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回去的叫歲月，走不回去的才叫花樣年華。
有一些事，不是每個人都會碰見，例如出軌與被出軌。但是，人天生好奇，他們迫不及待想知道：“要是我，我會怎麽做？”
然後，電影就成了人生實驗品。於是，看電影時，有人看的是別人的人生故事，有人卻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實驗。
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帶你實驗：“如果你被愛人背叛了，你會怎麽做？”
這第一部打入內地電影市場的港式電影，讓梁朝偉勇奪金像影帝，也讓我們知道什麽是克製。
上個世紀，香港九龍城，擁擠的出租屋。兩對小資夫婦在這裏上演了港式婚姻故事，表麵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湧動。
蘇麗珍（張曼玉飾）是船票公司老板的秘書，性感的旗袍，精致的妝容，整齊的雲鬢，即便去買麵，她也打扮精致。
她對生活認真，對自己苛求完美，既保守又克製。
周慕雲（梁朝偉飾）是報社編輯，幹練的西裝，精神的大油頭，風度翩翩。
他倆都有家庭，蘇的丈夫年輕有為，經常去日本出差；周的太太年輕貌美，經常在酒店上夜班。
命運的安排，他們成了鄰居。
但命運的捉弄，蘇的丈夫和周的太太偷偷在一起了。換言之，蘇麗珍和周慕雲被出軌了。
惺惺相惜的周和蘇一起模擬：他們的伴侶是如何出軌的？
他們想知道，為什麽他們會輕易背叛愛情？在茶餐廳裏，兩人在猜，是誰先打給誰約第一頓飯；在的士裏，兩人在猜，是誰先牽手的；在大街上，兩人在想，是誰先開口說在外麵過夜的；模擬到最後，他們無奈地說出：事到如今，誰先開口有什麽所謂？
愛情都變味了，追究過程有什麽意義？人在，心也不在了。模擬結束了，但朝夕相處，兩人卻愛上對方了。他們克製住自己的感情，保持距離，盡量避嫌：我們不會像他們一樣的。
他們不想成為自己曾經厭惡的人。最後，他們沒有在一起。蘇麗珍也沒跟丈夫離婚，還生了個兒子。
蘇麗珍在這段模擬出軌中，她堅定了“克製的美好”，治愈了婚姻，治愈了自己，治愈了愛情。
在那個出軌成常態的年代，“克製”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存在？“用出軌治愈婚姻”隻是王家衛的電影實驗，在現實生活中並不可取。王家衛隻是想借出軌，以毒攻毒，道出“克製”的奇妙。
戲如人生，克製、油膩、放縱，電影裏的誰，又會成了現實中的你。
01
有一種感情觀，叫“愛而不得，挺好”。少年的愛，是奮不顧身；中年的愛，是克製隱忍。麵對丈夫的出軌，如果蘇麗珍選擇勇敢接受周慕雲的愛，要錯兩個人一起錯，似乎無可厚非。
但在那個閑話也能殺死一個女人的時代，蘇麗珍選擇潔身自好，克製自己，絕不走錯半步。
旗袍是保守與克製的象征，蘇麗珍在戲裏穿了26套旗袍，在曖昧的戲裏，她始終克製待己。在周慕雲房間討論小說，房東突然回家，蘇麗珍怕得一整晚躲在房間，等天亮後才出來；暴雨天，周淋雨回家拿傘給蘇，蘇害怕別人認出傘是周的，堅決不撐；房東幾句勸告，蘇就能不顧內心真切的感情，斷絕與周的來往。
她不是冷酷無情，她隻是覺得，對於愛情，她要光明磊落，不允許半分汙點，越愛越克製。
但在王家衛的電影裏，沒有聖人，隻有嚐盡感情酸甜苦辣的平凡人。即便蘇麗珍克製到冷漠，她也有不顧一切的衝動。周慕雲第一次邀請蘇麗珍去2046房寫小說，她雖然拒絕，但最後還是緊張地赴約。她在酒店的樓梯上跑上跑下，掙紮猶豫，一次又一次轉身離開，但最後還是敲開了房門。她一改平日穿衣黯淡的風格，穿了一件紅色的旗袍，也許是愛情讓一個被背叛得心灰意冷的女人重燃了生活的熱情。
兩人經曆了一段曖昧的時光，然而最終，她卻堅持：我不會像他們一樣的。身受丈夫出軌傷害的女人，最終的理智和克製，讓她壓抑了內心的情欲，受著道德的束縛，決定不跟他們一樣。
