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發達的省會城市貴陽,超級大盤頻頻出現,當下已規劃和在建的超過200萬平方米的樓盤,不下10個。
利用開發商的力量,開發生地,運營城市,對於窮財政的貴陽地方政府而言,是一條現實捷徑。
“從那個山頭到那個山頭,再從這個山頭到那個山頭,全是我們的地。”朱晉儀指著辦公室窗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她的身份是中天城投集團貴陽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副總經理。
這裏是“中天・未來方舟”樓盤售樓部。一條紅地毯從兩百米開外拾級而上,經過有著十幾米高水柱的人工噴泉,直抵樓下。一公裏外的南明河對岸,幾棟高樓已拔地而起,更多的樓群正在生長。
“中天・未來方舟”位於貴陽東郊,朱晉儀指的四個山頭圈下了12800畝土地,按照規劃,2018年這裏將屹立一座容納17萬人、建築麵積達到720萬平方米的巨型樓盤。它包括70萬平方米大型生態辦公集群、濱水風情商業街、10萬平方米大型商業MALL、大型山體主題公園、海洋館等。
衝著這麽誘人的前景,一位李姓重慶商人日前斥資1億元在此買下包括616套房的一整棟樓。
在中國別的城市,極少有樓盤達到如此大的體量,但在貴陽,這卻還不算最大的樓盤。貴陽堪稱最不發達的省會城市之一,地級以上城市人均GDP排名全國第161位(2010年數據)、人口僅432萬。
緊鄰老城區西一環路的巨無霸樓盤“宏立城・花果園”,建築麵積更達到驚人的1830萬平方米,規劃居住人口35萬人。2010年10月開盤以來,因其單盤銷量連續23個月踞全國之首,花果園被稱為“中國第一神盤”。
貴陽近郊,開發商已完成拿地的樓盤“中鐵・國際生態城”和“中天・假日方舟”的規劃建築麵積也分別達2440萬平方米和1200萬平方米。而當下在貴陽已規劃和在建的,建築麵積超過200萬平方米的樓盤,不下10個。
超級大盤如雨後春筍般在貴陽湧現,引起媒體廣泛關注。為何在並不富裕、人口也並不算密集的貴陽會出現如此之多的超大樓盤?在其他城市樓市陷入調控陷阱之時,貴陽為何會出現樓市銷售火爆的現象?
“開發商幫政府運營城市”
花果園開發商宏立城集團副總裁陳曉輝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貴陽樓市在十年前也曾是百花齊放,“最多時有一千多家地產商,有項目的三百多家”。但後來,大盤模式逐漸開始風行。
這首先源於土地供給模式。貴陽房市的土地供給方即地方政府偏好大盤模式。一般來說,地方政府更傾向於控製土地供給量以抬高地價,獲取更高土地出讓收益。但在貴陽,由於財政規模有限,地方政府無力進行土地整理和市政投資,於是選擇了讓渡土地收入,借助社會資金,以超級大盤的路徑快速實現市政基礎設施建設和城市升級改造。
中天城投集團在金陽新區開發的樓盤“中天・會展城”中,總投資51億元,土地成本、前期工程、基礎設施、配套設施等非建安工程成本就高達13億元。而在花果園項目中,開發商貴州宏立城集團完成了舊城改造中最難啃的骨頭占地三千多畝、人口五萬餘人的城中村、棚戶區拆遷安置工作。貴陽的拆遷成本約為每平方米1000-2000元,宏立城通過限時獎勵等措施1個月內就拆遷了9000戶。
此外,宏立城集團還負責修建區內12條道路、十多所學校、25萬平方米購物中心和6大主題公園。據當地媒體公開報道,在花果園項目的彭家灣和五裏衝片區改造項目中,宏立城共投入了900億元。
