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土國之前,真不敢相信,這裏會有如此多的古希臘、古羅馬(甚至更早,如赫梯)的遺址、遺物,多得都溢出來了,隻好路邊、野地隨處擺放。
中國也是有悠久文明的國家。但是,我們上古的文明留給我們的東西太少,除了比較堅固的青銅器和玉器之外 (但這兩者都是上層階級的用品,本來就少之又少)建築是木製的,文字是刻在甲骨或竹簡上。它們都是易朽之物,在曆史的長河中差不多早已灰飛煙滅,難見蹤影。難得殘留的一點點,都珍之寶之,在恒溫恒濕的博物館裏小心翼翼地養著。
但在這裏,古老文明是明明白白地以堅固的石頭樣式呈現過你麵前。建築物是石頭的,雕塑是石頭的,文字刻在石頭上,甚至棺材,也是用石頭刻得漂漂亮亮的。算算在15世紀突厥人占領之前,這裏的古代文明已經經曆了幾千年。這幾千年裏不同的文明,一代一代人石雕愛好者遺留下來的作品,堆在一起該是一座大山。再多的博物館也無法容納。所以,在伊斯坦布爾,如果你看到一截截雕刻精美的古希臘或古羅馬時代的廊柱、橫梁、石板等隨意躺在街邊,像無人過問的棄兒,就不必驚奇他們暴殄天物了。
路邊雕刻精美的石頭
我們參觀過的地下水宮,裏麵幾百根高大石柱支撐著穹頂,大多數都帶著花式繁複的科林斯柱頭。不管是當年還是現在,把它雕出來都是極費工的。我心生不解,一個超大形的水窖而已,為存水為目的,有必要這麽過份裝飾嗎?後來才知道,這些柱子都是從古希臘神廟遺址處搬過來的,也算是為了節約成本,廢物利用。建這水宮的拜占庭時代,離古希臘時期已有上千年了。而水宮距眼下,又是一千多年。一層一層切分得清清楚楚的曆史,就這樣形象地擺在你麵前。
水宮裏的古希臘石柱
水宮裏著名的美杜斯柱礎,無疑也是古希臘的遺物
物以稀為貴。幾千年的物件,太多了也就不稀罕了。但是,隨地可見的上古石雕,不斷地提醒著人們這個城市久遠的曆史和榮耀的過往。
連睡覺吃飯都不例外。我們入住的酒店,就曾是奧斯曼時代的監獄,當年穆斯林衛兵守望的塔樓還赫然在目。這裏的客房都是當年的囚室改的,但我住的是酒店時唯一有陽台的套房,會不會是監獄長的辦公室?離酒店幾步之遙,有一家咖啡館,麵街以玻璃為牆。我們天天路過,看到有人在裏麵吸土耳其水煙。一天晚上,我們酒足飯飽之餘路過門口,心生好奇,便進去體驗土式水煙。吞雲吐霧當中,發現地板上鑲嵌著一塊大玻璃,可以看到下麵一個很大的空間。結賬時問老板,他說是個宮殿,還盛情邀我們下去看看。
順著一道長長的鐵梯,我們下去了。有感應燈自動打開,不亮但足以讓我們看清楚裏麵的一切。沒想到裏麵會有這麽巨大的空間,大大小小的房間一個連一個。古老的磚牆支撐著高高的磚砌拱頂。但滿目瘡痍,破敗不堪,應當因為已經荒廢已久。旁邊有個牌子,說這一帶宮殿區是從君士坦丁一世開始建設,從4至11世紀,拜占庭的皇帝們都住在這裏。(11世紀第四次十字軍東征,君士坦丁堡飽受蹂躪,拜占庭帝國就此沉淪。這宮殿群可能就因此廢棄。)我們身處的這個區域,是專供外國使節居住的MAGNRURA宮的一部分。當年強盛繁華的拜占庭帝國時代,這裏一定是旌節相望,冠蓋如雲。如今燈光灰暗,四顧蕭條,徒有黍離之悲。
洞穴的出口處還有個牌子,上麵寫著:本餐廳利潤的一部分會用於複原這個地下宮殿。這麽重要的古跡的維護都由民間操辦,也說明了這個國家文物古跡多得讓國家操心不過來,民間的有心人隻好接手。
奧斯曼監獄改建的四季酒店
水煙館侍者在表演吹煙泡
水煙館的一處玻璃地麵,可以看到下麵的拜占庭遺址
拜占庭宮殿遺址
