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於是嚇唬我們說是要地震了,可我們都不知道什麽叫地震。於是大人就給我們解釋,說地震的時候老鼠和蟑螂會搬家,井裏會莫名其妙地冒熱水,天上會出現奇怪顏色的雲彩,房子和電線杆都會倒塌,地上會裂開很大的縫,人都會掉進那個大縫裏,一直掉到地球的深處的岩漿裏燒死。
我們聽了都很害怕,老老實實在棚子裏又住了好久。可是一直沒有看到老鼠蟑螂搬家,地上一個口子都沒裂開過,地震從頭到尾都沒有發生。大人們忍不住了,紛紛地搬回家裏。我們也搬回來了,和我們一起搬回來的還有那個防震棚。爸爸把棚子拆了,運到自己家的後門外,重新搭起來。
爸爸喜歡自己動手修東西。他不知道從哪找了個電鈴,那幾個晚上,我每夜都在焊錫和鬆香的味道裏睡著了。爸爸嚴肅地告訴過我和姐姐,如果電鈴響了,我們一定要跑到後門外的那個棚子裏躲起來,不管家裏發生了什麽事情,都不許回來。
有一天晚上我和姐姐在靠近後門的廚房裏玩,突然鈴聲大作。姐姐機靈,飛快地跑出後門躲到棚子裏了。而我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惦記著爸爸還在前麵的房間。我不往後跑,反而往前跑去找爸爸。我看到爸爸正在撥弄那個電鈴。他看到我很生氣,罵我是個笨蛋,把我揪到防震棚裏,狠狠地打了我的屁股,好痛啊。現在想想我爸爸可能是在做地震的演習,不過他應該事先告訴我們一下呀。
沒有多久他們說偉大領袖毛主席去世了。媽媽給我們穿上了白衣服,在左袖別上了黑袖套,再三告誡我和姐姐一定不許傻笑,否則會給父母親惹來很多的麻煩。幼兒園的老師在我們衣服胸前上別了一朵大白花。每天早晚的高音喇叭也從以前的天天放東方紅和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變成了哀歌。父母親們都被集中到大禮堂去默哀。我們這些沒人管的孩子就爬到禮堂門前的小山坡上看熱鬧。大禮堂裏黑壓壓的全是人,時不時就有大人暈過去,也不知道是哭暈的還是熱暈的,都被擔架抬了出來。
後來他們又說四人幫被打倒了。記得媽媽帶我們上街遊行,每人發一麵紙做的三角形的小旗子,各種顏色的都有。我們舉著小旗子跟著大人喊口號。小旗子很好看,我很喜歡,媽媽說遊行完了我可以留下小旗子。旁邊的阿姨還把她的送給了我,我天天枕著我的小旗子睡覺。終於有一天我醒來發現小旗子都破了,我哭著喊著讓媽媽用飯粒子把它們粘好。可是媽媽說太爛了,已經補不好了,她把小旗子都扔進了垃圾筒。
單位買了電視,每天晚上在球場上放電視。父母親經常打發我和姐姐搬著小板凳去占位子,這樣吃了晚飯就可以去看電視了。我看到電視裏的有個老女人戴著黑邊眼鏡一言不發地坐在被告席上,後麵還站著解放軍戰士,大人們說她就是四人幫的頭子。
再以後有兩個工人伯伯帶著他們的兒子還有好多的紅薯幹,來找我爸爸,讓我爸爸給大哥哥們補習數理化。他們說馬上又可以考大學了。我經常坐在床邊吃著紅薯幹看著我爸爸在給大哥哥們講課教他們怎麽做題目。
又過了好幾個月到了夏天,工會的女工幹部來找我媽媽說,“你家旋妹子也六歲多了吧,別再去幼兒園了,直接上小學去吧。”媽媽覺得很奇怪,說不是要滿七周歲才能上學嗎?女工幹部說,“你不知道啊,今年湖南有個11歲的小孩考上了大學。四個現代化需要人才啊,現在要多出人才,快出人才。隔壁的留洋到八月份才五歲,人家爸媽今年都讓他上一年級。你可不能落後呀。”媽媽一想也是,上小學比幼兒園便宜,幹嘛不去,就幫我報了名。
