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達人

半月軒主

妻不善烹飪，疏於廚藝，名聞遐邇,  爾來三十餘年矣！當年與妻相戀，決定 兩人共度 一生。 她姐姐請我們倆吃飯，笑著對我說，你準備好了娶一個根本不會做飯，也完全不懂持家的的妻子嗎？結婚以後才發現妻不是一般地不會做飯。關鍵在於她並不喜歡做飯。她生性活潑好動，而且對做飯這件事自有理論高度上的認識：人生時間寶貴，有太多事情要做，任重而道遠。年紀輕輕整天圍著鍋台轉實在是對生命的最大浪費！於是乎從理論到實踐決定了她盡可能“遠皰廚 ”的堅定態度。

新婚燕爾，夏正年輕。有大學極要好的同窗來大連開學術會議。我們理當盡地主之誼招待老朋友。大連的海產品很豐富，我們買來了新鮮的海紅（又作青口），對蝦， 黃花魚，和幾隻活蹦亂跳的赤甲紅蟹（梭子蟹之一種）。當然還買了時新蔬菜和豬肉。買回來之後她犯愁了。除去會煮蟹子，海紅，別的就毫無主意了。她甚至跟我商量，實在不行就放在一鍋一齊煮了吧，這該是多麽恐怖的想法！多虧有一個和我家沾親的好鄰居幫我們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老同學多少年後都在誇這頓晚餐。再往後兩個兒子出生，長大，繼而全家轉戰美國，加拿大，生活忙得馬不停蹄。做飯這件事就愈發顯得無暇顧及了。“盡可能簡單”，“實在不行就買著吃”，這是妻的不變策略。還美其名曰“高效策略”。積三十年之經驗我終於意識道到當年大姐的提醒絕非隨便說說而已！

日子就這麽過著，過著，孩子也大了，我們也老了。我想我們家的烹飪水平大概到地老天荒也就如此了。反正我早已習慣了享用妻所做的任何飯菜。或許吃別人家的反倒不習慣了。我和妻開玩笑，“您的烹飪特色塑造了我的飲食偏好！”我想恩愛夫妻大抵如此吧。

誰曾想這場使人頗感壓抑的新冠疫情改變了一切。幾個月的時間裏所有的人被隔離在家裏，日複一日足不出戶。從生活方式， 到生活節奏一時變得如此陌生。日子霎那間慢了下來，慢得讓人有些不知所措。這情形大約百十年不可一遇吧。 好事乎， 壞事乎，端看你怎麽看它。春秋戰國時代那個常常被後世藝術家畫成尖頂闊額，眉眼細長，白胡子飄飄，被稱作中國古代第一哲人的老子不是說過“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麽？反正信不信由你，在我們家這幾個月本應使人頗覺壓抑的疫情隔離竟然讓妻成了美食達人！

妻是個好動的人。即使退休以後也依然不太喜歡總呆在家裏。她迷上了運動和健身。近在咫尺的社區中心和健身房是她每天必去的地方。遊泳，練器材，練瑜伽，跳尊巴舞， 走旗袍秀。。。一呆就是三個小時。練起功來認真得不要不要的。有時回到家裏接著比劃，那架勢好像要投考中央芭蕾舞團。她還是一個願意與人交往，享受美好人際關係的人。她的簡單，熱情，和真誠會把孩子般的快樂帶給她所遇到的每一個人。從社區中心前台的小女孩兒到瑜伽隊伍裏的老太太，從中國人，到其他族裔的人都是她的朋友。她還是一個持之以恒的人，每周六天必去健身房，即使大雨滂沱，白雪漫天。還總跟我說，某藝術大師說過，“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同行知道，三天不練連觀眾都看得出來”。我猜想，這“觀眾” 大抵是指著我說的吧！

現在突然出不了門了，也不能像以前一樣隨便去飯店吃飯或去商店買現成食品了。一切飲食必須在家裏解決。妻突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和窘迫。總不能天天讓自己心愛的人吃掛麵吧？通常每逢我在書房工作或學習，她總是抱著自己的手提電腦陪我。坐在寬大舒適的沙發上一邊看著優美的河景一邊追劇，瀏覽名著或網絡小說什麽的。然而不管看什麽，一定隻有一個題材，“浪漫的愛情”。她堅信隻有“浪漫的愛情”才值得看，也隻有讓她流淚的“浪漫的愛情”才是好作品。當然作為有品位的讀者，她所看的大多都是好作品。因為她幾乎每次都是看得“淚眼漣漣”，需要我擁抱愛撫。不知不覺間，我注意到她的藝術品味似乎發生了變化。她開始成小時地瀏覽那些烹飪網紅的視頻。從台灣的， 香港的， 到大陸的，從講中文的到講英文的。還在一個很厚的筆記本上認真地做著筆記。她說她要向這些烹飪網紅學習給我和兒子做好吃的，那態度認真得像個孩子。我會心地笑了笑，摸摸她的臉，有這態度我已心滿意足，豈敢奢望再多! 因為通常人不大容易把自己並不喜歡的事做好。我已經做好了精神準備，對那些即將出自妻手且隻有名似而其他什麽都不似的烹飪作品“大加讚賞”，然後再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以茲鼓勵和感謝。

