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德國做項目總結

不管雨下了多久,雨後都將會有彩虹。版權所有,嚴禁轉載。
打印 (被閱讀 次)

去德國做項目總結

 

一九九三年三月八日,Ahne教授發來電報。國際合作計劃原來安排他和Jorgensen三月份再次來華做項目總結。由於我們二月底才寄出邀請信,他們到三月初才收到,辦理簽證手續已經來不及了。決定改為由我四月底去慕尼黑,由歐盟項目出錢購買機票,三個人一起在那裏寫總結。並隨後寄來了邀請信。

拿到邀請信後,我計算了一下,隻剩下一個多月時間了。按照中國這種官僚的辦事程序,要在四月底辦好一切手續真的很難。我急得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

快!快!快!我幾乎天天都在忙這事。好在有小陳在中科院外事局幫忙,我的出國申請於三月二十六日就被中科院批準了。到四月十日才辦好護照,並交到德國大使館申請簽證,剩下的事情就隻有靠上帝保佑了。Ahne教授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給我寄來了四月二十六號的機票。

我二十四號趕到北京,中科院簽證室的辦事人員翻了一下記錄,冷冷地說:“你的簽證還沒有出來,等著吧。”我幾乎要絕望了!

第二天清早,我拿著機票,在上班前趕到簽證室。辦事人員正要出門,我拿出機票,幾近哀求地說:“這是明天的機票啊!你能否給大使館說說,這是歐盟的合作項目,他們應當能給予優先辦理的。”那人拿著機票看了一眼,確實是從德國寄來的漢莎航空機票,就說:“這樣吧,我把機票帶給他們看看,隻能試試看啊。”

整整一天,我都是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度過。我不停地想,萬一拿不到簽證,我該怎麽辦?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辦啊!下午四點多,辦事員從大使館回來了。他噓了一口氣說:“那機票確實管用,他們還真把你的護照拿出來給提前簽了。”拿到護照,我那緊繃的心才放了下來。啊,真難呀!

二十六日中午,飛機從北京直飛慕尼黑。蘇聯解體後,飛機不再從南邊繞道而行,而是直接飛過去,比原來少了好幾個小時,下午四點就到了慕尼黑新機場。Ahne教授已經在出口等著我了。

這次Ahne教授把我安排在離慕尼黑大學隻有兩站地鐵的一個招待所裏。條件很好,還能自己做飯,周圍都是商店。Ahne教授說:“今晚請你來我家吃飯,你明天休息一天吧。後天Jorgensen來了我們就一起開始工作。”

我隨著Ahne教授到了他家。自一九八八年來這裏參加國際會議後,一轉眼就有五年沒來他家了。他夫人很高興地出來迎接我,拉著我的手問長問短。還告訴我她在練“中國功夫”,甚至還知道“氣功”,問我會不會。

我們邊吃邊聊,不知怎麽就聊到了音樂。Ahne教授喝了一大口啤酒,問到:“你喜歡什麽音樂?”我想了一下,如果說些我喜歡的中國歌曲他肯定不知道,就告訴他:“我比較喜歡貝多芬的交響樂,特別是喜歡第五交響曲《命運》。”他驚訝地看著我:“你喜歡這個?希特勒也很喜歡它啊。”我不由得“撲哧”一下笑了起來:“希特勒吃飯用叉子吧?你為什麽也用叉子吃飯?”Ahne教授好奇地問:“你真的是這麽認為?”“當然。”我肯定的說:“我喜歡就是喜歡,和其他人喜不喜歡沒有任何關係。”

Ahne教授放下啤酒杯去洗手間。他夫人問我:“你會氣功嗎?”我笑了笑,把Ahne教授的啤酒杯拿過來,對她說:“我給你變個魔術。”我捧著杯子,使勁發功,然後把杯子放回去。Ahne夫人不解地看著我。這時Ahne教授回到桌子旁,繼續講他剛才沒有講完的話,同時喝下一大口啤酒。突然,他把喝的啤酒吐了出來,大聲問道:“誰把我的啤酒換了?”他夫人這才明白,哈哈大笑地說:“江剛才摸了一下你的杯子。”Ahne教授呆呆地看著我:“你…摸了一下我的杯子?”我忍住笑看著他,沒有做聲。