從拜占庭宮殿的一角,可以發現相對於奧斯曼蘇丹皇宮的窮極奢華,拜占庭皇帝還是比較節儉的。他們把錢省下來,建起了無與倫比的索菲亞大教堂。給這個城市、這個國家、甚至這個世界,留下了曆史上數一數二的偉大建築物。若無這座教堂,伊斯坦布爾會遜色很多。伊斯坦布爾有著世界上最美麗的天際線。而這天際線主要是由分布在由山巒起伏的地貌上索菲亞大教堂和各大清真寺構畫出來的。這裏的所有的大型清真寺,幾乎都是以索菲亞大教堂為母本建造起來的。如與索菲亞大教堂相鄰的藍色清真寺,在外表上幾乎一模一樣。初到者很難辨雌雄。可以說沒有這座偉大的教堂作為先驅,也就沒有伊城一眾壯觀的清真寺。
傍晚的索菲亞大教堂
巧奪天工的拱頂
說起伊城的教堂和清真寺,就不能不提起巧奪天工的拱頂技術。在伊城,見識了眾多不同的拱頂。特別是最後才去的蘇萊曼清真寺,那拱頂真被玩得出神入化。大拱套小拱,柱上架拱,拱上又樹柱,平行拱、交叉拱(專業名稱不知道是什麽,我是憑直觀起的名)。繁複而壯觀,果然是出自大師之手。西方古代的建築技術離不開拱頂。沒有拱頂,那些地標性的宏偉建築就全無可能誕生。怪不得 “建築師” 的英文 “architect” 就以 arch (拱頂)為詞根。大約建築的的技術和難度全在構建拱頂上。西方的拱頂建築水平之高,是當時的中國望塵莫及的。隋代的趙州橋也用了拱的技術,在中國堪稱一絕,但與我所見到的這些教堂和清真寺的拱頂相比,其複雜和壯觀程度,不可以道理計。其原因可能一是中國古代都是木製結構,沒有太大的必要建拱頂,二是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重道輕技,尚虛不尚實,建築之類都是底層人在做,所以產生不了建築大師,也做不了需要巧妙設計的複雜拱頂結構。不像西方,崇尚建築技術,建築大師地位極高,如羅馬的萬神廟被燒毀之後,羅馬皇帝哈德良親自參加重建的設計。三是複雜的拱頂建築,需要高深的力學和數學理論基礎,而這些我們要等到明朝傳教士來了才開始啟蒙 。
拱頂這種結構,簡單起來可以非常簡單。想當年我在當兵的時候,砌的豬圈就是拱頂的。下麵用木頭釘個半圓形的架上,往上麵砌磚就是了。我們幾個沒有一個是懂行的,但砌的豬圈都沒出問題。可是當年的瑪雅人,連最簡單的拱頂技術都沒掌握。稍大些的建築,就不得不用很多根石柱頂著,又辛苦又不雅觀。有些技術,說起來很簡單,一點即通,可是沒開竅之前,不會還是不會。如瑪雅文明已經達到相當的高度,可除了不懂拱頂之外,也不會用最簡單的輪子。真讓人難以置信。我們中國人也有。如焦點透視,不算太複雜的東西,可老祖宗們就一直不會,也是直到明末清初洋教士們過來才教會了他們。所以當年的國畫畫什麽都帶點幼稚感,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像所畫之物。有朋友說這是國畫的特點,寫意不寫形。我的觀點是寫意是建立在寫形的基礎上的,先要學會歨才能學跑。不會寫形,隻好以寫意自圓其說。看看那些祠堂裏的祖宗肖像,畫得千人一麵。畫這些用不著寫意,那些畫師們何嚐不想畫得像點,問題就在沒開竅。
文明是需要交流的。瑪雅文明缺乏外界交流,雖然持續了幾千年,最後還是自行衰落滅亡。中華文明幾千年裏原地踏步,其主要原因也是自足自大的天下觀所導致的拒絕交流,以至無法掌握西方的科學思維。古代中國很大,有幾個朝代的領土和人口規模還大於整個歐洲,經濟似可自足。但在閉關自守之下,幾無再進步的可能。大一統王朝僵化的政治和文化體係之封死了新思想、新事物的發育成長空間。若非歐洲文明硬來敲門,再過幾千年、幾十個朝代也不會有大的起色。神話式思維路徑依賴的鐵律,死死摁住了任何改變的念頭。
之二 不是土耳其人的土耳其
這是個悖論命題,如果我們 “土耳其” 改譯成它的老名字 “突厥” ,就容易解多了。突厥又是族名又是國名,似乎這地盤從來就是突厥人的。但實際上,他們征服這裏才幾百年的曆史 。鵲巢鳩占後,鳩順便把巢名也改成自己的名字。
