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是上海人，他的爸爸是鋼鐵廠的技術員，他的媽媽是我們初中部的音樂老師。
那個年代的婦女大多穿著顏色灰黯式樣肥大的衣服，頭發不是齊耳短發就是麻花辮。而李賀的媽媽總是穿著顏色淡雅剪裁合身的衣服。她經常把頭發編成辮子，然後在頭頂上盤成好看的發髻。在我們那個閉塞的鋼鐵城市，理發店還沒有燙發技術，不止一次聽到過年輕的女老師向她請教怎樣用燒熱的火鉗把前額的劉海弄成好看的波浪。印象中他媽媽說話聲音無比溫柔好聽，記得她總是用略帶上海口音的普通話叫他薯仔。
在屠千刃和張七零這群流著鼻涕的邋裏邋遢的小孩中，李賀如鶴立雞群。不象別的孩子，不是穿著哥哥姐姐們穿舊了的打著補丁的衣服，就是穿著母親自做的毫無式樣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的衣服。李賀的衣服永遠幹淨合身。他夏天經常穿著印了小格子的的確良襯衣，胸前的口袋裏總是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小手絹，他把襯衣塞在的確卡的褲子裏。就是冬天他也不象我們那樣穿著媽媽做的臃腫的棉襖，踩著媽媽納的很難分清左右的棉鞋。他那漂亮的棉襖皮鞋一看就是上海大商店裏買的，在我們那個小地方的商店是見不著的。
李賀應該算個小帥哥。他皮膚白皙，濃眉大眼，略顯單薄的嘴唇，高而寬闊的額頭。我媽媽經常說額頭高的孩子聰明，我想他應該也是個聰明孩子。李賀不太合群，他從來不去扒拖拉機，放學後也不和那些野孩子一起玩，他總是去他媽媽的教研室等他媽媽一起回家。就是課間他也很少和同學玩到一起。班上的男生都不待見他，現在想想他們一定是羨慕嫉妒恨。李賀也不太和我們女生玩，路上看到我們女生他也就淺淺地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那溫文爾雅的笑容中總是帶著一絲和他的年齡不太相符的寂寥。很多時候我覺得他出現在這個鋼鐵城市完全就是一個錯誤。他就象一個謫仙，遺世獨立，格格不入地生活在我們那群鼻涕娃中，等著哪一天被重新召回屬於他的天界。
時代太久遠，很多事情有關李賀的事情已經記不清了，但有一件事我總忘不了。
那天已經是夏末了，天氣不是太熱。課間小孩子在操場上玩耍，這時候來了個賣冰棍的老太太。李賀可能是有點渴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了幾分錢買了根冰棍。他剝開冰棍紙剛開始吃，上課的鈴聲響了。李賀緊吃慢吃地連咬好幾口，不過奈何冰棍太涼，肯定吃不完了。李賀一急，把冰棍扔在操場邊的草地上，就和我們一起往教室跑了。我隻聽到屠千刃在後麵大喊，“李賀，你怎麽把冰棍扔了？”
這節是語文課，我們的班主任小劉老師上。小劉老師是個年輕的姑娘，我們都很喜歡她。屠千刃和張七零最後才到的教室。屠千刃一來就當著全班同學向小劉老師告狀。“劉老師，李賀剛才買了根冰棍才吃了兩口，就扔了。他真浪費。”
小劉老師看看李賀，問道，“李賀，你真的把冰棍扔了？買零食吃不好，浪費就更不好了。”
李賀臉有點紅，他嚅囁道，“冰棍太涼了，我吃不完，上課鈴又響了，我不想遲到，隻好扔了。”
小劉老師讓李賀坐下，“下次注意時間，快要上課了就不要買冰棍了。”
然後老師開始講課，這節課老師講什麽叫理想。然後就問同學們長大後想幹什麽。我記得李賀講他長大後想當科學家，隻有科學才能讓我們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
輪到我的同桌張七零回答了，他說，“我長大後想去農場當工人。我要開拖拉機，運種子，運肥料，還運莊稼。”
突然旁邊傳來一聲輕笑，我扭頭過去發現那笑聲是李賀發出來的，同時扭頭過去對他投去充滿敵意的眼光的是屠千刃。