我確實沒法解釋這事。今年春節會餐時,王偉俊非要我喝酒,還來激我。他拿著小半瓶白酒說:“你如果喝一小杯,我就把瓶子裏剩下的酒都喝掉。”我想起楊老師教的氣功,就試著想法子使勁,想把杯子裏的酒盡量趕走。過了一會,我聞了聞沒什麽氣味了,一口氣喝了下去,好像沒有那樣辣啊。王老師睜大眼睛看著我,不知道滴酒不沾的我怎麽一口就把這一杯酒喝進去了。陳英鴻則高興地說:“好,小江開了酒戒!”隻有坐在旁邊一聲不吭的小馮心裏清楚:這裏麵已經沒有了酒味。但這種荒誕的事情怎麽能給Ahne教授說呢?就是跟中國人說,也不會有多少人相信啊。

第二天,我去馬普外事處,那裏的新處長拉著我講了半天,希望中國科學院能跟德國的馬普加強聯係,希望能多多交流。說現在中國人好像都不怎麽講話,特別是有什麽想法……。我看著這個新處長,心裏想: 這事對我們說好像沒有什麽用啊!國內的學術空氣活躍了,自然就會開口了。這不是我們哪個人的事情。

隨後,我去中央火車站,買了一張乘坐地鐵的周票。這個價格很便宜,算下來幾乎是平常票價格的八分之一。Ahen教授看到這張周票,仔細詢問了這票的用法,不由得驚歎:“啊,這麽便宜,我從來沒聽說這東西,你們怎麽一來就什麽都知道了?”我嗬嗬地笑起來:“我們錢少,所以注意打聽這方麵的消息。你沒有這方麵的需求,所以不關心呀。”

第三天,Jorgensen教授到了。我先向他們詳細報告了我這一年的研究進展,還帶來了一塊電泳膠片。這是水生所和病毒所的這兩種病毒在同一塊膠上跑核酸電泳的結果,非常清晰地顯示這二者根本就不是同一種病毒。他們仔細看了看,Ahne教授還把那膠幹燥後保存起來。接著,我匯報了關於這兩種病毒在免疫學特性,對魚的毒力等幾方麵的差別。指出病毒所分離到的不過是一株呼腸孤病毒,根本就不是草魚出血病的病原。人工感染草魚後幾乎沒有什麽死亡,症狀也很輕微。Jorgensen教授靜靜地聽著,後來問了一句:“他們發表的文章不是說草魚感染後死亡率很高嗎?怎麽你做感染試驗沒有死亡?”我楞了一下。沒有根據,我不能說他們的文章是假的,或者錯的啊。於是我就問:“你們看到水生所原來發表的文章嗎?上麵不是寫著:這個病毒能產生細胞病變。可實際呢?”Ahne教授似乎明白了什麽,“唔”了一聲。

我接著告訴他們:臨行之前,我去過病毒所。他們覺得要電泳我們這個病毒的核酸非常困難。當他們聽說我們是直接從病毒懸液裏抽提核酸時,非常驚訝地說:“原來你們不提純病毒啊。”然後就不做聲了。然而,當我到達慕尼黑時,Ahne教授剛收到從武漢病毒所寫來的信。信中指責水生所不提純病毒而是直接從病毒懸液中抽提核酸,並說這樣做是沒有道理的。Ahne教授把信給我看。我搖搖頭說:“這是他們不懂。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麽做的,反正在中國,像北京的三零二醫院,中國軍事醫科院都是這樣直接研究呼腸孤病毒核酸的,有什麽問題嗎?”Ahne教授笑了:“是的,沒有必要提純病毒。把這封信忘掉吧!”說完,把信揉成一團,扔進了字紙簍。

我看著Ahne教授,很嚴肅地說:“我已經從中國的魚裏分離到四個呼腸孤病毒了。看來在中國的水域裏,這樣的病毒還會有很多,但草魚呼腸孤病毒隻有一個。如果以他們分離到的病毒為標準研究草魚出血病,後果將很難預料!”Ahne教授顯然明白我指的是什麽。但他一聲不吭,也不再提及第三階段合作的事情。