了解中國曆史的人對突厥人都不會陌生。自匈奴人西去之後,突厥人就在很長時間裏成了中國最主要的邊患源頭並不斷卷入中國的內部紛爭。唐朝的皇帝就有突厥血統,而撼動唐朝根基的 “安史之亂” ,也是由安祿山、史思明這兩個突厥軍人挑頭的。可是在唐朝之後,突厥好像突然對東方的古老帝國喪失了興趣,他們跟他們的前輩匈奴人一樣,策馬掉頭向西,最後到了土耳其。(Turkey, 也就是突厥。說突厥人到了 “突厥”, 聽上去怪怪的,怪不得換了個名,叫土耳其)。
這塊歐亞之間的古老土地,以前曾住過赫梯人、亞述人、希臘人、羅馬人、拜占庭希臘人。曾是大希臘的一部分。15世紀奧斯曼突厥人的騎兵和戰船攻下了這片土地後,反客為主,永遠地留在這裏當了主人。當地的東正教原住民,除了遷走,剩下來的,基本上都被突厥人混血同化,成了信奉伊斯蘭教的土耳其人(突厥人)。所以現在土耳其的民族組成很單純,除了少數的庫爾德族人外,主流就是突厥族。並無被一個國家被外來民族占領後通常所有的尖銳民族矛盾。
一般我們都說落後民族占領先進民族的地盤後,遲早會被原來的先進民族同化。中國曆史上就數次發生過這樣的事。但是土耳其曆史證明這並不是一條鐵律。奧斯曼突厥雖然經曆了強大的塞爾柱帝國的洗禮,不再是被唐帝國打得落花流水的那個遊牧民族了,但跟擁有悠久文明傳統、能建造無與倫比的聖索菲亞大教堂的拜占庭希臘人相比,還是落後了一大截。但進入安納托利亞(土耳其的古稱)的區區一百多萬奧斯曼突厥人,竟然完全同化了文化更先進的一千多萬原住民。使他們從說希臘語的東正教徒轉化為說突厥語的穆斯林,成了如假包換的突厥人(土耳其人)。
據說奧斯曼王朝進入安納托利亞後,對原住民的政策還是比較溫和的,並未采取殘暴手段逼迫原住民改說突厥語並皈依伊斯蘭教。這塊地區的能做到徹底突厥化,不能不說是伊斯蘭教的魔力了。伊斯蘭教的傳染能力和韌性,世上所有宗教無一能出其右。如東南亞群島(如今的馬亞西亞和印尼等國)跟伊斯蘭中心的西亞相隔遙遠,鄰近的陸地國家都信佛教和印度教。誰會想到在無並外人脅迫的情況下,在一個不長的時間裏,幾乎全部島人都向麥加的方向跪下了。原因隻是運送東方瓷器和香料的阿拉伯三角帆船穿梭來往此地時順便捎來了伊斯蘭教。伊斯教的厲害之處就是它不光是一種宗教,還是一種生活方式。在當年的奧斯曼帝國,當王朝倡導的伊斯蘭文化成了主流,原住民被主流文化和主流生活方式所包圍,改換門庭,加入綠營隻會是遲早的事。時間久了,征服者與被征服者混為一體,都成了突厥人。這實際上是件好事,省了不少民族衝突之類的麻煩。
倒是我們這些外人反而心有戚戚,頭頂古希臘和古羅馬雙重光環、古老而高貴的拜占庭人,在我們的心目中,個個俊朗如古羅馬的潔白大理石雕塑,竟自願(或不自願)地皈依 “異教”,歸化以野蠻出名的突厥人(在中國的史書裏,謂突厥人為狼的後代,以示其之野蠻),實在可惜。但今天的土耳其人大概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這種事在中國絕不會發生。如滿清征服中原時,光剃個頭,漢人們都以命相拚,何談讓他們改宗入旗。對講究孝道的漢人來說,此事有辱祖先,大逆不道。反之,自視高漢人一等的旗人也決不會讓漢人入旗,跟他們平起平坐。直至清末,漢人雖已經穿了幾百年的旗袍馬褂,還是成不了真旗人。
突厥人對這些事的態度似乎比較淡然。突厥史學家FINDLEY在討論什麽是突厥人的時候說過這麽一段話: 突厥像一輛由東向西穿越亞洲的大巴,途中不斷停靠,有人上有人下。不管誰上誰下,凡是在車上的人,都叫突厥人。何止突厥,當年北邊和西北的遊牧族群,如匈奴、蒙古、還有入主中原之前的後金都是差不多,哪個族群勢強,周圍別的族群紛紛來依附,並隨了它的名字。
現代土耳其國領土的比它的前身,無論是拜占庭帝國還是奧斯曼帝國都小得多。兩者的疆域都曾達到東歐、巴爾幹和地中海北岸,是今天土耳其的好多倍。土耳其之類的國家大可以發起領土聲索:自古以來,XX就是我國領土。倘若他們真把這當回事,天下會不會大亂?
