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說到,我回中國,公婆家跟鄰居共享WiFi,自己家的網,要等到鄰居晚上關網後才打開。
轉眼他們的兒子回去看他們了。其實年初兒子已經回去了兩周,這次又回去三周。公司新政,休假無上限,隻要你的老板同意,就可以休假。
當然老板也不是上帝,讓你回去看父母,是指望你在看父母的空檔裏,如父母回眸、睡覺、上廁所的時候,你能上網工作一會兒。彼此通融,彼此方便。都是有父母的人。
所以兒子回去的第一天,一大早,就拉著父母乘公交車去通訊公司門店,準備裝光纖上網係統。理由是過幾天老兩口的女兒也要帶著外孫女回國探親了,怎麽也不能讓外孫女上網不方便吧。在店裏約了當天下午來家裏裝光纖係統。國內效率沒得說,像是怕夜長夢多,隔夜客戶就改主意了。
事實上,哪需要隔夜啊,打個噴嚏的功夫,事情就出現了逆轉。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得到的消息是,父母不願意裝,不願意花比鄰居家更貴的價錢。可能是月費上漲了吧,鄰居說的價錢是幾年前的事兒了。
我不是還留了兩斤錢在家裏嗎?他們的兒子誠懇地說,這錢我們出,你們就裝了吧。心裏暗暗想,也用不了二十年,奔90的人了,這錢我們出得起。可還是不行,就是不裝。
這傻兒子不甘心,隔天自己悄悄上街,坐地鐵去了光纖通訊公司總部,一番討論,對方還給了個當季不錯的價格。回到家,還是被否了。
當年我賣了北京郊區的小公寓,要把錢換成美元寄回美國的時候,曾經站在公婆家小屋的窗口,把計算機放在窗台上,借用不太遠處一家旅館的公用網,一點兒一點兒地把錢從一家小銀行轉到中國銀行,因為當時隻有中國銀行辦理涉外業務。而單次轉賬又有上限,房價又不太低,弄得我提心吊膽在那兒一次次地轉,生怕突然網斷了,也怕被黑客攻擊了。
公婆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退休金一直上漲。這也是中國社會畸形的地方,退休的老人,沒多少開銷,但退休金年年漲,從事類似工作的年輕人的工資相比之下沒那麽高。退休的人就算曾經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也不應該比年輕人收入高那麽多,否則年輕人的希望在哪兒,社會的希望又在哪兒?全社會啃老,是政策導向的結果吧。
退休工資高了,過了一把攢錢的癮。真的是猛攢啊,估計比我賣小公寓得的錢還多。倒也不是說省吃儉用,克服欲望吃齋念佛地攢,就那麽隨隨便便地就攢下了。因為根本不知道怎麽花錢,前半生沒學過啊。現在有人教,怎麽也學不會,手抖。幾年前我回去住了幾天,早餐被帶到單位食堂,美國鄉下來的我看著琳琅滿目的職工食堂早餐,頓時迷失了,點了各種顏色的饅頭花卷兒包子發糕,就是興奮,快樂得不行,花了18元錢,當然也沒吃完。這個故事在家裏被講了好幾年,很難忘我那般奢侈地買早餐,還花的是他們的餐卡。
婆婆最擔心的事,是萬一她先去世了,那筆存款被某個壞人騙去。我原來以為他們趕緊把那筆錢分給兒女,不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嗎?可上次我回去時觀察了一下,那筆錢是他們的命根子,不是說要用來幹嘛,萬一沒了就幹不成了,而是說,那筆錢的存在,是一種類似於佛像、信仰、孫悟空的精神食糧,可以沒用,不能沒有。兩個18歲就入黨、貧苦出身的老黨員,思想覺悟也被統一到存款上了。人類最偉大的發明大概就是錢,人人頭上都有了緊箍咒。所謂文明,就是錢的千萬種風姿的投影。
我問他們的傻兒子:就算你沒強調,他們想不到你回家的這段時間還是需要適當工作的,而工作的基礎,是可以方便上網啊?他說:人老了,想不過來那麽多事兒了,他們的腦子裏,隻有有限的幾件事來回轉。我知道他們希望女兒趕快退休回去陪他們,兒子不太指望得上。因為父母中一方的大腦開始萎縮,另一方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孩子們回來,可以幫著承擔一點兒。
但孩子們都遠沒到退休的年齡。我曾經問他們的兒子,即便沒到退休的年齡,盤算一下,咱這點兒錢也夠用了,咱們一起退了算了。他回答說:現在賺錢這麽容易,何必不賺呢?也是,在矽穀三十多年,頭十年,幹倒了一家又一家小公司,這麽優秀的雇員,從不主動辭職,誓與公司共存亡;第二個十年,在同一家小公司,經曆了三番五次的裁員,一直堅持到公司無路可走了,才投奔了一家大公司;第三個十年,若不是後來來了個流氓大亨一樣CEO,本來也是波瀾不驚的,這幾年跟著上躥下跳的大老板,突然有了些額外的收入,撒手不要不甘心啊。我們跟公婆又有多大區別呢,不也哆哆嗦嗦地走在攢錢的路上?
人老,是失去彈性的過程,身上帶著從前的故事和判斷,過時的理念和習慣,像個無人整理的小型曆史博物館,局促、擁擠、略帶驚喜,也有些一言難盡。
與公婆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