妻告訴我，第二天早上她要做黃橋燒餅給我和兒子吃。從頭天晚上她就開始忙活。足有一兩個小時就待在樓下廚房裏。我不覺有些心疼，何必花那麽多時間僅僅是為了做一頓飯。盡管這黃橋燒餅有些來曆，出自江蘇鹽城一帶，曆史百餘年，為中華經典麵食小吃之一。次日早晨她又 比平時早起一個小時來準備自己的傑作。晨起淋浴的時候，我聞到從樓下飄上來的嫋嫋香氣。淡淡地傳出讓人頗為愜意的食欲的召喚。我來到樓下，赫然發現烤好的黃橋燒餅 整齊地 碼在 方形的大玻璃盤裏。燒餅透出一抹溫柔的金黃色，由於是用油酥和的麵，剛烤出來的燒餅還帶著十分悅目的光澤。沾滿芝麻的餅身鼓鼓的像吹了氣。在餅盤的外圍， 均勻地擺著 四碟小菜。妻 親自醃製的醬黃瓜和糖醋白蘿卜， 另有朝鮮辣白菜和榨菜。 碗裏滿滿 盛著的是剛剛 熬好的小米粥。好一桌豐盛的早餐！我拿起一個還有些燙手的黃橋燒餅填到口裏。微甜地， 香酥酥地幾乎不用怎麽咀嚼就化 進口裏。那感覺不像隻是在吃飯，而是在欣賞一件美而有品味 的藝術作品，一時間真是心曠神怡了。我欣喜地捧起妻的臉親吻著，道著讚賞和感謝。那天早上我吃得好飽，好飽！

妻在餐桌上鄭重宣布，從現在開始我們每天都不會吃重樣的飯菜。在接下來的早餐中我們吃到了家製油條 和豆漿，烘烤的果醬麵包和咖啡，自製披薩餅， 油餅 和綠豆粥， 水煎包和雜米粥， 麵包和意式烤香腸 。。。在晚餐裏 我們品嚐到了不同風格的水餃， 油餅，蒸包子，生煎包，鍋貼，水煎包，麵條和花卷。她 是如此用心， 僅油餅就嚐試過各種 不同的風格， 從薄如蟬翼的單層油餅， 印度風格的NAAN，家常蔥油餅， 先煎後烤的上海阿大油餅，手抓餅， 和厚厚的口感柔軟的發麵油餅。。。 她 甚至 還做了幾款洋餐， 諸如Francese Egg Dipped Chicken，一種把雞大腿先煎後燉（以黃油，　蛋清，紅酒作澆汁）的美式法餐，據說此餐來自美國路易斯安那州，那個地區最初是法國人的殖民地，還曾被 西班牙人暫短控製過。後來於1803年賣給了美國人。用這種融合法餐， 西班牙餐 烹調方法做出的雞肉質細嫩多汁　味道鮮美。與中餐烹調法所作的雞餐風格異域，味道迥別。配上用小碗扣出的球狀白米飯造型。再加上沙拉盤和一杯紅酒。我恍然如坐進了品味不錯的西餐館，頓覺“把酒臨風， 此樂何及”!　

我們家餐桌從此舊貌換新顏。在這小小的桌上乾坤裏我體驗到一種生命更新的感動。雖然妻並沒有做到每次都不重樣的承諾。但在短短的幾個月的時間裏 我們家從白雪皚皚的塞外吃到煙雨濛濛江南； 從烹飪文化厚重的祖國吃到餐風簡潔明快的北美；甚至還忙裏偷閑順便訪問了法蘭西，西班牙和意大利。這該是多麽美妙的體驗！我一時被寵到了不知所措。妻是用數倍於別人的時間和努力作到這一切的。因為我很清楚， 即便是一個烹飪高手要做到 這一切也仍要付出相當的辛勞。或許作為心鈍手笨的我並不能真正感同身受地理解那深究烹飪技術，嚐試新款飲食的辛苦。因為在我們共同的生命中我才是那個真正“遠皰廚 ”的人。三十多年的歲月裏我作過的飯菜屈指可數。每念及此我心底湧出的是不盡的感謝和心動。這感動倒不僅僅來自那些賞心悅目，膾炙人口的烹飪佳作。更來自這段非常時期裏與妻共同度過的美不勝收的分分秒秒之中。在那看似瑣碎平常實則韻味無窮的日常生活中幸福不僅僅表現為生命之河的某個渡口的到達，抑或某個目標的實現。 真正踏實的幸福恰在那晶瑩剔透的飛濺水珠和不盡綿長的涓涓細流之中。

這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認真二字，我妻就最講認真！她做到了。然而我也清楚地明白， 或許這世界上任何一個妻子隻要 認真都可以作到 這一切。而且，其中絕對不乏遠比妻 作得更好的。然而一顆願意去“認真“的心卻絕非人人都有。 恰是真摯 的愛讓妻 把一件她並不擅長也不見得真正喜愛的事情做到了極致。大凡 到了三十多年的夫妻關係諸事難免流於 “常規”。“推著過”或許是一種明智的選擇。因為許多的時候“認真”或許會很危險，會讓生活頓覺乏味。近年來大陸還流行一種頗有些自我解嘲的說法，叫做“把愛情過成親情”。至於基於兩性關係之上的婚姻愛情會不會真正成為類似於父母之於子女或者兄弟姐妹之間一樣的親情，或許還真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然而夫妻之間愛情的妙訣卻在於讓自己日益變得更值得被愛。真誠和像小孩子一樣的簡單應該是愛情這幅畫作的底色。在愛妻成為美食達人的日子裏我又體會到了初戀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