之三 宗教的力量
無論中外,幾乎所有偉大的曆史建築都是宗教建築,從瑪雅金字塔到雅典神廟,從羅馬萬神廟到科隆教堂。(很慚愧,我努力想從本國也找到一個偉大的宗教建築來作證據,但實在想不出來。祖先建築上技不如人,讓我寫文章也少了點底氣。)
到稍有曆史的國家去旅遊,宗教建築都是最主要的景點。歐洲各國的教堂、埃及的金字塔、日本的寺院和神殿等等。到伊斯坦布爾,主要就是清真寺和教堂了。
鑒於當年的經濟條件和技術水平,興建這些當今看來都無比壯觀的難度可想而知。 那個時候,人們可能除了滿足衣食方麵的最低需求外,多餘的錢財全投資在這些偉大工程上,作為對神的奉獻了。有些國家或文明甚至過度投資導破產乃至滅亡。有人說瑪雅文化的滅亡就是因為不堪負擔太多的神廟、金字塔工程。宗教對古人的重要可見一斑。
人類自誕生以來,宗教就一直在陪著他們。從一開始的圖騰崇拜、自然神崇拜到後來的三大宗教。幾萬年的曆史中,無神論者雖然近百年來增加很快,但與所有來過這世界的人口相比,還是少之又少。
孔子雖然說自己不信怪力亂神,但還是信天地之道與天命這些非自然力量的。中國曆史上和現在的大多數人的宗教傾向都很模糊,佛、道、祖宗和地方上的神祗都信一點,但沒那麽虔誠,隻是逢年過節及有大事發生去拜一下。他們對宗教也跟對科學、哲學等一樣,大而化之,不嚴謹。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反而帶來一種意料之外的好處,即中國從未發生如歐洲那種如今看來毫無意義但又死人無數的大規模宗教戰爭。
出於同一個原因,中國也就很少有西方那種宏偉的宗教建築。其中上麵所說的建築技術是一個原因之外,主要還是實用主義的國人缺乏西人那種節衣縮食為神奉獻的虔誠。
進入以奇山奇石聞名的卡帕多奇亞,你看不到索菲亞太教堂那種拔地而起、聲勢逼人的碩大宗教建築。但基督教的古建築卻以與此地奇特地貌相適應的奇特形式存在,即觸目皆是的洞穴修道院。那些洞逼仄狹小,又掛在懸崖壁上,進出都是個難題。
此地曾是世上最早的基督教義研究和傳播中心之一。當初的修道士們來到這宜觀光而不宜居住荒涼之地,舍去七情六欲,甘心情願地畢生在岩洞裏隱居苦修。基督教的感召力該有多大,才能令他們這般虔誠。
卡帕多奇亞的修道院
修道院的一處教堂
古時的人,遠比現代人虔誠,這是不爭的事實。是科學 ”教壞“了人。人跟神的分野,大約是已知的事物都歸人管,未知的都歸神管。人剛開化時,什麽都不懂,已知的範圍極小,所以神的地盤很大,權力也很大,世人怕他敬他愛他討好他,為他蓋豪宅 ,為他苦修獻身 。到而今科學昌明,未知的領域越來越小,神的地盤不斷被蠶食,地位一落千丈。很久沒人給他修豪宅了,苦修的事也漸漸很少聽說。在今天的世界裏,神除了當一個心靈按摩師外,似乎也沒更多的角色可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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