隨後幾天,我們天天坐在Ahne教授的電腦前寫總結報告。Jorgensen英文很好,所以大家討論後,由他來口述,Ahne教授輸入。最後寫到結論時,大家都沉默了。實事求是地說,這個病毒減毒後做疫苗的效果並不理想。還是需要注射才有效果,浸泡或口服幾乎沒有作用。雖然我們做了大量的工作,但並不能改變這個結果。Jorgensen教授思考了幾分鍾,才慢慢地說:“就這樣寫:雖然病毒已經減毒,而且能保持其抗原性。但隻有象滅活疫苗一樣注射才能產生足夠的免疫力,浸泡和口喂試驗顯示不能產生足以抵抗強毒株攻擊的免疫力。因此,我們最初設想的目標沒能達到……。”Ahne教授默默地往電腦裏輸入。我想他此刻心裏一定不是很愉快,我也覺得有些抱歉。但這是科學,而且是在國外。不能像在國內,可以沒有底線的閉著眼睛大吹牛皮,反正沒有人來揭穿。這裏必須遵守一個基本的道德底線:要講真話!

寫總結不是太忙,我們每天下午回家都比較早。一天我剛回到招待所,還沒進門,突然一個小男孩跑過來急切地問:“請問您是不是醫生?”我問:“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嗎?”他指指遠處的一個更小的男孩說:“他的手破了,能幫忙看看嗎?”我剛好隨身帶了幾張“創可貼”,就點點頭:“你叫他過來吧。”等我從房間裏拿出“創可貼”,那個小男孩已經等在門口。我給他洗幹淨傷口,再貼好膠布,小男孩高興地說:“謝謝你!要不媽媽會罵我的。”我調皮地朝他笑笑說:“好啊,那我就不告訴你媽媽啦!”沒想到臨走前一天,我正在房間裏清理箱子,突然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居然是個不到兩歲的孩子,正在努力從門口的階梯往上爬,手裏還拿著一個玩具。我趕忙把他抱起來。那個孩子說:“我要……把這個……送給你。”我朝外麵一看,在屋外的牆角露出那天見到的兩個男孩的頭。我明白了,一定是他們叫他們的小弟弟來送我禮物的。我接過玩具一看,是一個上了發條後會放音樂的小船,雖然有點舊了,但也挺好玩的。我接過小船對他說:“謝謝你,也謝謝你的哥哥!”然後往他的口袋裏塞滿了糖果。才讓他搖搖晃晃地跑回去。並對著看不見的那兩個小男孩招了招手。再見,好懂禮貌的孩子啊!

這個招待所二樓還住著一個俄羅斯的學者,也是馬普請來的。平時見麵隻是點點頭,打個招呼而已。有天晚上,他邀請我去聊天。我們坐在一起,聊了好多中國和前蘇聯的事情。他非常遺憾地說:“真想念過去的日子啊!”說著閉上眼睛:“特別懷念五十年代中國和蘇聯關係那麽好……”我一聽就點點頭說:“那當然,那時候你們是老子,我們是兒子。”那個俄羅斯學者一下子臉紅了:“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看他很尷尬,就鬆了口氣說:“嗯,那是兩個政府之間的事情,兩國人民之間還是很真誠友好的。”我給他講了蘇聯專家西林幫助建設武漢長江大橋的事情。告訴他,中國人民永遠不會忘記這些老朋友。那天晚上,我們還算是談得比較愉快。

總結終於寫完了。周六,Ahne教授接我和Jorgensen再去他們家吃晚飯。晚上我們聊得很晚。他夫人叫我教她“氣功”,我實在被纏不過,隻好把太極拳一點點的教她。沒想到她學得那樣用心,倒還真有模有樣的。大家都看得笑起來。

我發現Jorgensen教授在聊天時老是在揉後背,就關心地問他:“你哪裏不舒服?”他皺皺眉頭說:“我背後老是感覺痛。”我說:“那我給你按摩一下吧。”當我跟他按摩時,感覺似乎不是背部肌肉和骨頭的問題,似乎是裏麵內髒的問題。然而我看不出究竟是什麽,真的一點也看不清楚。

Jorgensen教授第二天就要回丹麥了。從Ahne教授家出來,我把Jorgensen一直送到他住的酒店,並告訴他,我打算明年九月去參加美國的國際學術會議。臨分手時,他朝我招招手,大聲說:“我也要去的,我們美國見!”

