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文學評論家蕭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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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之中,我總覺得能再見蕭馳一麵,無論是在新加坡,還是最近聽說他去的歐洲,或者歡迎他重返母校。

今天傳來他在希臘雅典去世的消息,使重逢的願望落空,真是太可惜了,願蕭馳在天堂安息,希望那裏有他深入研究過的中國古典人文山水與庭院。

這消息是從沈從文和徐誌摩研究專家邵華強傳來的,他這樣說:“曉波兄,剛看到的消息,想起88年,老蕭,小龍與我,同一年入Prof Robert Hegel 門下,33年過去了?”。這裏小龍是指著名小說家裘小龍,他們都是聖路易斯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的同學。

最新的消息是蕭馳從新加坡退休後定居在荷蘭,家裏人在那裏有生意。前段時間他身患癌症,他在希臘雅典準備去北京時身體支撐不住,沒有完成在北京落葉的願望。

我不喜歡寫高大尚的文字,現在嚐試寫些真實的故事出來,以懷念這位忘年交朋友蕭馳,我們因為華大和聖路易斯而結緣。我的這些往事回憶,可以幫助後來進入蕭馳生活的親人,他的學生以及所有對他感興趣的人,了解他的美國人生。

蕭馳還是老樣子,個子高高的,五官的輪廓是西洋的,我當時就覺得他不像我們中國人。我們都知道他是中國著名作家蕭乾的兒子,他爸爸是中國在歐洲戰場的唯一的戰地記者。

對於自己的身世,蕭馳很忌諱談,每次他都把話題閃開。但是我很喜歡挑戰他,經常談起他父親,認為他是紅色政權的受益人,他卻總是辯解,似乎他家受到的運動牽連很深。他很不願意談父親蕭乾當時的太太,也就是社會意義上他的母親,後來我從文獻中悟出那不是他的生母。蕭乾擁有幾位太太,其中的一位是歐亞混血,從年齡上推斷她應該是蕭馳的母親,這似乎可以解釋蕭馳的歐裔五官。

蕭馳擁有中國知識分子特有的清高,文人氣質很濃,但是他的這些優勢在美國這種很現實的社會裏沒有市場。他生活不修邊幅,沒有心情打扮,現在的照片中他配了西裝蠻有模樣,與在這裏時絕然不同。他能讀完美國的比較文學博士都是奇跡,十分貧窮地讀了好多年才在聖路易斯華大拿到博士。蕭馳沒有讀過大學,直接讀的人大研究生,然後便是美國窮學生的生涯。

當年有些黑心的美國教授將一份獎學金分給三位中國留學生,蕭馳便是其中的一位。他也渴望這個洋學位,所以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蕭馳先是在印第安納大學讀書,他們文科生當時幾乎都是有背景才能出國的。他肯定借助了父蔭或者美國的華裔教授,從朋友處得知印第安納就有。我聽過蕭馳對印第安納讚美有加,但是他必須轉學到華大繼續讀比較文學博士。好多他的文學博士同學都轉學去讀了商科,他是很少讀完華大比較文學博士學位的幾位。蕭馳擁有獎學金的時候恐怕也不到每月一千美元,最後的時間則完全沒有了資助,隻有靠自己打工。我們惦記他,打電話問他怎麽樣,他說自己打工搬東西累著了。

老蕭沒有車,沒有老婆。我們在後麵笑話他,如果有老婆,來了也會跑掉。他們都瞧不起他,有人稱他“蕭瘋子”。因為他窮,他不是一般地窮,身上有味道的那種失意,唯一的信念就是他的學問,談論起來濤濤不絕。我們喜歡與他來往,我欣賞他天南海北地神侃,也希望能夠幫助到他。我們方便時就帶他上中國店買菜,我們去接他時,他經常說:“一位在Gibson的老槐樹下的中國詩人在等你們”。他幾乎是半瘋半顛的狀態,Gibson是非洲裔居民多的一條街。他為了感激,專門請我們去他家吃北京烤鴨,他親自下廚,程序到位,有模有樣的。