如此巨大的投入是當地政府難以承擔的。2011年貴陽市財政總收入僅401.31億元,可謂拮據與鄰近省會城市相比,同年昆明財政總收入700.92億元,成都更高達1619.6億元。
“政府隻有能力做規劃,沒錢做投資和運營。”一位當地開發商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隻有借助開發商的力量,政府才得以對老城區城中村和棚戶區進行改造,或布局城市新功能區如金融中心、旅遊勝地、CBD等,實現GDP的高增長,“超級大盤等於是開發商幫政府在運營城市”。
經典的成功案例是2007年開盤的貴陽金陽新區“世紀城”項目,該樓盤建築麵積600萬平方米,建成後形成金陽新區最繁華的12萬人聚居的住宅小區和商業中心。“政府開發金陽新區10年無起色,‘世紀城’一個項目便使這一大片都熱鬧起來了。”朱晉儀說。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開發商願意出資進行土地整理和市政配套建設,要麽會漲價銷售,要麽拿到超大地塊蓋超大樓盤來攤薄成本。於是,在競爭激烈、房價低廉的貴陽,超大樓盤應運而生。
這一遊戲的核心是土地出讓模式。多位業內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貴陽當地政府一般會規劃出千畝以上的大地塊,然後尋找有實力的開發商,將此地塊上的土地征用、拆遷整理、安置房建設和市政配套工程等本該由政府承擔的土地一級開發,交由開發商完成。當土地整理完成,地塊“招拍掛”(招標、拍賣、掛牌)時,政府確保該開發商獲得對此地塊的二級開發資格。這種模式被稱為“土地一、二級捆綁聯動”。
比如,未來方舟的開發商、上市公司中天城投從2006年起就介入未來方舟地塊的一級開發,並斥資數億元以BT(建設-移交)模式投建了地塊內的交通要道“水東路”,也承擔了當地兩個村莊的拆遷工作。
盡管中天城投當時尚未經過招拍掛方式獲得該地塊的二級開發權,但“名花有主的地大家都心知肚明”。一家開發商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政府有很多辦法阻止其他開發商招拍掛時“搶地”,如要求後者與中天“協商”補償先期修路和拆遷的成本。
此外,先以生地掛牌,讓開發商預交土地費,用以拆遷和土地整理,待完成後再轉讓熟地的“生地熟掛”模式,在貴陽也是一種普遍現象。
嚴格講,上述操作有“打擦邊球”的嫌疑,因為國土部早已明令禁止“協議供地”方式,按相關政策,各類經營性用地必須實行“招拍掛”出讓,且禁止“生地”(即未完成土地整理的毛地)入市。2011年1月實施的國務院《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與補償條例》也明確規定,建設方禁止參與土地拆遷。
但據業內人士介紹,“一、二級捆綁聯動”和“生地熟掛”模式在經濟落後的三四線城市比比皆是。而且理論上貴陽的做法在當時也並不違反政策,因為國家政策允許土地一級開發時引入市場機製,也允許招拍掛程序之前的“用地預申請”(即俗稱的“勾地”),以預防流拍。
其他的製度障礙,還有國土部關於大城市單次土地出讓不得大於20公頃(300畝)、開發商拿地之後2年內不開發地塊收回等規定,但這在技術上都不成問題,貴陽的應對之策是土地分塊出讓和分階段完成轉讓。
其他大城市的地價和房價大都已漲到無法回頭的地步,而貴陽這種土地出讓模式在全國大城市中幾乎絕無僅有。“地價便宜是因為政府無法像別的地方‘拆一塊掛一塊’,假如貴陽一年隻供應一兩千畝土地,房價一樣漲起來。”新浪樂居貴州站總經理周浩金說,“所以貴陽房價是西部落後地區的特殊產物,是‘窮人家的辦法’。”
對誰都有好處?