小劉老師並沒有注意，她轉身去提問屠千刃。千刃說，“我長大後要去鋼鐵廠當工人，在高爐旁邊工作，為國家煉好多的鋼材。高爐工人可以吃很多的冰棒。”這次聽到的是一聲更響的笑聲，屠千刃一聲怒吼，“李賀，張七零和我發言的時候你為什麽笑？什麽意思？”
小劉老師說話了，“李賀，上課沒叫你發言的時候，你不要亂笑亂動。”
不知道李賀這次為什麽較起真來了，也許是屠千刃課前告他浪費惹怒了他。他居然舉手要求發言，小劉老師示意他說。
李賀站起身來，他說，“我隻是想告訴張七零開拖拉機運肥料下坡的時候一定不要裝得太滿，或者至少要在糞桶上蓋上蓋子。”大家一愣，然後哄堂大笑。
李賀接著說，“屠千刃那個理想一點都不好。我爸爸說過高爐前的工人是最辛苦最危險的，每天一身大汗，又熱又臭。在外國這些都是全自動化了，工人操作儀器就可以了。等我以後當了科學家，我可以發明機器來做這些工作，根本不需要人來做這些工作。”
屠千刃一聲怒吼，“李賀，你瞧不起工人農民，你這是反動思想！”
小劉老師的臉色也變了，她示意李賀坐下。她說，“李賀，你想當科學家很好。但是你瞧不起工人農民的思想很不對。放學後我要和你媽媽談談。”
李賀一臉死灰地坐下。靜靜地再也沒說話。放學了，我看見小劉老師和李賀的媽媽說了好久的話，他媽媽的臉色忽紅忽白地相當難看，李賀垂頭喪氣地站在旁邊。
第二天上語文課，小劉老師剛來，李賀就把手舉得高高的，要求發言。老師讓他說，他站起來說，“我昨天回家後，我爸媽嚴肅地批評了我瞧不起工人農民的思想。我深刻的承認了錯誤。我決定將來不做科學家了。我長大後要象時傳祥一樣做一個掏糞工人。我要用我一個人的髒和臭來換來整個城市的清潔。”
小劉老師抑製不住滿臉的笑意，示意他坐下。她表揚道，“李賀同學勇於承認錯誤，改正錯誤的精神很值得表揚。昨天他的想法不對，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也願意改正。”
老師然後開始講課，不過我一句都沒聽下去。我不能想象李賀這樣標致的人兒掏起大糞來會是什麽樣子。
時傳祥是誰我不認識，但是掏糞大爺我是真真實實地認識一個。在我們這個基建公司的家屬區有一個公共廁所，臨河而建。那個時候沒有抽水馬桶，家裏沒有衛生間，大家都得去公共廁所。公共廁所歸一個掏糞大爺管，他不掏糞不掃廁所的時候，他就坐在河邊旁遠遠地守著糞坑，免得附近的農民來偷糞。大爺除了夏天，每天都穿著一件軍大衣，到中午就吃他那個破碗裏的飯。他經常對著河水發呆，一動也不動象一尊雕像，我們隻能看到他的背影。我們小孩子都很害怕他，總是離他遠遠的，也沒人願意繞到前麵去看他的模樣。
我外婆雖然沒什麽文化，但是個樂善好施的老人。每次她來我們家小住的時候，如果家裏有沒吃完的饅頭剩飯，她上廁所前一定帶著。她叫我去把食物送給掏糞大爺，不過我害怕，嫌他臭，不肯去。我經常遠遠地看著外婆把食物倒在他的碗裏。
終於有一天，掏糞大爺不見了。大人們說工地上來了一條瘋狗，咬了大爺。他的子女把他關起來了，不讓他出去。因為據說被瘋狗咬了的人，也會變瘋。瘋了後，就會象瘋狗一樣地到處咬人，把病傳給更多的人。後來再也沒見掏糞大爺，我想他大約是死了。
我試著把掏糞大爺的形象換成李賀，想象著李賀穿著軍大衣對著小河呆坐。不過這一切都顯得那樣的不真實，我不能想象李賀這樣的濁世佳公子掄起糞勺會是什麽樣子。我也一直沒有勇氣去問他知不知道掏糞除了髒和臭外，還有被瘋狗咬傷的危險。
很多年過去了，我現在在想，李賀未嚐不是上天派來向我傳遞讖語的那個人。年少的時候我夢想著能成為一個科學家為人類做貢獻，可中年的我淪落在北美的鄉下成了一個被人戲稱之為掏糞工的小地主。
茫茫人海，我不知道李賀現在在哪裏。他或許真的成了科學家，在象牙塔裏教書育人，著作等身。或許他和我一樣淪落天涯，做著和掏糞工一樣低賤的工作，日日為生計奔忙，和不喜歡的人們周旋。如果他能夠看到我這篇文字，我希望他知道他曾經在我幼不更事的心裏，皎潔得如天邊的滿月，脫俗得如夏日的涼風。願他多保重。
