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想散記:西班牙沒有眼淚 (阿宋,2011年)

“太陽時間長了也會熄滅的!”—— 菲代爾·卡斯特羅。

十來年前,我曾帶過一個西班牙裔的短期實習生,她很想會說漢文,但沒時間學,所以請我教她一句實用且朗朗上口不會忘記的漢語。我就教了一句“搞什麽名堂?”  結果,她學得認真,用的也認真,並顯一種已學得武藝的氣概。每逢人(不管華人還是洋人),她就來這一句“搞什麽名堂?”

卡斯特羅搞革命,盡管是山寨革命,但他搞得也很認真。

認真,是一種西班牙人血液的東西!有書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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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想散記:西班牙沒有眼淚 (阿宋,2011年)

 

(1)

西班牙一直是我向望探究的一個國家。 16世紀時,中國明朝中葉,西班牙曾是當時世界的海上霸主。事實上當時的西班牙還準備吞食並割裂中國,派“4~6名總督分而治之。”據西班牙人自己透露,西班牙應當是最早的有完整且詳細侵華計劃的國家。 1576年(明萬曆四年,鼠年),在殖民了呂宋島(並以菲利普國王的名字命名為菲律賓)後, 總督桑德給國王的新規劃報告中,提出征服中國計劃,並認為“這項事業實使容易,費用也少。。。有2000~3000人,便足以占領所要占領的省份。。。之後征服全國。”然而這個“周到完善”的計劃,相比較稍早些時候職業殖民人士雷克爾提交的計劃書,卻顯得過於膽怯和保守,據後者的設計:“派60名不到的優良西班牙士兵,就能夠征服他們。”

西班牙人以60人(或2~3千人)入侵中國的計劃,對於今天的中國人看來,象似理智正常的天方夜譚夜劇。然而在當時,其實是有思考基礎的。 首先當然是明朝讓人垂涎欲滴的富有。明朝GDP(國民生產總值)為當時世界總GDP的 45%左右 (萬曆朝時為55%)。 據黃仁宇《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數字,明各級政府的年稅收在白銀(折算)4000萬兩以上。明朝人口6千萬,稅率5%以下,4000多萬量白銀稅收折射出明朝人均收入將近20量白銀,可買米3000多斤。2007年中國官方向世行確認的人均國民收入為1740美元,可買米也約3000多斤。明時地產屬私有,沒有(大學)學費、房貸和物業費、通訊費、電器和交通費用等負擔。 這樣算來,明時百姓大致比2007年中國百姓更為富裕些。西班牙修道士馬丁·拉達的《中國劄記》,通篇描述1575年當時中國南方的富裕景況: “。。。有大量的牛、豬。。。極多的羊和其他食用動物,它們不值錢。養在河岸的飛禽是那樣多,以至一個小村子每天要消耗幾千隻 。。。中國人中舉行宴會,超過世界上其他的民族,。。” 事實上,類似的描述也泛見於《列朝詩集》(明詩選本)中,例如“稻粱滿地悲鴻舊,馴得滄波萬裏鷗”,“醉斜小杜吳王國,錯認揚州十裏紅”,“竹窗遙列岫,花樹密圍牆。兔捷罝施路,魚肥笱在梁”等。明中晚期知識分子直言犯上幾成時尚,沒有理由懷疑這些詩歌屬粉飾太平虛承假捧之作。(明後期文官的抗上邀名風氣一度泛濫,後招曹雪芹諷嘲,說他們“念兩句書淤在心裏,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隻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湧,即時拚死。”——賈寶玉語 )

西班牙對於入侵中國之飽滿興趣和信心的另一個原因,是當時的明朝經過嘉靖朝的荒唐腐敗,明早期的強悍不複存在。崛起時的西班牙人未曾見識或體味過(也幸運的錯過了)鄭和的航母艦隊。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是同時期西班牙在美洲的探險收得了暴利,異常而迅速地強盛起來。史料記載當時全世界開采出來的黃金白銀,80%以上為西班牙所得,“遠遠超過了西班牙所能承受的極限。” 殖民期間,西班牙從美洲獲取了共4千萬兩黃金和16億兩白銀 (幾乎相抵當時明朝半個多世紀的財政總收入),西班牙被稱為“黃金漏鬥”,著實是委屈了她。

