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回憶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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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對於文化大革命是全身心投入的,正如1957年那次黨內整風運動一樣,她也是聽黨的話,百家齊放,給黨提意見,然而,借用北海傳銷組織非常時髦的一句話:在中國聽黨的話不錯,重要的是還要聽得懂黨的話!結果,她沒有聽懂黨的話!提到了她老家三年困難時期農村餓死人!結果,捅了毛的馬蜂窩,她成了出洞的蛇,被定成中右!因為是在《中國工人日報》這樣的新聞單位,大右派自然不少,她一個小小圖書資料管理員,可不是個小土豆還咋的?對她們這一類人的懲罰就是,下放,離開北京!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毛主席的身邊豈能住著赫魯曉夫似的人物!
我父親倒好,生性謹慎,知道禍從口出,言多必失,他聽懂了黨的話!整個整風期間,啥意見都不提,當個聽眾。結果,整風,反右結束,啥事沒有!還要官升一級。晉升行政14級,也就是準高幹!不過,當時年輕的他,意氣風發,覺得來日方長,官升一級應該機會大把,加上,現在的我估計,有人求他幫忙,就這麽著,把晉升級別讓給了資曆比他老,能力比他差的某老同誌。然而,他哪裏知道,這一讓就終身再也沒有機會,臨到離休時,組織上安慰性的給了個享受副廳級醫療待遇。我媽晚年跟他磕磕碰碰,這是理由之一!那麽大個報社,有幾個人讓級別的?就你高風亮節?落了個什麽好?
接下來,為了愛情,父親,已經擔任《中國工人日報》報社工業報道組組長高位,毅然決然辭職,陪同右派母親待業調離北京,放棄了他在報社大好的前程!你說這不是愛情是什麽?那荒年,反右之後,夫妻離婚是風起雲湧,司空見慣,劃清與右派的界限,更換老婆或老公,是再時髦不過的借口。父親太難得,為了真愛,他選擇了犧牲仕途和政治風險!這裏應該有掌聲!
當時上邊對於報社這些小右派還是仁慈的,給了三個省會城市供她他們挑選:杭州,福州和昆明。結果,昆明的市長何波最先來到位於北京市東城區《中國工人日報》,用他的外省人親身體驗,通過介紹雲南十八怪異域風光來打動這些年輕人。對於我父母來說,何波以一個河南老鄉的現身說法,試問:杭州話你們聽得懂?福州話你們聽得懂?可昆明話我們北方人聽得懂!為嘛這樣說?因為,那是當年吳三桂及其子弟兵帶去的山陝方言啊!於是乎,當時有報社三十幾人選擇了昆明,有成家拖家帶口的,也有單身小青年,就這樣離開了北京,我家是變賣了家具,乘上了京漢線列車,因為當時雲貴高原不通火車,所以又在貴州換乘了長途客車,據說還是頂上架著煤氣包那份,我當然不可能記得嘍!才兩歲多些,一路上基本都是在叔叔阿姨的懷抱中酣睡,自然錯過了雲貴高原的風情地貌,包括後來鼎鼎大名的九轉十八盤山路!
