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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昨天的政府峰會上,阿裏巴巴董事局主席蔡崇信接受了專訪。對話中,他分享了對當前全球AI發展的獨特見解,特別是對中國新秀DeepSeek低成本創新模式的認可。
"如果把訓練頂尖大模型比作'培養最聰明的孩子',希望他能拿到好幾個博士學位,囊括所有學科的諾貝爾獎,那就隻有非常少數的'富裕家長'才負擔得起。"蔡崇信以生動的比喻指出,當前全球AI領域"燒錢競賽"的問題。他高度認可DeepSeek通過工程創新大幅降低訓練成本的做法,認為未來AI的發展重點將從資金密集轉向實際應用。
作為阿裏巴巴26年的見證者,從最初放棄70萬美元年薪加入年薪僅600美元的創業團隊,到帶領公司成為全球科技巨頭,蔡崇信始終強調"生存與創新"的重要性。"今天這個主題叫'生存與創新',其實它們是因果相連的。隻要還能再活一天,就還有機會去創造。"
一、早期創業經曆
主持人(Jeffrey): Joe, 很高興和你對話。我想從 1999 年開始聊起。當時你年薪大約是 70 萬美元,然後你收到一個加入創業公司阿裏巴巴的邀請,但那份工作的薪水隻有每年 600 美元。你之所以加入阿裏巴巴,是因為你和馬雲是通過一個共同的朋友認識的,你那個朋友說馬雲“非常聰明又有點瘋狂”。我的問題是,你為什麽會選擇這個“有點瘋狂”的選項呢?
蔡崇信(Joe): 謝謝你,Jeffrey。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先想說,我非常榮幸能在這個舞台上接受你的采訪。你一直是我的導師,你教會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如何對待人——不管對方是什麽背景,都要給予尊重。我從你身上學到了很多,非常感謝。我很榮幸能來到這裏。你問我,為什麽要選擇“有點瘋狂”?這是在 1999 年。當時我到杭州一個位於二樓的小公寓去見馬雲。在去之前,我在《經濟學人》上讀過一點關於馬雲的報道。事實上,那時《經濟學人》的編輯克裏斯·安德森把馬雲稱為“中國版的傑夫·貝索斯”。但那個時候,很多人其實並不了解傑夫·貝索斯,更別說中國還出現一個類似的人。我走進那個公寓之前,看到門口有十來雙鞋子,因為進屋之前得先脫鞋。於是我想,屋裏是不是有十幾個人在裏麵上班?進屋之後,馬雲——一個非常有個人魅力的人——和我聊了大約一個小時。那時候我有點被他“洗腦”了,聽得很著迷。然後我想去洗手間,馬雲告訴我方向,我進去一看,洗手台上放著十幾把牙刷,原來這些人真的 24 小時都住在公寓裏,打著地鋪或睡袋,一直在工作。那一刻我意識到,這就是“中國版車庫”的感覺,就像惠普起家時那個車庫一樣。
其實,當時讓我覺得“瘋狂”的,不隻是馬雲所談的大願景——他自己都說,創業沒有什麽固定商業計劃,邊走邊看。這些確實有點瘋狂,但那並不是我決定加入的主要原因。真正讓我下定決心的,是看到了馬雲是個真正的領導者。他帶著一群願意相信他的“信徒”在做事,他給了大家一個使命,讓他們相信互聯網技術不僅能改變公司,也能改變整個國家。
主持人(Jeffrey): 那在那個時候,他已經真的有一個比較清晰的願景了嗎?他當時到底想做什麽?
蔡崇信(Joe): 當時的願景是做一個互聯網平台,讓所有中國的中小製造商和貿易公司能夠在這個平台上展示自己,做出口生意。最早我們叫那個平台“BBS”(論壇)係統,也就是最初的 alibaba.com 網站,是英文的。因為它是給非中國用戶來用的,用來從中國采購東西。那時正好趕上中國即將加入 WTO,一旦入世之後,中國的出口經濟就會被激活,這也推動了阿裏巴巴早期的成功。
主持人(Jeffrey): 你當時的轉型很大啊。本來是個律師,然後做私募股權投資,又突然辭掉所有,跑去一家互聯網創業公司。對你來說,這真是一次巨大的跨越。你為什麽覺得自己能行?你當時哪來的勇氣?