記得有一則童話,某人一日驚見了大堆的財寶,他心急火燎的用雙手大把大把的往家裏捧,但因為捧的實在太多,財寶不斷的從指縫和手臂孔隙間灑漏出來,以致很多財寶撒在了路上而被別人撿走。當時的西班牙相當接近這種狀況。據張兆裕的《晚明社會變遷》,十六世紀美洲產白銀,通過墨西哥市場和菲律賓貿易中轉,流入中國每年達300萬兩。 後來中國清朝成為“白銀大國”,晚清時還前後應了約9億兩白銀(平均算每個子民攤到2兩)的巨額戰爭賠款,明時西班牙人不情願間幫的這個忙不可謂不大。

16世紀另一重要事件,是代表當時最高水平的數學、天文曆法、和建築技能的瑪雅文明,在鼎盛之際如一夜間消世而去。世人普遍的認知是西班牙人在殖民美洲時,“如同路人隨手折下路邊的一朵向日葵”一樣,隨意方便的鏟除了這個“異教文化”。據西班牙神父狄亞哥·迪蘭達記:“搜查到大批書籍,全是迷信和撒旦謊言,我們幹脆一把火把它們燒盡。”上世紀80年代,一支多學科考察隊針對多處瑪雅遺址,曆時數年考察,得出結論認為瑪雅文明毀滅的真正原因可能並非在西班牙人,而是瑪雅人內部財富及權勢爭奪引致的內戰與滅族屠殺。可能的一個附加因素,似乎出於瑪雅人對自身預言的遵從,自滅和被人消滅像是他們正等待的曆法預言命運。曾經有瑪雅部落頭領麵對入侵者時這樣說:“我們背離神的日子還未到,請四個月後再來吧!到時我們將履行預言。”

——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這結論似乎在暗示西班牙人去的不早不晚,正是時候。。 

總之,瑪雅文明的毀滅既沒有讓西班牙殖民者費神耗力,也不曾見其有牽腸掛肚,“興亡往事置勿論,千金不惜酬歌尊”,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過去的就這樣過去了。。。 然而,西班牙人這樣的率性,卻讓今天的人們吃盡苦頭。人們竭力要破解這個文明曾經提供的預言:地球在曆經瑪雅大周期5125年後(公元2012年),將迎來大劇變。見證過瑪雅文化的人,沒有人敢輕於忽視瑪雅曆法推算得出的預言。原因很簡單,瑪雅曆很精準,退回三千年前,瑪雅人已然知道地球繞太陽一圈時間為三百六十五天又四分之一天。

1588年(萬曆十六年),夏,距桑德提交侵華報告12年後 (還是鼠年),本準備用來征服中國的西班牙“無敵艦隊 (Armada)”,在多佛海峽欲給“邪惡的英國海盜”一個長記性的痛苦教訓時,被英國人意外擊敗,一瞬間強虜灰飛煙滅,近百艘戰船和二萬多士兵沉落海底,無敵艦隊幾盡覆沒。 西班牙海上霸主之位不再為繼,世界格局裂變。沒有證據表明當時的明朝庭對此有所耳聞並作局勢對策分析,或者對英國人無意中送出的這巨大人情表示酬謝。26歲的萬曆皇帝正癡迷於修他的壽宮吉地(定陵),“萬曆中興”的短暫昌榮因皇帝對張居正的反攻倒算時已墜落;海瑞和戚繼光已於稍早前謝世。自偶像導師張居正的道德形象在他麵前轟然倒塌後,年輕的皇帝似乎對所有人失去了信任, 漸厭政事。 不幾年後,萬曆以患病和“天下無一時可憂之事”為由,宣布“靜攝”,不再視朝,怠政罷工(不郊,不廟,不朝,不見,不批,不講)達30年。

也在1588年,30歲的努爾哈赤在東北統一了女真各部,創製滿文,謀圖華夏內地。同一年,一個嬰兒在湖南呱呱墜地。這個嬰兒不一般,50年後,風雨飄搖的明末,他官至兵部尚書,崇禎帝說是“恨用卿晚。”麵對清兵入侵和農民軍起義,他執迷不悟地死守他自創的一個“安內方可攘外”六字金剛音,而被人(彭仲謀)痛罵他為“險夫”,“一言而亡國。”然而他的這個六字訣,被後來的曆代統治者奉為座右銘,而成了天下人都知道的“名言”——他是,楊嗣昌。