媽媽剛開始不想讓我上學是有原因的。用她的話說,我小時候比較地缺心眼。那個時候大人無聊的時候就拿小孩子開玩笑,經常開的玩笑就是,你不是我親生的,你是從垃圾堆撿來的孩子。聰明一點的孩子都不信。不過我比較地缺心眼,我信。經常有背著背簍來工地撿破爛的農村婦女。媽媽說那個背背簍的女人才是我的親生母親,養不活我把我扔到垃圾堆裏,現在我長大了能幹活了,她就想接我回家去幫她幹活。大人還告訴我鄉下沒有東西吃,小孩要帶弟弟妹妹,還要幹很多的活,狗想吃屎的時候還會追在小孩屁股後麵咬。我非常害怕,每次看到背背簍撿垃圾的女人,我都趕緊跑回家躲起來。別人問我幹嘛,我總悄悄告訴他們說,“千萬別作聲,別讓我媽媽聽見我在這,她又想來接我回家了。”大人們笑得直打跌,罵我嫌貧愛富,卻沒有一個人告訴我誰才是我的親生母親。
隔壁的留洋在我們這群笨孩子裏絕對是個異類。留洋的爸爸並不是知識分子,他爸是電影放映員,他媽媽在食堂煮飯。但留洋的爸爸是個有眼光的人,從他給留洋起的這個名字就知道他對孩子寄予的希望有多大。我現在想他爸爸肯定看了很多內部電影,在70年代初普通的父母還在擔心孩子們長大後會不會下鄉,他居然有了出國留學這個概念,給孩子起了這麽神氣的名字。
留洋雖然小,可沒人敢欺負他,相反他是附近小孩討好巴結的對象。那時候的娛樂活動少,幾部電影來回放,大人不願意帶小孩翻來覆去地看那些舊電影,但孩子們沒事幹,還是想去。我們奉承留洋,讓他求他爸爸放我們進去看免費電影。他爸心情好時,會讓我們幾個小孩提前進電影院。我們沒買票,不能坐在正麵看。他就讓我們搬著小板凳,坐到銀幕後麵看反麵電影。反麵電影的好處在於我們能坐得特別近,看得特清楚,雖然任何東西都是鏡像對稱。不過很快留洋就嫌我煩,不肯帶我去了。因為我小時候缺心眼,偏偏又特別愛打破砂鍋問到底。電影中任何一個人物出場,我就會追問這是好人還是壞人,煩得他不行。看不成免費電影,我有點悻然。但想想電影都是黑白的,還經常燒斷片子,又是反麵的,不看也就算了。
在我們這群成天隻知道滾鐵環,打彈子,玩香煙紙,搓泥巴的笨孩子中,留洋透出不一樣的氣質。留洋是個聰明孩子,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出身,不象我這樣經常為將來會被親娘接回家而苦惱。我們還不太會寫自己的名字,他已經會背床前明月光了。我們十以外的加法得脫了襪子上,他已經會背九九表了。九九表在我們這群渾沌未開的孩子心目中,就和哥爾巴赫猜想一樣是數學王冠上璀璨的明珠啊。
謝謝那位從未謀麵的謝師兄,我想我們那年應該是第一屆被政府鼓勵提早上學的孩子。我和留洋一起上學了。留洋在我們這群提前上學的孩子中又是最小的,最超前的。當時大家都覺得他是小神童,家長經常拿留洋來激勵小孩子。他在爸爸單位成了個小名人,很有一點遠學謝彥波,近學小留洋的意思。那個時候老師也卯足勁了想多出少年大學生。上學沒多久,老師就把她們覺得學得好的孩子家長找來問同不同意孩子跳級。很多年後聽我媽媽說,老師當時也把她叫去了。她有點驚訝,沒想到缺心眼的我讀起書來還不錯。不過我媽沒同意我跳級,她覺得二年級和一年級學費一個價,為啥要跳級啊。留洋跳了。留洋五歲就上了二年級,二年級的孩子都是滿了七周歲才開蒙讀書的。所以當時二年級的孩子至少是八歲,還有一半是九歲的。
留洋在學校裏很拉風,經常有高年級的女生跑到他們班探頭探腦看小神童。
不過遺憾的是小神童後來不知道為什麽成了方仲永。我們雖然搬走了,但父母親還是回去探望過朋友幾次的。聽說留洋越來越普通,還陸陸續續地留了好幾級。真可惜,不知道為什麽留洋變成了留級。我們當年都那麽看好他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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