蔡崇信(Joe): 我一直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對現狀也不太滿足,總想看看“圍牆另一側”是什麽樣子。做律師時,我一直在給別人提供谘詢建議,真正做決定的人是客戶,所以我覺得自己想從“給建議”轉變成“做決策”。後來我就去了私募股權基金,因為做投資就需要真正地去做決策,要去做投資論證。但我很快又發現,做投資人隻是在董事會裏參與管理,也不算真正參與到公司經營裏,而是把資金配給創業者和管理團隊,讓他們去做事。我又好奇“經營一家公司到底是什麽樣子”,所以就想進入一家運營公司。那時候正好趕上互聯網快速崛起,像雅虎、eBay 這些公司比阿裏巴巴早了兩三年,已經做得很有聲勢了。我覺得這非常令人興奮。所以對我來說,這次機會既能讓我跳到經營一線,也是在一個很有前景的互聯網行業裏。那時候我大約 35 歲,剛結婚三年,太太正懷著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她出生後,我們還叫她“Ali baby”呢。
主持人(Jeffrey): 你這可是一次“大冒險”啊。我們都知道,99% 的初創企業最後都會失敗。但是阿裏巴巴為什麽就成了那 1%?還在中國取得了也許是最大的成功。為什麽會成功?
蔡崇信(Joe): 我覺得,今天這個主題叫“生存與創新”,其實它們是因果相連的。在我們創業初期,公司可用的資金並不多,一切都要想辦法先活下來。馬雲也教導大家,隻要還能再活一天,就還有機會去創造。所以我們一直有這種“活著就有希望”的本能,也促使我們不斷去克服失敗。很多初創企業可能產品迭代幾次失敗了,就放棄了。但阿裏巴巴從未放棄過。也可以說“需要是發明之母”,為了生存,我們就必須去創新。回看阿裏巴巴的曆史,我們的高成長業務幾乎都是自己孵化起來的,收購反而沒太成功過。我們原本隻有 B2B 市場,後來又做了麵向消費者的淘寶,然後意識到要完成在線交易就需要支付工具,就開發了支付寶。再然後又搞了變現引擎,用了搜索廣告的模式,在電商平台上實現了貨幣化,這就有點像把穀歌的搜索廣告模式嫁接到 eBay 這套電商係統裏,但這是我們自己的原創想法。今天它依然是我們主要的利潤來源。包括雲計算,我們也都是自己一步步做起來的。所以重點就是,隻要能活下去,再堅持一天,或許好事就會發生。
主持人(Jeffrey): 你們一直“憋著氣”幹了 15 年,然後把阿裏巴巴帶上市,創下當時最大的 IPO 紀錄,融資 250 億美元,市值超過 2300 億美元。如今距離創辦已經 25 年,距離上市也有 10 年時間。你覺得阿裏巴巴現在最讓你興奮的事情是什麽?你個人最感興趣的是什麽?
蔡崇信(Joe): 我每天在公司裏都覺得挺興奮的,因為能和很多年輕、有才華、有創造力的人一起工作。阿裏巴巴的基因就是給年輕人留出創新空間,不是那種自上而下的強管控型公司,我們更鼓勵自下而上的創新。而當下最火的話題當然是 AI。
主持人(Jeffrey): 等等,先說一個事。我注意到你有一句話:“我的工作就是盡量讓開,讓別人去幹”。你最近這一年半重新回到公司擔任董事長,你說自己真正的作用是給別人讓路。大多數董事長並不是這樣想的,能不能解釋一下?