兩個真心相愛的人最終隻能在電話裏以沉默告別。
2年後，她偷偷去新加坡找周慕雲。大家以為她是來開始戀情的，其實她隻是想偷偷拿走她的繡花鞋，當年周慕雲私藏的。
她默默地結束這一切，斷得幹幹淨淨。她的克製，讓愛情幹幹淨淨，刻苦銘心。她的隱忍，讓她絕對不會走丈夫的錯路，去玷汙心中美好的感情。
比起相愛就要在一起，“一別兩寬，各生歡喜”，讓周蘇這段愛情更難能可貴。
02
有一種感情觀，叫“比起我愛你，我希望你更愛自己。”麵對一段出軌的感情，周慕雲已經說服自己：“又不是我做錯，何必每天問自己做錯了什麽。”
周慕雲想得很明白：不克製的妻子，不值得愛。在模擬出軌的遊戲裏，看著蘇麗珍極力克製對自己的愛，周慕雲想得更明白：相比不克製的妻子，蘇麗珍更值得愛。
每天下班，在又長又抖的石板樓梯上，蘇麗珍和周慕雲都要去打包雲吞，一上一下，經常偶遇。在這狹窄的樓梯上，昏黃的燈光下，兩人難堪地相對著，曖昧的氣氛正濃，兩人卻隻是輕描淡寫地打了聲招呼：“你好。”“這麽巧。”
兩人在這一次又一次難堪的相對中，暗生情緒，卻一直恪守底線：我們不會像他們一樣的。在2046房間創作小說的日子，是被出軌後，周和蘇最快樂的日子。周慕雲既看出了蘇麗珍創作時的快樂，也看到了她的焦慮：害怕被鄰居說閑話。
明明他們什麽都沒做，隻是一起寫稿，卻像被審判的犯人一樣。此時的周慕雲，喜歡蘇麗珍的才華，更喜歡她的克製。被房東質疑夜晚出去太多，蘇麗珍人言可畏，不再跟周慕雲聯係，周慕雲不挽留半句，尊重她的決定。
但愛情不是你想控製就能控製。在那個傾盤大雨的夜晚，周慕雲說出了自己真實的情感：
“我一直在想，他們是怎樣開始的。現在我明白了，原來很多事情都這樣，不知不覺就發生了。”
愛情是不可控的。
蘇麗珍沉默拒絕，周慕雲淡然一笑，隻說了一句：“好好守著你的丈夫。”，不再強迫。
愛情是不可控的，但愛到極致是克製的。
愛而不得，周慕雲離開香港，走前打了個電話：“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走？”
在電話那頭，蘇麗珍沉默拒絕。周慕雲徹底接受了被拒的結果。
這句話看似一句廢話，蘇麗珍就是賣船票的，她要想走，隨時跟你走，周慕雲有沒有多一張船票，根本不是重點。但這句話，卻將周慕雲愛而不得的掙紮表現得徹徹底底。
再克製的愛情都帶點掙紮，掙紮後灑脫離開，這才接點煙火氣，這才符合王家衛的愛情。
王家衛說，周慕雲和蘇麗珍是一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羞低著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她掉轉身，走了。
在我看來，周慕雲並不是不勇敢。他愛她，所以要極力保護她的克製和原則。在他看來，愛不是占有。所以被拒絕後，他收起欲望，不再多問一句，尊重她的選擇。
成年人的愛不是天雷勾地火，而是克製自己的欲望，保護她，捍衛她所捍衛的，即便愛而不得也在所不惜。換而言之，這是“比起我愛你，我希望你能更愛自己。”
03
有一種感情觀，叫遊戲人間。
周慕雲和蘇麗珍的克製，並不是那個年代的古板保守氛圍造就的，相反，那個年代放縱欲望的人比比皆是。他們覺得，克製是束縛。他們不想被感情束縛，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他們以為，這是少年的熱烈，是中年的瀟灑，在王家衛眼裏，這隻是油膩和幼稚。
周慕雲的朋友阿炳，就是這樣一個人。
周慕雲專一深情，而阿炳花心狡猾，性格一南一北的人，成了朋友。下班後，在大排檔，周慕雲和阿炳喝啤酒，聊心事。周問阿炳：我問你，從前有一些人，如果心裏有了秘密，但又不想讓別人知道，你知不知道他們會怎麽做？阿炳說不知道。
周說：“他們會跑到山上，找一棵樹，在樹上挖一個洞，然後把秘密全說進去，再用泥巴把洞封上，那秘密就會永遠留在那棵樹裏，沒有人會知道。”