現在母親先是極力慫恿父親參加文革,父親在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後,認為這回毛主席是玩真個的,不再是1957年的陽謀。因而終於趟了這場渾水後,他又看不上母親參加的八二三,而是加入了炮兵團。可想而知,家裏麵有兩派,辯論還少的了麽?與此同時,為了讓她那個遠嫁在廣東番禺的大姐,作為遣送回她丈夫原籍的前國民黨大官太太,也來關心國家大事,她就把身邊能夠收集到的資料,包括油印傳單和造反派小報在內,統統打包郵寄過去,為的是讓她那個隨丈夫回到原籍鄉下勞動改造的大姐,多少也知道點國家大事。她哪裏知道這些玩意在當時的中國之外,是各國情報機構爭相收集的情報,在香港是可以賣大價錢的!顯然,她的大姐懂。
從我多少年後無意中在父母家衛生間,看見母親撕毀的日記,她因為節儉,手紙就用廢棄的紙張替代,其中就有這樣一段寫道:“今天早上上班,進入資料室後不一會,就見小馬和小侯進來,一邊一個架起了我的手臂。我還以為是惡作劇,說:‘你們開玩笑也別這樣過分好不好?這麽大力氣!’" 就這樣失去了人身自由,被軟禁在潘家灣雲南省人民廣播電台,她上班的地方。一開始,母親如墜五裏霧中,這是咋的啦?老娘一不是走資派,二不是反動技術權威,把老娘抓起來和牛鬼蛇神走資派反動技術權威關在一起,這這這玩笑也忒大了吧?同誌哥!結果,那些抓她的造反派,她的前戰友們懟她。“牛吃菠蘿菜,你自家心明白!”她就是不明白!後來,軍代表審她幾次都是往特務嫌疑方麵引誘,她就警覺起來。要知道,在當時廣播電台是黨的喉舌,早早就軍管接手了。人人都知搞政變的,占領了廣播電台,事倍工半矣。所以對於特嫌相當緊張,問題是我母親從來都是胸襟坦蕩,心直口快的人,他們繞山繞水,今天問誰是你的上級?明天問誰是你的聯絡人?莫名其妙的叫她從何招來?隨著他們耐心的一天天喪失,終於問我母親可認識孫映壁麽?接著把邊防截獲的信件往她麵前一摔!這下,我母親才知道了,她大姐把母親寄給她學習文化大革命的報章資料,統統轉手郵寄香港某地址換錢,結果被邊防駐郵局檢查站截獲,順藤摸瓜找到了國民黨中將婆,一審就交代是身在昆明妹子寄來的,然後,如果是其它的單位也就罷了,一聽是雲南人民廣播電台工作,這可是一級保密單位!這還了得!立馬的通報了雲南人民廣播電台軍管會。軍管會當然如獲至寶,看看看,這階級鬥爭就在我等眼皮底下哦!聯想到我母親這個曾經的右派,成為特務之間倒也順理成章喲!趁文革內亂也跳出來和境外組織互通情報。
我那個從未謀麵的大姨媽,由於出身因而生活拮據,盡管她無所出,但聽我母親說,她領養過兒子姑娘,長大後都參加了解放軍,最後兒子還當到了廣州某軍醫院政委!估計也是劃清界限之類,她的兒女們都不養她,反要靠我母親,她同父異母妹子不時地接濟。聽我母親說,潘前中將有個侄兒在昆明,文革前還來電台找過她認親,我母親留他在電台機關食堂午餐招待,之後再無聯係。她大姐所居地處港澳邊境,聞聽境外高價收購文革內地小報傳單,現在有這個妹子主動郵寄小報傳單,借花獻佛,轉手換錢來花豈不美哉!當然,當地公安整她沒有多大油水,一個原國民黨高官的老婆,家庭婦女而已。整我母親應該會有收獲。接下來,一天傍晚,一輛黑色轎車,就跟上海灘電影裏特務所乘一模一樣,華沙牌還是福特牌,最近大院裏抄家常見的,悄無聲駛到乙棟正門,車上下來三人,內中一人我認得應該是省共青團學校的造反派,我們正在玩耍的小孩子自然要圍攏過來圍觀,看是哪一家又要遭遇“革命行動”了!