值得關注的是,貴陽大盤模式中,開發商不再暴利,買房者得了實惠,政府不搞“土地財政”也成功實現了城市的升級改造。“貴陽模式其實是政府的遠景規劃和開發商市場運營能力的有效協同,最終政府、企業、社會三方各取所需、利益均沾。”貴州中宏源投資公司總裁李崇毅認為。
對於開發商來說,該模式的好處顯而易見。首先一、二級聯動使開發商的拿地成本得以固化,消除了真正招拍掛程序時必然麵臨的價格不確定性。南方周末記者查閱相關數據發現,一、二級聯動模式中,貴陽土地招拍掛時的成交價相對於起始價上浮比例不過3%。其次,“有地便是王”,鎖定了地塊的開發商往往可提前獲取預售證,在一級開發階段就撬動銀行資本和購房回款。
再次,大塊拿地的模式下,開發商可以憑借規模效應攤薄成本。如花果園6000畝地的拿地成本是24億元,僅40萬元一畝。2012年8月,中天城投斥資6.24億元拿下“假日方舟”烏當區奶牛場1055畝土地,每畝不到60萬元。此前6月份,中鐵置業出價22.87億元摘得貴陽十二灘水庫旁5宗相鄰地塊,占地麵積3604畝,每畝地六十多萬元。“一般來說,大地塊的拿地成本比小地塊便宜,有時能便宜一半。”一位業內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參與一級開發的企業,其開發成本也可以通過土地溢價分成的方式獲得補償。貴陽土地一級開發溢價部分是指土地掛牌成交金額扣除土地整理成本、8%的投資利潤、2%的管理費、3%-5%的資金成本之後的部分。對這部分溢價,視土地位置、行情不同,政府和一級土地開發商之間的分成比例在3∶7或4∶6之間,一般政府會給開發商一個保底價。
此外,幫助政府進行市政設施建設的企業,在獲得土地開發權的同時,還可以得到種種形式的財政資金補貼。比如為配合政府打造“西南地區最大會展中心”,中天城投在金陽新區投建了一座足有十個足球場大的豪華“國際生態會議中心”。而緊鄰會展中心的,便是建築麵積近300萬平方的“中天・會展城”和中天凱悅酒店。中天的公告顯示,2010年6月其收到金陽新區政府給予的2.36億元會展產業收益補助資金。2011年6月,又收到金陽新區產業發展扶持資金6244萬元,超過公司2010年淨利潤的10%。
一、二級聯動模式的投資強度大、周期和戰線長,最大的風險在於開發商的實力是否過硬。目前雲集貴陽的大盤開發商均是萬科、中鐵、保利、恒大、綠地等實力雄厚之輩,而最大的兩個大盤花果園和未來方舟的開發商,在當地亦是勢大力雄。宏立城的董事長是貴陽市人大代表、貴州省工商聯副主席。中天城投則由國企改製而來,具有一級開發資質,之前在貴陽開發了數十個樓盤和築城廣場等地標性建築。“涉及大規模拆遷,政府還得依靠在當地有資源的企業去操盤。”當地業內人士說。
對於購房者來說,超級大盤的最大好處是低價。2011年以來,大盤在貴陽打起了價格戰、營銷戰。貴陽公交車身等戶外廣告都是樓盤的天下,翻開當地發行量最大的《貴陽晚報》和《貴陽都市報》,黃金版位全是大盤的房地產廣告。中天城投文化公司一位高層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訴苦,“晚報的黃金廣告位24萬元一版,我們一天到晚請人吃飯都搶不著,競爭對手春節就扔了2000萬元給他們。”
據正行合智地產的數據,2006-2011年,貴陽樓市成交均價從2775元/平方米持續上漲到2011年的4918元/平方米,但2012年下浮至4670元/平方米,主因即是花果園和未來方舟的價格戰。在售的花果園三期房源起價3890元/平方米,未來方舟則以3580元超低價開盤,遠低於老城區一環外的小型樓盤“銀海元隆廣場”近萬元的起步價。