大約200 年後,1807年(清嘉慶十二年),西班牙再遭拿破侖鐵碲踐踏,這個一度為世界最強盛的大殖民帝國由此一地雞毛,漸是黃花相隨西風落。光緒24年(1898年),美國為僑民利益,出兵痛擊元氣稍複的西班牙,殲滅了其遠洋艦隊。巢之已覆,卵自不存,西班牙讓出菲律賓、關島、波多黎各、古巴等殖民地,終淪落為在列強議餐桌上叨陪末座的病漢。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中國,西班牙風吹馬耳,不關哥事,沒有(可能也無力氣)派兵參與。

 

(2)

去年 (2010) 年底,陪妻去看望在馬德裏讀書的女兒,踏上了去西班牙的行程。 這個曾經的日不落霸王帝國,他如今的麵貌讓我神往。2010年冬天是西班牙二戰以來經濟上最艱難的冬天。早於二年前的房地產泡沫破裂,已使近二十萬西班牙人失去了自己的房屋,國家瀕臨破產,20%以上的勞動者失業。在阿姆斯特丹(半夜轉機)往馬德裏的飛機上,我鄰座一位西班牙中年男子,留著卡斯特羅的胡子,外貌上似有幾分像三毛的荷西,但脾氣顯然不見荷西那“爹爹,你跟Echo說我買摩托車好不好?”的溫柔。落座不久,他便開始對我和另一邊的鄰座(來自華爾街的經紀人)恨恨傾訴起當下歐洲與西班牙的糟糕經濟現況,怒恚銀行收回他及其他妹妹家房子的邪惡和不公,摧肝之情,滔蕩於表。他堅定的認為目前情況下,他欠西班牙和整個歐洲一場巨浪式的革命。時時,他還忘情的展開雙臂揮舞,很讓我提心以防他臂膀揮到我的臉上或頭部。我沒有試圖打斷他滔滔不絕的言語,心中記著那一句剛學到的西班牙諺語:“我最討厭的事情就是當我打斷別人說話的時候,別人還在滔滔不絕地說。”

夜晚的天空漸漸向機艙彌散著蒼涼,暗燈讓人昏睡,四周寂靜下來。我的這位鄰座撕裂呐喊一直不曾停息,看上去他就如曠野中一隻無助獨狼在淒喊。 一直試圖幫他解析原委和排解困境的那位華爾街人,在遭其近半夜的鴨對雞論和無厘頭批駁後,終於耗盡性子,忍無可忍地請他(你丫)閉嘴 (shut up),並神情激動的明確告訴他其所有的愚蠢抱怨不帶有一絲的建設性視野,因而不頂任何屁用。 自然,這位哥不是“丫”,但他並不太在意這樣的境遇,他轉過頭來對我攤一攤雙手,眨了眨左眼,以示對華爾街人氣急敗壞的退下陣去愛莫能助。不過,沒有了“挑戰性”辯論,事情變得無趣,他稍顯不甘的自我咕噥一陣後,便塌下頭來入睡了。他發出的呼嚕遠比他醒時的呐喊讓人不得睡眠。

抵達馬德裏後,在機場提取行李時,我驚訝發現我的這位鄰座兄弟提取的是一付長長的滑雪板和一個綠色大旅行袋。 顯然,他是從北歐的某個雪地度假村歸來。 我見他拿出手機,與人興高采烈一番言語。 電話完後,轉身時,他看到了我(一個還算耐性的傾聽者),遞過來一莞孩童般羞澀的淺笑,隨之吹著輕快口哨優然踩步離去。。。他飛機上的怨怒,憤恨,和憂傷,或許還有無助,以及“巨浪式革命”之計劃,似乎已統統卸給了天上的浮雲。他留給我的背影沒有憂傷,沒有任何惱人情緒。隨後幾天裏,西班牙也不再有另一個人讓我見到憂傷或悲憤。

