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一位老哥,之前是個動手能力超強的工程師。退休以後沒事幹經常開車四處逛,把人家扔掉的東西撿回來,修修還能用。揀東西修東西這事,幹著幹著還上癮了。結果後院裏堆滿了破爛,加上他年歲越來越大,體力下降,要修這些破爛,心有餘而力不足了。結果院子裏堆了太多的破爛,被鄰居告發,市政府開了一個巨大的罰單。這老哥還挺倔,來了罰單拒不交錢。結果市政府以10%的利息,每年利滾利,還把這些欠的錢在他的房子上放了一個lean。也就是說,下次他要賣房子的話,不交這筆罰款就無法成交。老先生英文不靈,教會派我去給他做翻譯,和市政府交涉。在這過程中,有醫生說他有hoarding disorder。我以前都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病。於是我們動員他去看醫生,先從家庭醫生開始,因為他多年沒有去做常規檢查了。結果過了兩天,醫生一個電話打過來,命令他馬上去看急診。原來他的血糖超過了550。到了急診室,各種檢查之後,打了胰島素,醫生說他必須住院。老哥很倔,一定要回家,醫生沒辦法,隻好讓他回家。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去看家庭醫生,把血糖控製下來。後來帶他去看了家庭醫生,讓他每天打針吃藥。幾天以後打電話給他太太,知道他沒有去取藥和針。我開車到他家,堅持要帶他去拿藥拿針。他最後沒辦法,才跟我去了。他太太後來還跟我說:誰都說不服他,他能跟你走真是給你麵子。
但是後來發現高興得太早了:胰島素針拿回來以後,放在冰箱裏,一針也沒打。本來他應該經常在家裏自己測血糖的,也沒測。我問他為什麽,他說買的血糖儀壞了。我就帶他到店裏去免費給他換了一個新的。藥劑師給他示範怎麽用。結果測出來又是550多,把藥劑師嚇一跳。我那天確實很生氣,一直跑來跑去幫他,結果他既不打針也不吃藥,這不全白忙乎了嗎？情緒有點控製不住,我衝他嚷嚷了幾句。他太太後來跟我說:他真的很給你麵子,要換個人跟他大聲說話,他肯定要跳腳大罵。教會裏已經有兩個來幫忙的人挨了他臭罵。我聽了以後也知道自己以後說話要注意,不要去刺激他。
這都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老哥在550高血糖的情況下,還常常溜出去撿垃圾。過了大半年,院子裏又搞亂了,又被鄰居舉報了。這回市政府知道了,根本不找他,直接找我。我到市政府和幾個檢查員開了一次會,動情地向他們陳述:這是個病人,請你們手下留情。結果市政府給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讓我和教會裏的其他幾個人有時間把後院的垃圾全部清理掉。我們四個人往外搬垃圾,老哥一個人往回搬,邊搬邊說:這是好東西怎麽能扔了？最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市政府對付過去了。市政府還真嚐到甜頭了,他們原來要花錢雇一個翻譯,現在發現有免費的。也怪我自己,因為跟他們關係搞得不錯,一高興就把話說大了:以後你們有需要中文翻譯就找我,我不收錢。結果後來他們還真找了我一次做翻譯。
半年前,老哥因為身體不適,再次進到急診。這次給他做了全麵檢查,發現身上三種癌症。直接用救護車拉到另一個醫院動手術。我一直在醫院裏給他做翻譯。有次有個醫生問我:我能看你的ID嗎?我把駕照掏出來給他看,他說:不是這個,你不是翻譯嗎,我要看你翻譯的證件。我這才明白,告訴他我不是醫院雇的翻譯,而是病人的朋友。手術做完以後,還有另外兩個癌症需要處理,要做放療化療。結果醫生把各種可能性和副作用講了一遍以後,老哥堅決不幹了,醫生沒辦法,隻好把他交給了臨終關懷(hospice),換句話說,他自己選擇了在家等死。
這樣在家裏住了幾個月(他太太說,其間還溜出去幾次撿垃圾！),老哥不知怎麽又想起來要回國去看中醫,說是西醫沒辦法的可能中醫還有奇效。10月底他太太帶他回到了國內。結果哪裏看什麽中醫,還是西醫給看。他的親戚朋友都覺得奇怪:別人都是國內看不好到美國,特別是休斯頓的MD Anderson,看癌症。這老哥倒好,在美國放棄治療,跑回到中國去看。當然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權利,但是任何一種選擇都是有代價的。一個星期前老哥終於挺不住了,撒手人寰。說實話，象他這樣的情況,堅持了兩年半已經非常不容易了。在這過程中我和他有很多的交流。老哥愛講故事,講他年輕的時候意氣風發的日子。我覺得那些故事寫出來都是厚厚的一本書。
在醫院裏陪著他聊天時,也想勸他信基督教。在世的時間不多了,難道不想以後跟太太在天堂裏相聚嗎？老哥鐵石心腸,說不信就不信。手術後,牧師專門到醫院來探望他,也問起他願不願意信耶穌。老哥很堅決:不信！可憐他太太,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每天以淚洗麵。
老哥就這樣走了。一個月多以前,他還滔滔不絕地跟我講他年輕時的事跡,好象就是昨天的事。突然一下人就沒了,真有一種人生如夢的感覺。我在這個過程中學到的最重要的教訓是:老了千萬不能象他那樣固執。
市政府不會再來找麻煩了,但是我開始擔心醫院的那些帳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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