蔡崇信(Joe): 我在阿裏巴巴已經 26 年了,不需要再向任何人證明我是“老大”,或者說我是“掌控一切”的人。大約在 18 個月前,我重新回到董事長的位置,而當時我們的董事會希望我們啟用一個年輕 12 歲的新 CEO,所以他們說:“Joe,你來做董事長,但 CEO 是他來當”。我同意回來,但一開始我們公司法務跟我說:“你現在是公司執行董事長(Executive Chairman)”。我就跟他們說:“不要給我掛‘執行董事長’這稱呼,我就是董事長(Chairman)。我知道我是全職,但我不想做‘執行董事長’。” 英國那套製度裏,執行董事長和 CEO 會讓人迷惑,誰在指揮?對公司內部和外部的人來說,這都很混亂。在我們公司,我很明確:CEO 負責經營管理,我的作用是輔助 CEO,尤其在資源分配、重大資本決策和人事決策方麵給予支持。作為董事長,你不應該處處插手,否則就擋了大家的道。很多董事長不肯放手,但那並不是培養下一代領導者的好方法。
二、 關於AI和DeepSeek的評論:
主持人(Jeffrey): 好。那我們再來說一說 AI 和雲計算。阿裏雲是你們最核心的業務之一,跟亞馬遜相比,你們在大模型上也進行了大量投入。現在市麵上有各種大模型,從 Grok 3 到 DeepSeek 之類的。阿裏巴巴在這一領域的現狀怎麽樣?你們怎麽看這個賽道的價值點在哪裏?
蔡崇信(Joe): 我知道馬斯克說了,Grok 3 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強大的 AI”,而且“一直強大到永遠”,對吧?那我還需要回答這個問題嗎?哈哈,實際上我也在用 Grok,因為我有 X(原 Twitter)賬號,上麵給出了連接,我經常用它來測試。確實很令人印象深刻。我也用了很多其他的 AI 應用,包括我們自己做的。所以說,“AI 大模型誰更好”這個問題,昨天的答案,跟明天的答案肯定會不一樣。現在大家都在高速迭代,你這邊更新個新模型,比別人強一點;下一家很快又能出個版本反超你。我覺得這會一直這樣動態競爭。
你提到的 DeepSeek 倒是很有意義,因為他們證明了可以通過工程上的創新,極大降低訓練和推理的成本。到目前為止,大多數公司都在瘋狂地往大型模型砸錢,硬件部署巨大。但問題來了,如果把訓練頂尖大模型比作“培養最聰明的孩子”,希望他能拿到好幾個博士學位,囊括所有學科的諾貝爾獎,那就隻有非常少數的“富裕家長”才負擔得起——也許全球也就五六家超大企業。那其他人怎麽辦?我們想要 AI 幹什麽?是為了造就一個各學科都無懈可擊的“天才模型”,還是為了真正解決世界上的各種實際問題?
我認為,接下來大家會慢慢地把重點轉移到實際應用上,而不是隻燒錢去打造那個全能博士。很多企業會把更多資源放到“落地”上。第二點,DeepSeek 也讓我們看到了開源社區的力量。大家願意分享開源的模型和代碼,這樣整個生態都會受益。我個人認為,如果你現在隻想搞一個閉源大模型,追求“全能諾獎”級別,我覺得它的實際價值正在接近零。
主持人(Jeffrey): 聽起來你對 AI 的未來有一套很獨特,而且是非常“民主化”的觀點,與當下很多大公司狂砸錢大不相同。你是不是要在今天發表一篇關於這個觀點的文章?
蔡崇信(Joe): 是的,我正在寫一篇評論文章,很快會在香港的《南華早報》發表。那是香港最主要的英文報紙之一。不過我不想用“包容性”或者“民主化”這類字眼,因為這些詞已經被用濫了。我隻是覺得,有了開源和更小的模型之後,大量企業——不管大小——乃至創業者都能貢獻力量,一起來推動 AI 發展。這對創新來說是好事,而不是隻有那五六家擁有 600-800 億美元年投入的公司在玩,太瘋狂了。
三、管理哲學
主持人(Jeffrey): 我了解的你其實有“兩麵”——表麵上是溫文爾雅,但實際上是個在運動場上“超級有競爭心”的人。你擁有的體育資產包括:NBA 的布魯克林籃網隊(Brooklyn Nets),WNBA 的紐約自由人隊(New York Liberty),NLL 的聖迭戈海豹隊(San Diego Seals)和拉斯維加斯沙漠狗隊(Las Vegas Desert Dogs),以及 NFL 的邁阿密海豚隊部分股權。聽說你對於體育的興趣,最早可以追溯到在男校寄宿時,你說當時你用數學很好並沒有得到同學們的尊重,隻有在橄欖球場上才能得到尊重。能不能給我們講講從那時到你現在擁有這些球隊之間的聯係?