馬德裏(Madrid),水草豐盛之地的意思。1561年 (明嘉靖40年,戚繼光在台州正戰來侵倭寇),繼承皇位剛5年的腓力二世將王宮從華拉度列遷入馬德裏,這個曾經為摩爾人邊貿站的村落從此成了西班牙首都。後來的事實證明,腓力二世這次的遷都給他帶來的風水甚好。在他治下的43年間(1556—1598年),西班牙國力到達其前所未有(也後不再繼)的曆史巔峰,一度成為世界最強最大的帝國。

馬德裏是歐洲地勢最高的首都,位於伊比利亞半島之梅塞塔高原,海拔670米。 但是諺語“從馬德裏去天堂”並不表示它的地勢高而成上天捷徑(實際上它比山西太原城還低100米海拔),而是表達那裏300多萬人“且由俺、快活則個”的歡騰之地意思。據女兒告訴我,馬德裏的白天是晚上十點鍾以後開始的。西班牙人一般晚上九點鍾晚餐,餐後上街,湧向酒吧、舞場、和歌廳。西班牙人熱情的本性在酒後會變得肆意,“山翁今已醉,舞袖為君開。”街上的醉仙們時會主動要求幫助路人,但哎咿呀:風露一枝常錯插,拉郎認作女兒家,身在鬧市渾不覺,見是車來呼騎馬。俺是傳說中的風中哥哥,戲文裏的俊俏君郎。。。

為求馬德裏“白色夜晚”之效果,已是捉襟見肘的市政府從羞澀囊中每年掏300多萬歐元 ,將聖誕市區的街道燈飾得流光溢彩,花樣萬千,頗似那隋煬帝“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的斑斕燈海。我向毛主席保證,那確是天下獨步的耀眼西洋鏡。如果你沒有去過沒落晚唐帝都的元宵燈節,來馬德裏大概也不多耽誤。“月色燈山滿帝都,香車寶蓋隘通衢。身閑不睹中興盛,羞逐鄉人賽紫姑。”——這事確實無法怨李商隱先生的牢騷,因為那太勾人神往。而當晨曦第一縷白光悄然挑開這山城夜幕時,馬德裏街頭另有一番景致,凡唐人也是無人不識,且油然出一種飽諳經史之慨歎,賢者蔽然但無法裝成看不見:“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

我沒有搞錯,這是馬德裏,公元2010冬。

 

(3)

比起如夢的夜晚,馬德裏的白天平凡的有些寂聊。雲淡天閑。賣藝(或許不賣)的人們在街頭和地鐵口拉琴彈唱。或許是聖誕期間,曲目大多淺顯喜樂,有路人隨歌而舞。街上的行人多數祥安無燥地串行著,沒有執著的奔忙,隻有隨意的過往,那扔步的溫吞,翻動不了垂躺在地的殘葉。夾街的冬日梧桐早已脫葉,在蒼白無力的陽光中抱風而立,溫順如儀。曆史的驕傲仿如昨日晨露,早在空氣中散去,讓人嗅不到一絲當年海上霸主的浩蕩之氣。

馬德裏城以太陽門廣場為中心,分十條街道向四周彈射出去。中間的街巷接點處則綴以噴泉或者花壇。比較時下華夏城市的新貴大派,馬德裏街巷窄舊老派,浸染著一種低調的滄桑。半圓形的市中心廣場因著名的太陽門而建。西班牙國家中心“零公裏”地標便設置在這裏。1808年5月,法國入侵3個月後,西班牙人在太陽們前開始了抵抗拿破侖占領軍的戰爭 (西班牙著名畫家戈雅的《槍殺馬德裏保衛者》描述的便是這一事件)。