如此低的價格,開發商是否還有錢賺呢?據業內人士測算,目前貴陽平均地價約每畝200萬元,以3為容積率計算,平均樓麵價每平方米1200元,加上2200元一平方米的建安成本,再加上15%的稅費和200元每平方米的土地整理費,成本約在4100元每平方米,這與幾個大盤的銷售價相差無幾。中鐵置業貴州公司副總經理王成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貴陽開發商每平方米大概也就賺100元,“沒錢賺我們就不會來了,但暴利確實沒有。”中鐵置業貴州公司每年可向集團上交5%的利潤,其在金陽新區開發的200萬平方中鐵逸都樓盤已售罄。
對這些超級大盤來說,前期部分樓盤實行低價銷售策略,雖然短期內贏利不豐,但一方麵可以吸納人氣、回籠資金,另一方麵,樓盤炒熱後,後期樓盤銷售將贏利豐厚。
超級大盤的風險
看上去是一個完美的多贏模式,但這個遊戲規則所帶來的風險是,由政府指定開發商,不僅削弱了市場競爭,也導致政府操縱土地的權力加大。
而最讓人關心的問題是,這個模式能持續多久?有媒體將貴陽樓市稱為“第二個鄂爾多斯”,指稱432萬常住人口的城市不可能消化3400萬平方米的房屋供給。但南方周末記者在貴陽采訪的所有業內人士對此說法均不以為然。
他們的理由之一是,3400萬平方米供給量這個數據是一個“常識性錯誤”,即把規劃麵積誤認為當期供應麵積。實際上每個樓盤的規劃建築麵積都需要在5-8年間才能陸續開發完,目前花果園、中鐵逸都等項目都才開發了規劃麵積的小部分。“從規劃量到招拍掛的量,再到建成交房量,都會遞減。”中鐵置業貴州公司營銷部副部長代孝強認為,貴陽樓市每年能消化800萬平方米,目前0.8以上的供求比也是很健康的。
貴陽住建局官方網站築房網的數據顯示,截至2012年9月,貴陽房地產市場存量約為590萬平方米。按照目前的行情,這並不是很大的庫存,2012年1-9月份貴陽成交麵積833.43萬平方米。
其次,鄂爾多斯樓市泡沫的典型特征是價格暴漲後暴跌,且無成交量,而貴陽樓市卻呈放量、價微跌的趨勢。據南方周末記者實地調查,貴陽大盤的銷售非常“火”。600萬平方米的世紀城住宅早已賣完,甚至連售樓部都賣了。300萬平方米的會展城住宅已售罄。每周銷售1000套以上的花果園一、二期已售完,回籠資金284億元。未來方舟已售出1萬套,銷售勢頭有後來居上之勢。
受三麵環山的地形限製,貴陽兩百多萬人居住於擁擠不堪的狹窄主城區,這使貴陽成為繼北京之後第二個車牌限號的城市。貴陽市政府提出,5年內使貴陽中心城區建設用地規模達到380平方公裏,新增城鎮人口150萬人,城鎮化率達到75%以上。並將用三年時間完成全市4500萬平方棚戶區城中村改造工程,這都將轉化為當地的“剛需”。
但貴陽樓市的主力需求並非來自本地,而是貴州省地市級消費者。貴州省的城市是單極化格局,隻有貴陽一個大城市,目前全省城市化率僅為35%,遠低於全國平均水平50%。宏立城集團副總裁陳曉輝介紹說,花果園的客戶構成為貴陽市本地占35%,地州占50%,省外占15%,“我們的剛需市場麵對的是3900萬貴州人”。
此外,貴州每年的旅遊業產值增速高達50%以上,作為夏天最高溫度不到30攝氏度的避暑勝地,越來越多的外省購房客來貴州購房,貴州大盤的數千人銷售大軍也正遠赴重慶、溫州、長沙等地“推盤”。“再過兩三年,貴廣(州)高鐵和成(都)貴高鐵開通後,貴州這個‘價格窪地’還會吸引更多沿海客戶前來投資。”中鐵置業貴州公司副總經理王成平說。
但當地一位市場人士認為,支撐貴陽樓市可持續發展的關鍵還在於當地GDP的增速。過去五年貴陽年均GDP增速高達14.7%,“這個速度能讓貴陽每年消化800萬平方米房子,也能保證貴陽樓市不出問題。”他認為,超級大盤將使開發商的資金運作能力經受考驗。
之前有媒體曾質疑當地大盤開發商的資金鏈問題和高負債率,比如有市場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宏立城曾一度遇到資金困難,因此將價格拉低到成本價之下以回籠資金。但陳曉輝否認了這一說法,“目前集團資金全部投入到這個項目,資金鏈沒有任何問題,我們還有微利。”
原載:中國經營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