我們帶他去馬克吐溫的故鄉,他異常興奮。他坐在車子的後座像個孩子,我們整個路上就聽到他背誦的唐詩宋詞,那個童子功是我們鄉裏人無法企及的。

我們的兒子三歲時,太太在家裏開了一個超級的聚會,邀請了海量的聖市中國人,自然包括我們的好朋友蕭馳,我們中的有些人叫他大蕭。那次聚會著實刺激到了蕭馳,他坐近我車就問:“兒子三歲,你現在多大?”,我說:“二十八”,他說:“好年華啊,前途無量!”。他始終是那種理想宏大的人, 一個到生命的最後時刻還出書的人。我現在從他去世時74歲算算,他當時已經44歲了。兒子學文學後,我們向他講述過蕭馳的故事,他很想有機會見到蕭馳。

那天的聚會以理科生特別是醫學院的朋友為多,蕭馳是唯一學文的,他喜歡熱鬧和吹牛,尤其是談論世界和中國格局,這也是他喜歡與我聊的原因。蕭馳始終沒有放棄他的專業追求,席間有人笑話他學了門無用的專業,他辯稱:“我的東西使你們從猿變成了人,我研究的是高尚的東西”。蕭馳返新加坡中國社區後確實是研究的中國古典,對一個“興“字就可以寫篇文章,不知他是否發現古老中國文化裏麵的很多東西都是有害的?

蕭馳在聚會完後跟我說:“真是開眼界啊,中國人也能生活得這麽好,可樂和啤酒隨便喝,還有人去賭船”。他或許是在差區單身住久了,好久沒有見到中國人在這裏也有不少夫妻帶孩子的家庭。他始終沒有太太,我們不問他是否有,他也自嘲道:“沒有什麽了不起的,無非就是活塞運動”。

我們外出總要問他是否願意同行,我們與他郊遊,也野營住帳篷過。記得一次帶他去Ozarks湖區,遇見湖邊的商品房,他有次躺在那床上說:“這人生也太不公平了”。

蕭馳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紅樓夢的庭院藝術與詩境,為全部的英文論文。一個中國人不遠萬裏來到美國的心髒地帶,研究紅樓夢,這讓年輕的我不可思議。蕭馳的英文口語不怎麽樣,但是他也能寫很講究的英文博士論文,我讀過幾段,也幫他去實驗室打印過。那本身就是幾十或近百頁的手稿,他當時就說會尋求博士論文出版的機會。現在看來該書確實在2001年通過密西根大學出版社發表,祝賀蕭馳!

蕭馳能夠與我認識完全是因為華大醫學院圖書館,他住在離圖書館不遠的非洲裔社區,每天步行到那裏讀書寫論文。看見我這個中國人就聊天,他似乎覺得我這位非文人更可靠,況且我又喜歡問視角不同的問題,所以他格外喜歡跟我談文學圈內的話題,有些話他應該在他們圈內都不願意說。

當時那個年代,比較文學博士畢業,即使華大這種學校,也是畢業就等於失業。謝天謝地,蕭馳畢業了。他在美國爭取過,但是沒有找到教職,可以理解,當時他己經近50了。

好消息是他在國立新加坡大學找到正規教職,好像開始是從講師做起,後來做到副教授,不知退休時是否是正教授。他去新加坡的前幾年我們都有書信聯係,他很自豪自己中文著作不斷,現在從新聞文章中看到他的大部頭著作都有好幾本。他當時尤其喜歡說的是新加坡的薪水比美國還高,再次印證沒有經濟基礎,一切都會很難。我間接聽說他有了太太,總說路過新加坡去看他,後來則有朋友告之他退休從新加坡去了歐洲,今天得此噩耗。

在1993年,蕭馳去新加坡任教前剛好可以拿64綠卡,他也拿了。我們開車送他去機場,他看著窗外深情地說:“哎,如果沒有這綠卡,離開還特舍不得”。我們還在機場上留過影,蕭馳的離開代表著一個時代的離去,一個向往美國的時代。

老蕭一路走好,可能是新冠斷了我們的重逢機會。

圖片來自《視覺中國協同創新中心》公眾號或其他網絡。

 

婉妮 發表評論於
以前在國內時和他有過一麵之交,當時他已研究生畢業,在學校工作。
viBravo5 發表評論於
蕭馳有蒙古血統.
格利 發表評論於
看相片似乎有乃父之影子。
牟山雁 發表評論於
讀過他的《中國詩歌美學》。是個有成就的學者。走得太早了,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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