太陽門廣場和周邊熙熙攘攘,是馬德裏的鬧市區。有遊蕩兜售的小販,軒靜凝立的行為藝人,歌舞自娛的彈唱歌者,踩街的情侶和遊客,也有靜靜相伴時光流淌的閑坐老人。我試圖尋訪西班牙小說家塞萬提斯當年在此遊蕩與人胡吹海侃的蹤跡,但很快明白這很徒勞而放棄了——並非是曆史的骨灰輕浮,是世塵丘積太急厚了,“清醒”的西班牙人,也跳不出這命。我在一個拉手風琴的老人邊停住,老人坐著如風霜雕塑,但穿戴體麵,牛仔帽稍壓著看似半盲的眼睛。他麵前有一約3歲女孩,爬臥在清冷的鵝卵石地上,雙手支著她天使一般的臉龐,專注聽著老人的琴聲。女孩的父母在稍遠處站著看視。陽光從對麵的圍屋上斜切下來,在女孩和老人周身濺起著一道金色碎光,讓人幻覺他們罩在了一個神護的隔離時空中。 我拿起相機希望留住這舜間畫麵,老人沒有抬眼,輕微揮了揮手。我以為閃光燈擾動了他,有些羞愧,陪同的女兒卻是乖巧,趕緊拿出幾個錢幣放入他坐椅邊的小盆裏。

不管往事如煙,還是伊心依舊,如今的西班牙人看似按照上帝編好的流程平靜地生活著。有次在地鐵裏,上來一位華發駘背老者,衣帽老式卻楚楚服身。我起身請他坐,老人拍拍我的肩膀,安詳淡然但很意決的示意我坐下。這讓我有些忐忑,不知是否傷到了老人的自尊。車廂白淨空曠,扶手站著其實也是很舒適的。便是在那一舜間,似乎我觸覺到些許我一直在尋訪的西班牙人沉澱在內心的驕傲心氣。西班牙政府目前麵臨經濟崩潰的困境,拒絕歐主央行援助,擺出窮不誌短(並似乎也在設法“窮則思變”)的姿態,固然出自這個民族樂觀和生不言敗的天性。但一定也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源自這種從未消失的西班牙驕傲與心氣。這些因素注定了唯西班牙可孕育出文學大師塞萬提斯,而堂·吉訶德隻能出生於西班牙——就像唯華夏大地方可孕生出老舍和駱駝祥子一樣。那背著滑雪板吹著口哨離去的機場背影,正是西班牙人的一個縮影。 他不會是去承受或者尋訪失去房子和工作的苦幸,而是去迎接或者開劈他新的生活。其實往事並不惘然,當年切·格瓦拉瀟灑揮別古巴的勝利雲彩和高位,懷著“永遠對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非正義事情有最強烈之反感”的精神,隻身前往玻利維亞解救那裏的人民於苦難。 除了強烈的共產主義信念,化身山脈的上帝情懷,深植骨髓的西班牙人之堂·吉訶德精神,必是切·格瓦拉之堅定驅力。這種精神在他給父母的辭別信中一露無遺:“我的雙腳碰觸到這匹羸馬的肋骨。。。我手挽戰盾,上路前行。。。我用藝術家情趣磨煉之意誌,支撐我搖晃的雙腿和疲乏的肺腑,幹下去。。。”

 

(4)

在馬德裏我意外的第一次聽到了對中國人團隊精神的讚美。這種讚美來自一個美國人在切深體會了西班牙人獨立精神後的由衷流露。艾林是與朋友一家一起從芝加哥來,看望在馬德裏學習的女兒,後者巧是我女兒朋友。聖誕節晚,馬德裏各餐館關門,隻有三兩家中餐館接受預訂晚宴。女兒有準備,早早的預訂了。也請了艾琳與她的朋友們。二十多年前艾琳也如她的女兒和我的女兒一樣,來這裏做過一年交換學生,從此迷上了西班牙。 熱情狂野的西班牙風情,綺麗袒露的地中海風光,雅致而謠言豐富的咖啡館,還有混雜伊斯蘭風味的歐式古建築,似乎,西班牙的一切都讓艾琳迷醉,魂牽夢繞。誠如蔡依林唱的“馬德裏不可思議,突然想念你,”艾琳想念了,便來了。 這是她過去20年中 (除工差外)的第10次西班牙度假旅行。

艾琳教授英語,去過中國,她與中國和西班牙的幾個大學有時常的工作接觸。她說她很喜歡與中國人一起工作,簡潔高效,隻需與負責的頭兒商量好計劃,其餘的一切便OK了,高枕無憂。但是,很但是,她卻很頭疼與西班牙人商議工作。一個10個人的西班牙團隊,往往有11種不同的觀點(10種正確的和一種錯誤的)。而且各不相讓,爭論不休。很多時候,當繼續爭論或不爭論之意義皆已不複存在,時機已流逝而去,這種“爺們間的爭論”且尚未停止下來。