蔡崇信(Joe): 你說是“兩麵”,其實我覺得就是一個人。我最初確實是個運動員,算是比較擅長體育的。父母把我送到美國寄宿學校,那是男校,我性格有點內向,環境又陌生。在那種地方,要想得到別人尊重,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參與體育活動。我就直接去打美式橄欖球,而不是足球。所以相比許多科技創業者,我是先當了運動員,然後才成了所謂的“極客”。後來進了科技公司,經常和工程師、科學家一起工作。我一直熱愛體育,但真正能買下一支職業球隊還是有點“意外之喜”。最初並沒有這個念頭,直到 2017 年才有機緣接觸到,然後我研究了下 NBA 和北美主要職業聯賽的商業模式,覺得很有意思,於是就買了籃網,現在看來它的升值還不錯。
主持人(Jeffrey): 你曾說,“體育不隻是教會紀律和勤奮,也教你如何麵對失敗。輸球就得重新站起來。” 你覺得在運動場上學到的經驗,你是怎麽運用到工作或事業中的?
蔡崇信(Joe): 關鍵還是“韌性”吧。打過球的人都知道,一整個賽季裏你肯定不可能場場都贏。輸球了,怎麽“站起來”?其實不是想著下一場要贏,而是想著明天的訓練要怎麽做得更好,一點一點提升,為下一場比賽做準備。就是這種循序漸進的專注度。做生意也是這樣。你需要用心打磨每個經營細節。雖然我現在是董事長,不直接管營運,但我也希望我們的管理層時刻保持這種態度。
主持人(Jeffrey): 我在阿裏的搜索裏找到了一些你的名言,想拿來讓你給我們解釋一下它們背後的含義。第一句,“一個領導者最重要的工作,是讓大家看到你對未來的願景。”
蔡崇信(Joe): 這句話很簡單,因為團隊需要方向。如果你不告訴大家你對未來的想法,大家就不知道該往哪裏走,會非常沮喪。不過你說這是“最重要”的,我也想補充一點——領導者還必須招到比自己聰明的人。隻有這樣,隨著公司壯大,你才不會成為瓶頸,反而能讓更有才華的人推動公司繼續成長。
主持人(Jeffrey): 好的,下一句:“謙虛對領導來說非常重要,你得有勇氣承認自己的錯誤。”
蔡崇信(Joe): 如果你連承認錯誤都不行,又怎麽能真正改正錯誤?我們做事業,哪怕有一點點偏離正確方向,就可能走向災難。好的領導都會經常自省,覺得自己錯了就要立刻說:“我錯了,我們得趕緊改。” 要做到這點確實不容易,但必須要做。
主持人(Jeffrey): 還有一句跟馬斯克剛才提到的有點像:“大公司的常見問題是,它們被自己的組織架構所束縛,反而讓業務方向去適應結構。其實應該反過來。”
蔡崇信(Joe): 對啊,馬斯克提到的政府官僚體係就是這個意思——都是一大堆結構在先,方向和目標被結構限製。其實公司應該先確定要往哪裏走,然後再去設計適合這個方向的組織結構,並把正確的人放到正確的位置上。
主持人(Jeffrey): 你和我認識有一段時間了,最後再提一句你說過的話:“89% 的人都需要 7-8 個小時的睡眠。如果你覺得自己是那 1%,那你就是在騙自己。” 我想你現在應該知道,我確實是那極少數嗎?
蔡崇信(Joe): 哈哈,我是那種真的需要 7-8 小時睡眠的人。或者說,我一天 24 小時裏,湊夠 7-8 小時,不一定一次睡足。我飛來飛去,經常倒時差,就隻能補覺。但你確實是少數特例,我認識你這麽久,你是真正在“1%”裏的人,能每天隻睡四五個小時還精力充沛。
主持人(Jeffrey): 是啊,我很感謝披頭士樂隊(The Beatles),他們給我寫了一首歌叫《一周八天》(Eight Days a Week)。哈哈,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