請閱讀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那個年代的婦女大多穿著顏色灰黯式樣肥大的衣服，頭發不是齊耳短發就是麻花辮。而李賀的媽媽總是穿著顏色淡雅剪裁合身的衣服。她經常把頭發編成辮子，然後在頭頂上盤成好看的發髻。在我們那個閉塞的鋼鐵城市，理發店還沒有燙發技術，不止一次聽到過年輕的女老師向她請教怎樣用燒熱的火鉗把前額的劉海弄成好看的波浪。印象中他媽媽說話聲音無比溫柔好聽，記得她總是用略帶上海口音的普通話叫他薯仔。
在屠千刃和張七零這群流著鼻涕的邋裏邋遢的小孩中，李賀如鶴立雞群。不象別的孩子，不是穿著哥哥姐姐們穿舊了的打著補丁的衣服，就是穿著母親自做的毫無式樣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的衣服。李賀的衣服永遠幹淨合身。他夏天經常穿著印了小格子的的確良襯衣，胸前的口袋裏總是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小手絹，他把襯衣塞在的確卡的褲子裏。就是冬天他也不象我們那樣穿著媽媽做的臃腫的棉襖，踩著媽媽納的很難分清左右的棉鞋。他那漂亮的棉襖皮鞋一看就是上海大商店裏買的，在我們那個小地方的商店是見不著的。
李賀應該算個小帥哥。他皮膚白皙，濃眉大眼，略顯單薄的嘴唇，高而寬闊的額頭。我媽媽經常說額頭高的孩子聰明，我想他應該也是個聰明孩子。李賀不太合群，他從來不去扒拖拉機，放學後也不和那些野孩子一起玩，他總是去他媽媽的教研室等他媽媽一起回家。就是課間他也很少和同學玩到一起。班上的男生都不待見他，現在想想他們一定是羨慕嫉妒恨。李賀也不太和我們女生玩，路上看到我們女生他也就淺淺地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那溫文爾雅的笑容中總是帶著一絲和他的年齡不太相符的寂寥。很多時候我覺得他出現在這個鋼鐵城市完全就是一個錯誤。他就象一個謫仙，遺世獨立，格格不入地生活在我們那群鼻涕娃中，等著哪一天被重新召回屬於他的天界。
時代太久遠，很多事情有關李賀的事情已經記不清了，但有一件事我總忘不了。
那天已經是夏末了，天氣不是太熱。課間小孩子在操場上玩耍，這時候來了個賣冰棍的老太太。李賀可能是有點渴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了幾分錢買了根冰棍。他剝開冰棍紙剛開始吃，上課的鈴聲響了。李賀緊吃慢吃地連咬好幾口，不過奈何冰棍太涼，肯定吃不完了。李賀一急，把冰棍扔在操場邊的草地上，就和我們一起往教室跑了。我隻聽到屠千刃在後麵大喊，“李賀，你怎麽把冰棍扔了？”
這節是語文課，我們的班主任小劉老師上。小劉老師是個年輕的姑娘，我們都很喜歡她。屠千刃和張七零最後才到的教室。屠千刃一來就當著全班同學向小劉老師告狀。“劉老師，李賀剛才買了根冰棍才吃了兩口，就扔了。他真浪費。”
小劉老師看看李賀，問道，“李賀，你真的把冰棍扔了？買零食吃不好，浪費就更不好了。”
李賀臉有點紅，他嚅囁道，“冰棍太涼了，我吃不完，上課鈴又響了，我不想遲到，隻好扔了。”
小劉老師讓李賀坐下，“下次注意時間，快要上課了就不要買冰棍了。”
然後老師開始講課，這節課老師講什麽叫理想。然後就問同學們長大後想幹什麽。我記得李賀講他長大後想當科學家，隻有科學才能讓我們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
輪到我的同桌張七零回答了，他說，“我長大後想去農場當工人。我要開拖拉機，運種子，運肥料，還運莊稼。”
突然旁邊傳來一聲輕笑，我扭頭過去發現那笑聲是李賀發出來的，同時扭頭過去對他投去充滿敵意的眼光的是屠千刃。
小劉老師並沒有注意，她轉身去提問屠千刃。千刃說，“我長大後要去鋼鐵廠當工人，在高爐旁邊工作，為國家煉好多的鋼材。高爐工人可以吃很多的冰棒。”這次聽到的是一聲更響的笑聲，屠千刃一聲怒吼，“李賀，張七零和我發言的時候你為什麽笑？什麽意思？”