阿炳非常嫌棄：那麽辛苦？找一個女人發泄不是更好？這就是阿炳的人生觀：感情像塑料，女人如衣服，認真你就輸了。阿炳早上在醫院做完手術後，線還沒拆，就跑到賭場賭通宵。欠下巨債後，去香港紅燈區找女人睡覺，睡了還沒錢給。第二天他找周慕雲借錢還債，周把吃飯的錢都借給他了。誰知，他先把錢拿去吃宵夜了。
這就是30多歲阿炳的遊戲人間：放縱自己的欲望才是人間快活。
殊不知，這樣的放縱，隻是如行屍走肉般，在人世間做著物理移動。阿炳所在的香港年代，是金庸的武林時代，很多人都在模仿金庸世界裏的快意恩仇。金庸武林裏的瀟灑，他們活成放縱；武林的不為情所困，他們活成濫情；江湖的大俠氣，他們活成油膩中年男。
油膩中年男阿炳一直覺得克製的周慕雲活得太憋屈，周慕雲隻有一句：“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嗎？”其實真正憋屈的，是被欲望控製的阿炳，而他卻不自知。
如今，仍有不少人，活成了這副模樣，卻不自知。
04
有一種感情觀，叫有錢就任性，對感情認真你就輸了。
他們認為，克製的人，不是無能就是窮。蘇麗珍的老板就是這一號人。
作為秘書，蘇麗珍除了安排好老板的日程外，還要照顧好老板的老婆和小三。在外人看來，蘇麗珍老板有錢有勢很風光，老板自己也覺得有錢能駕馭感情，有錢就應該任性，要在小三和老婆之間遊刃有餘。但是，在蘇麗珍和王家衛看來，被金錢和性欲控製的老板，活得很憋屈。
老板過生日那天，老婆晚上在酒樓安排了生日會，小三很識趣地不約他吃飯，隻讓人把生日禮物送到公司。
當蘇麗珍把禮物遞給他，並告訴他是小三送的時候，他眼睛突然怒圓，瞪著蘇：“她來公司了？”蘇趕緊說：“沒有，她派人送來的。”這才讓他鬆了一口氣，看上去對感情遊刃有餘的他，很被動。小三的禮物是一條鮮豔的領帶，老板拆開後，立馬戴上了。
蘇麗珍一眼就看出了老板換了領帶：“領帶不錯啊，很鮮豔。”這是在提醒老板，你老婆也能一眼看出這領帶是外麵的女人送的。老板立馬換上了自己的領帶，去參加老婆準備的生日會。
自以為活得很灑脫很任性的他，其實活得又慌又慫。這就是老板所謂的“有錢就任性”，自以為自己將情感控製得遊刃有餘，孰不知自己被性欲控製得服服帖帖。
05
我們不知道，放縱欲望的阿炳和老板，後來會活得怎麽樣。但我們知道，蘇麗珍和周慕雲克 製的愛情一直流傳到現在，經久不息。他們克製到，全世界都不知道有這樣一段感情發生過。
這不能說的秘密，周慕雲隻能說給吳哥窟的樹洞聽，沉淪在佛門裏。
即便不是圓滿結局，我們仍渴望這份，愛到極致才懂克製的感情。也許愛情不要那麽多遺憾，愛就要勇敢說出來，但我們更佩服蘇麗珍和周慕雲。作為愛情的受傷者，他們還能克製內心的感情，堅守原則，保護一段純潔的感情。
克製比放縱，更值得推崇，就像失去比得到，更值得欽佩一樣。就像王爾德所說的：人的一生隻有倆大悲劇，一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二是得到了。
得不到你會遺憾，得到了你就會期待下次再得到，欲望無限。無論是愛情還是事業，知道你自己要什麽，然後恪守原則，克製欲望，悲劇才不會太多。
電影最後有一句話：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仿佛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
年輕時覺得，周慕雲要回去找回蘇麗珍，才不算遺憾。但經曆了世事變幻，成年人反而覺得，走得回去的叫歲月，走不回去的才叫花樣年華。
就讓這克製的美好愛戀，留在過去吧，想念了，拿出來回味一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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