我並不在總場宿舍,而在一隊的家,因為文燕結束了半年的長假,從杭州回來了。】

2023-9-23

Melee 發表評論於
像不像籠子裏的兩隻蛐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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