小劉老師說話了，“李賀，上課沒叫你發言的時候，你不要亂笑亂動。”
不知道李賀這次為什麽較起真來了，也許是屠千刃課前告他浪費惹怒了他。他居然舉手要求發言，小劉老師示意他說。
李賀站起身來，他說，“我隻是想告訴張七零開拖拉機運肥料下坡的時候一定不要裝得太滿，或者至少要在糞桶上蓋上蓋子。”大家一愣，然後哄堂大笑。
李賀接著說，“屠千刃那個理想一點都不好。我爸爸說過高爐前的工人是最辛苦最危險的，每天一身大汗，又熱又臭。在外國這些都是全自動化了，工人操作儀器就可以了。等我以後當了科學家，我可以發明機器來做這些工作，根本不需要人來做這些工作。”
屠千刃一聲怒吼，“李賀，你瞧不起工人農民，你這是反動思想！”
小劉老師的臉色也變了，她示意李賀坐下。她說，“李賀，你想當科學家很好。但是你瞧不起工人農民的思想很不對。放學後我要和你媽媽談談。”
李賀一臉死灰地坐下。靜靜地再也沒說話。放學了，我看見小劉老師和李賀的媽媽說了好久的話，他媽媽的臉色忽紅忽白地相當難看，李賀垂頭喪氣地站在旁邊。
第二天上語文課，小劉老師剛來，李賀就把手舉得高高的，要求發言。老師讓他說，他站起來說，“我昨天回家後，我爸媽嚴肅地批評了我瞧不起工人農民的思想。我深刻的承認了錯誤。我決定將來不做科學家了。我長大後要象時傳祥一樣做一個掏糞工人。我要用我一個人的髒和臭來換來整個城市的清潔。”
小劉老師抑製不住滿臉的笑意，示意他坐下。她表揚道，“李賀同學勇於承認錯誤，改正錯誤的精神很值得表揚。昨天他的想法不對，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也願意改正。”
老師然後開始講課，不過我一句都沒聽下去。我不能想象李賀這樣標致的人兒掏起大糞來會是什麽樣子。
時傳祥是誰我不認識，但是掏糞大爺我是真真實實地認識一個。在我們這個基建公司的家屬區有一個公共廁所，臨河而建。那個時候沒有抽水馬桶，家裏沒有衛生間，大家都得去公共廁所。公共廁所歸一個掏糞大爺管，他不掏糞不掃廁所的時候，他就坐在河邊旁遠遠地守著糞坑，免得附近的農民來偷糞。大爺除了夏天，每天都穿著一件軍大衣，到中午就吃他那個破碗裏的飯。他經常對著河水發呆，一動也不動象一尊雕像，我們隻能看到他的背影。我們小孩子都很害怕他，總是離他遠遠的，也沒人願意繞到前麵去看他的模樣。
我外婆雖然沒什麽文化，但是個樂善好施的老人。每次她來我們家小住的時候，如果家裏有沒吃完的饅頭剩飯，她上廁所前一定帶著。她叫我去把食物送給掏糞大爺，不過我害怕，嫌他臭，不肯去。我經常遠遠地看著外婆把食物倒在他的碗裏。
終於有一天，掏糞大爺不見了。大人們說工地上來了一條瘋狗，咬了大爺。他的子女把他關起來了，不讓他出去。因為據說被瘋狗咬了的人，也會變瘋。瘋了後，就會象瘋狗一樣地到處咬人，把病傳給更多的人。後來再也沒見掏糞大爺，我想他大約是死了。
我試著把掏糞大爺的形象換成李賀，想象著李賀穿著軍大衣對著小河呆坐。不過這一切都顯得那樣的不真實，我不能想象李賀這樣的濁世佳公子掄起糞勺會是什麽樣子。我也一直沒有勇氣去問他知不知道掏糞除了髒和臭外，還有被瘋狗咬傷的危險。
很多年過去了，我現在在想，李賀未嚐不是上天派來向我傳遞讖語的那個人。年少的時候我夢想著能成為一個科學家為人類做貢獻，可中年的我淪落在北美的鄉下成了一個被人戲稱之為掏糞工的小地主。
茫茫人海，我不知道李賀現在在哪裏。他或許真的成了科學家，在象牙塔裏教書育人，著作等身。或許他和我一樣淪落天涯，做著和掏糞工一樣低賤的工作，日日為生計奔忙，和不喜歡的人們周旋。如果他能夠看到我這篇文字，我希望他知道他曾經在我幼不更事的心裏，皎潔得如天邊的滿月，脫俗得如夏日的涼風。願他多保重。
請閱讀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