我怎麽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我們見的最後一麵。第二年夏天,他沒有去美國開會。參加會議的其他丹麥學者告訴我,他生病了,不知道是什麽病。而他僅僅堅持到下一年的第一天就去世了。Ahne教授來信告訴我,他患的是肺癌。接到Ahne教授的信後,我難過地坐在那裏,想了好久:為什麽其他人的病我能看到,怎麽就看不到Jorgensen教授的病呢?難道癌症有什麽不同嗎?

周一中飯後,我和Ahne教授在英國公園散步。Ahne教授問我:“你打算下一步做什麽研究?”我告訴他:現在全國對蝦養殖發展太快,蝦病來勢凶猛,恐怕要出大問題。據說病毒病很多,我想做這方麵的研究。我問他:“你願意做蝦病毒方麵的研究嗎?”他一聽就搖頭:“不,蝦病毒不好做,沒有敏感細胞。”我聽了不覺得有點好笑。可能這幾年他做這個沒有細胞病變的病毒傷透了腦筋,覺得太不好做了。不過我能理解,前幾年我問過中科院上海生化所的人,他們不是也覺得不好做嗎?但從他的話裏,我也聽出他曾經研究過蝦病。這也給我打了個預防針,在做蝦病時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

五月十一日中午,我乘飛機出發,於十二日清早回到北京。飛機起飛後,我貼在舷窗上呆呆地朝下看。默默地看著慕尼黑在我的視野中迅速變小,遠去。我依依不舍地想:以後再來的機會恐怕很少了。真希望在有生之年還能來再看看這個美麗的城市。慕尼黑,我已經對它產生了感情。它在我心裏似乎不是外國,似乎已經成為繼武漢和荊門後的第三故鄉。

再見了,我的第三故鄉!

格利 發表評論於
氣功健身可以,沒問題;用於治病是吹牛。
BeijingGirl1 發表評論於
江老師會氣功。 Jorgensen 的去世太可惜了。 送玩具的小男孩很可愛。
HBW 發表評論於
"我喜歡就是喜歡,和其他人喜不喜歡沒有任何關係"。
“這裏必須遵守一個基本的道德底線:要講真話!”

這些都是幹科學的基本品質。

武毒所與水生所之間的矛盾都傳到海外了。感覺武毒所是個官衙門,會不會報複您?
wuliandaren 發表評論於
Ahne教授,Jorgensen,江先生。。多好的科學家,一心為工作值得敬仰的人,武漢病毒所吹牛,背後捅刀子,石正麗就是1990年開始在那裏工作的,我非常相信她,相信武毒所,看了文章我頭有點暈,我有點受不了,,前幾天隨著馬大師邁著‘老鷹捉小雞’的武步,轟隆倒地,,我的頭好像也被江先生的氣功,轟了一下,現在又一下,我老了頭痛,頭痛。。
smithmaella 發表評論於
江先生難能可貴,贏得了Ahmed 教授的尊敬。氣工這事還想繼續看。不知道江先去有沒有指出Jorgensen 教授可能是內髒的毛病。希望和Ahen教授的合作繼續下去。
blue6albion 發表評論於
是,“要講真話”,哪怕暫時損失。為Jorgensen教授可惜。
林向田 發表評論於
"不能像在國內,可以沒有底線的閉著眼睛大吹牛皮,反正沒有人來揭穿。這裏必須遵守一個基本的道德底線:要講真話!" +100
梅華書香 發表評論於
太不容易了做些真事!!
葡萄樹 發表評論於
有意思氣功真是太神秘了!那幾個小男孩好有禮貌!
rongrongrong 發表評論於
I am 江先生 fans.
欲千北 發表評論於
好文。讀到那幾個德國小孩子,尤其是2歲孩子使勁往上爬送禮物的時候,真是感動。中德的差距從這麽小的孩子就開始了。
江先生堅持說實話,敬佩。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