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金山不是一直美好、突然衰落。它一直在掙紮。二十七八年前,我去那邊一家公司參觀,公司周圍很亂,是窮人的超市和無所事事的窮人瞎轉悠。我哪見過這陣仗,緊張得目不斜視,雙腿發硬,跟同去的同事匆匆地去匆匆地回,很久不能遺忘那天的場景。
後來我居然去那家公司工作了十來年,聽說了很多驚心動魄的故事。我參觀過的那棟辦公樓裏,特意把前台的秘書櫃台安排在從前窗玻璃看不見的地方,也就是子彈直射打不到的地方。公司為職工提供停車位,是有安全門保護的,但是下班的時候,車一旦開出安全門,就很危險,偶爾有人高舉大鐵桶砸向剛駛出的的汽車。駕駛人根本不敢停車理論,隻能猛踩油門倉皇逃脫。
我去那兒的十來年,算得上天天向上的十年,2000年那輪泡沫給舊金山帶去了不少資金,公司附近的超市被關閉了,改成了高檔家具的展廳,周圍有了幾分安靜。但即便如此,公司兩個建築之間的幾百米距離,幾乎天天能看到車玻璃被砸的現場。我們常常在兩個建築物間行走,沒見過砸玻璃的瞬間,卻永遠有滿地的玻璃。
樓梯間通往街道的小門外,永遠有無家可歸的人橫臥或者留下的尿騷。我們的停車場,白天停車,晚上被無家可歸的人據為休息地。與無家可歸的人、甚至罪犯共生共存在那片地方是公司運營的一部分。
直到2010-2012年,互聯網泡沫留下的陰影還驅之不去。市政府為了把Twitter留在舊金山,下跪的心都有了。但接下來互聯網經濟攜帶著幾家大公司在全球市場卷來的錢空降舊金山,突然把舊金山的辦公樓變成了業界的LV包,不在舊金山盤下一片幾十萬尺的辦公空間,簡直就不能混跡於互聯網行業。庸俗是人類的共同追求,它布綾布綾地既繁華又鬆軟。
直到疫情前的那種繁榮,簡直就是在堆砌海市蜃樓。在一片繁榮之中,我去Twitter 附近的一家公司麵試過一次工作,街的左側是新興公司的繁花似錦,右側是市圖書館泡在髒亂的無家可歸人群中。公司的麵試空間是兩串長長的玻璃屋,每間屋裏都擠著兩個“相親”似的一組人。跟我談的小夥子手下有五六個人,但長期以來,他平均每周麵試四個人。他是在雇人嗎?他是在與世界交流,麵試是他工作不可或缺的部分。不僅他,每個玻璃屋裏都有一個忙著見新麵孔的麵試官。這種蜜蜂采花般的麵試文化蔓延在整個行業裏,不加入這股湍流,公司的社會地位會下降,坊間流行的俗你都得隨。聽說過亞馬遜的一位管理者一年麵試了兩百六十多人,因為除了為自己麵試員工,他還要為其它部門做交叉麵試。互聯網把社交搬上了網,互聯網的工作人員把傳統社交留給了自己。
疫情讓盛宴戛然而止。原本用錢砸出來的downtown ,突然間變成了鬼城。魔鬼不怕病毒,不懼生死。原本被強力香水壓製住的惡臭,沿著Market街無孔不入地泛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