結果,當我聽見來人是問我家住在幾樓時,當場是驚心動魄,天殺的,這不是要抄我家了麽?立馬的我就作鳥獸散,飛也似逃了。結果,沒想到我弟,當那些小伴喊著我弟名字時,說有人找我家時,他就像歡迎遠方來客一樣,欣然帶領三人上樓奔我家而去。我在遠處看見,恨我兄弟恨得來牙癢癢!也不想想,他一個九歲娃娃,真不知道來人意味著什麽?具體抄家過程我還真不知道,總之,我回去過家裏一次,隻見遍地物件紙張書籍,抽屜是都打開來,然後把裏麵內容倒扣在地板,所有有門的家具和壁櫥完全敞開,真真是一片狼藉。父親當然是積極配合,幫著翻箱倒櫃,弟弟則以為是要搬家,在地上摸東摸西,甚是開心。我立馬的就又溜了,躲到三樓公共陽台,應該是哭了。對比強烈啊!從來都是我看別人家被炒,結果,今天我家被炒!真真羞恥啊!被抄家的都是什麽人啊?地富反壞右臭老九。
回想起來,前幾天我母親失蹤之後,我父親就開始清理私人信件之類,倒還真有先見之明哦。我清楚記得有次在我兄弟床褥下邊,我翻出外公寫給母親的信,其中說道有在4幾年一日夜裏,幾個陌生人來敲門求借宿,其中一人自報家門叫楊虎城,雲雲。也不知這信銷毀了還是抄走了?後來,從文革結束退還的抄家物品來看,退回的主要是英文版的《聖經》和我母親在教會學校的英文數理化教科書以及她的醫學專業書籍,其它我曾經偷偷撬開壁櫥偷看過的文學名著,主要是俄羅斯名著中文版全都不見了。
就這樣,我冤屈的母親被剝奪了人身自由長達五年之久,後期真正是住在牛棚,第一次獲得回家半天的假期,也是因為後來我父親被下放五七幹校,家中隻有我兄弟兩,軍代表開恩,回來也是忙著漿洗縫補,臨走把手腕上的俄羅斯手表褪下來,鄭重交給我,叮囑我作為一家之主,要掌握時間,帶好弟弟,好好做人。然後灑淚離去,我兄弟追出去依依不舍。這裏必須說明一下,我因此成為省委大院第一個戴手表的孩子。說明那荒年省委大院的家屬們都是節儉低調的,並非像現在的新貴官員和家屬們那樣炫富而高調。
我們後來獲得探視母親機會,是雲南人民廣播電台的造反派通知省委造反派,叫我們給母親送過冬衣物。那是潘家灣雲南人民廣播電台大院裏一間平房,我兄弟二人對站崗衛兵和傳達室說明來意後,母親被傳喚出來,衣袖上觸目驚心的佩戴著白袖套。帶領我兄弟二人來到一間平房,看摸樣以前應該是辦公室。這裏住的除她之外,還有一位姚姓阿姨,是原先的電台台長還是副台長。整個氣氛相當壓抑,說話絕對是耳語,看管她們的電台造反派叫做王福,是個老粗工人出身,居然還來告誡我兄弟兩見到母親要勸她“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感覺母親和姚阿姨相當怕他。母親和姚阿姨去食堂買飯後,我才發現門背後豎著的標準罪名牌,赫然用黑墨汁大寫著:美蔣特務孫映芳!母親的名字是倒過來寫的,以示被打倒了,天曉得母親脖頸上掛著這個勞什子被批鬥了多少次?不敢想。羞辱屈辱百感油然而生。後來,我們兄弟兩探親完畢離開時,弟弟哭得可憐。我當時就凶他,千萬別在那些造反派麵前哭,要哭找個沒人地方哭!正如當時八大樣板戲之一《紅燈記》唱的那樣,仇恨的種子在我幼小的心裏發芽了!後來,母親第二次獲準回家半天,已經是革命委員會成立之後的事了。她在單位私牢寫了冤案申述一大疊,趁此機會跑到當時雲南省革委會主任周興家,這時周已經住在原趙建民家大院了。我陪母親前往,但是到了路口母親就不要我再陪她,她獨自一人在11月深秋的晨霧中,踽踽獨行前往深深的獨家院道路走去,結果,衛兵自然是擋駕的。看到孤立無援的母親抹著眼淚返回,少年的我那時候除了恨得牙癢癢,也是屈辱得熱淚潸潸。這就是文革當中我母親的冤假錯案。
freemanli01 發表評論於
看明白了,這也難怪,都是紅衛兵傳染毛主席了。
要不是紅衛兵到處抓特務,毛主席也不至於半夜解手後還得看看床底下有沒有藏著赫魯曉夫。
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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