艾琳的這番話固然有趣,還富美意,卻讓我有些心生唏噓。其實這種獨立自由的個體精神,正是中國人數千年來一直企求而不得的東西。由夏代開始並由周公完善的封建禮樂製度,以及由此催生的國人之強烈民族意識和君父情結,成了中國人獨立自由精神發育的最強力纏腳布。在這個封建禮製的框架內,中國的思想家有過弄世玩世的老子,安撫理世的孔子,強人愛世的墨子,逍遙拒世的莊子,唯獨的,不曾有過思想空靈獨立於那禮製框框以外的論者 (或者說能幸存下來的思想傳播)。即便人格可與“日月爭光”的屈原(司馬遷語),“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也根本沒有脫掉禮教枷鎖,某種程度上甚至可說,他是完全因為乞附這種禮教而成犧牲的---雖然他的犧牲是為了正受苦難的民眾。《離騷》通篇充斥著他被君王冷落而報國無門的冤屈傾訴。而在《九章·橘頌》中,他說“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向君王乞求“獨立” 和理解萬歲,正是屈原不能自拔於這種緣木求魚的矛盾泥潭之悲情注解。而心如明鏡的曹雪芹,借賈寶玉以呼求掙脫禮教枷鎖,雖不得已但也算不得是太委屈的事了。

 

(5)

我不清楚500年前那個征服中國的計劃,在將來的某一天會不會再回到西班牙人的議事餐桌上。沒有人能左右西班牙人的獨立思考,你能做的就是看著它發生。 人類曆史螺旋式輪回前行的規律,似乎不排除這種可能行的存在。當然,這取決於諸多因素在時間和空間上的合攏(或許應該說機緣的天合)。首先自然是西班牙再次強盛起來。西班牙人安天樂命也富冒險進取精神,其再次掘起和強盛起來,似乎隻是個時間問題。(上帝若某日再降賜他一個如美洲一樣的大寶藏而使之大發起來,也非斷無可能的事---據西班牙人士稱,至今沉睡於大西洋海底的無數金銀財寶,大多屬於西班牙當年運寶路上的沉船)。其次,同時代的中國能否被征服。不過,這個因素可能不會太被重視,因為它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而重要的因素是,那時的中國是否值得征服,例如有沒有不公平地擁有了過多的雞鴨牛羊,精美得過分的瓷器,以及穿在女人身上使之美豔極倫的絲綢緞子。

在聞名於世的馬德裏普拉多美術館裏,有一幅Duan de Sevilla (端·塞維拉,1590年)作的油畫,至今在我心頭纏繞。在豐富的典藏中,它隻算是平常的一幅文藝複興時期表現泛美的男俊女靚之人文思想油畫。畫麵上一對中年男女,衣著華貴,背景宮廷味濃厚,沒有像同時的大多數油畫“充滿了愉悅觀眾的感官刺激和感性光輝及享樂主義風尚。”這當然不是此畫吸引我特別注意之理由(我不是無愉悅的無感性者)。吸引我的並完全把我罩住的是那貴婦人身上所著,那是一件看著極為華貴的鑲著淺黃梅花圖案的猩紅色絲綢披肩長衫。據說當時繪畫界心照不宣地流行一種取巧的凹凸鏡投影圖像技術,幫助繪出亂真的色彩和質感。我不清楚(也不在意)端·塞維拉是否使用了凹凸鏡投影,隻見那畫中衣服逼真的足以讓人清晰看到絲綢麵料上勻稱的經緯線。那鮮豔、明亮、均正的光色傳遞著無需摸觸的光滑與輕柔。便是我這樣的外行人,也能確定這是最高質量和等級的中國絲綢緞,新如始出。綢緞體貼地披瀉在貴婦人身上,如自然生出的美豔肌膚,即便是那衣服的折皺處,也仿如生命湧動不能藏住的華麗春色。這幅畫猶如時光隧道,開通到500年前明朝江南某一織染局的繁忙場麵,讓我惶惶,情怯而不知如何麵對我的遠祖鄉親們,以致竟有些許的顫抖起來。上世紀80年代我在北京讀書,學校與故宮博物院僅約10分鍾的步行距離,期間我數次見過在那展出的明代皇家絲綢品,但從未有今天這感覺。常是灰暗的色調,似乎浸透著太多的皇家血腥和苦楚,沉澱著厚重曆史和滄桑時光,讓人負重和琢磨費神。

有一瞬間,我以為端·塞維拉畫上那靚麗的絲綢緞其實盡說了西班牙上下500年曆史。昨日繚綾自有來處,明日衣裳誰說不新。清楚了這樣的意境,對於今日經濟困境之過分掙紮或憂慮便居顯多餘。西班牙人是對的:“解決經濟問題沒什麽難的,唯一需要的就是錢。”而這個錢將是必然會來的。 人類社會的一切似乎都是有時段性的(不算上帝)。國家,朝代,文化,思想,都被時段衡量,在時段兩端都會有其出生和消亡標記。區別隻在於時段的長短而已。人類幾乎所有的所謂“永恒”,都隻是相對於人的短暫生命而言。但可能有一個例外,錢。錢應當是正真意義上隨著社會的存在而永恒存在,原因在於它承載產值且永恒流動,永遠如水一樣向著需要的低地倔強流動。既如水流,逆浪聚起,權貴斂財,也自然是必隨之現象。而錢的這個流動性讓那些守財恒福的思想變得愚蠢。曆史上幾乎所有的革命都是因錢的這個流動法則被破壞而引起的。故此,錢向需要錢的西班牙流動將是必然的,就像幹旱的沙漠,其必然的迎來必是雨水一樣。世人對錢的所有糾結,苦惱煩悶,興高采烈,傷心流淚,其實都不由錢的流動法則引起,而是由錢向其流動的是否足夠多(強度)和足夠快(時段)引起。 西班牙人對此似乎了然於心。

西班牙無需眼淚,也不相信眼淚。如三毛說的:“在原本期待著炎熱烈日的心情下,大地化轉為一片詩意的蒼涼”。 。。。。

 

後記:

  • 女兒做完一年的西班牙學習後,因為喜歡西班牙,2012年大學畢業後,又去西班牙一年,支教英語。
  • 2013年2月,西班牙報紙  (今日報,HOY)報道,過去幾十年來一直為陸軍提供“最先進武器”的西班牙拉科魯尼亞大區兵工廠宣布破產。破產後的工廠 “將坦克、大炮等武器留給員工做紀念,員工家裏有大花園,工廠就給輛坦克,有小花園則送門大炮。”
  • 2013年11月19日,星期二,西班牙高等法院依據“普世管轄權Universal Jurisdiction”之規定 (犯我天條者雖遠必究的意思),向前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在內的五名中國高官發出逮捕令, “指控他們涉嫌中國對西藏進行種族滅絕罪行。”  (JURIST,  November 19, 2013)
  • 2013年12月,西班牙巴塞羅那蒙特惠奇山上的國家宮,被“金錢的氣味”吸引,將著名的加泰羅尼亞藝術國家博物館 (MNAC)---世界最完整的羅曼式藝術收藏館,租與印度新貴米塔爾家族作結婚派對場地。(Wedding Planners gear up for the Grandest Wedding.  weddingsutr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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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文章很好看,有趣,但是你說明朝那樣好,可能是不對的 -鐵驢- 給 鐵驢 發送悄悄話 鐵驢 的博客首頁 (384 bytes) () 02/19/2021 postreply 11:54:48

優雅文筆,壇裏鮮見 -壁上觀- 給 壁上觀 發送悄悄話 壁上觀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9/2021 postreply 12:10:19

寫得太好了,曆史之所以有意思就是有無限的可能性可供人遐想 -上海,上海……- 給 上海,上海……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19/2021 postreply 22:50:36

文筆出色,帶我又回到西班牙,普拉多美術館太好了 -心星- 給 心星 發送悄悄話 心星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0/2021 postreply 11:14:18

謝謝樓上各位 -阿宋- 給 阿宋 發送悄悄話 阿宋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18/2021 postreply 18:0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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