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獨自旅行,便是去賭城。不是為了金壁輝煌,而是為了輝煌後麵的荒山,幾個世紀的蒼涼,我等不及想親眼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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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還是個學生,窮得兩袖清風,卻有的是時間。一位同鄉校友,音訊杳然多年之後,突然從拉斯韋加斯打來電話。貪玩的我,沒多加思索,定下便宜機票和旅館,就飛了。玩兩天之後,這位老兄顧自回日本了。我多留了三天,滿不在乎——不就是和陌生人作伴麽?我都一個人從大洋彼岸飛這麽遠,再一次落單也沒啥。
然而真的落單後,裹在一街的人流裏,在自己不熟悉的城市,那些繁華,與自己毫不相幹。原本就不相幹的,來的都是流沙過客,一個腳印下去,風一吹,連痕跡都不曾留下。七月的熱浪、角子機噪音、繚亂的霓虹、滿街的色情傳單、爆裂的肩膀。。。我一個人走著,從一個賭場到另一個賭場。
從旅館的旅遊雜誌裏,我找了一家旅遊團,去大峽穀西岸。賭城到大峽穀,有三條路線:南緣,北緣,西緣(South Rim, North Rim, West Rim)。南緣幾天前我已經去過,當時在打瞌睡,讓司機給叫醒了:到了!我睜開眼睛,一車的大呼小叫。我做夢一樣飛跑下去,斧鑿般的山穀,張著大大的口子,把我吞沒。
北緣秀氣,一路有樹有瀑布,隻是太繞遠了。當年還沒玻璃橋,西緣去的人相對少很多,那裏是印第安人原住民保留地。印第安人,那個插著羽毛,圍著彩裙的民族?於是我報了西緣團。這條旅遊線還去約書亞樹國家公園(Joshua Tree National Park),沙漠裏一種很奇特的樹。
天剛亮,大巴就到我住的旅館來接我。快活地坐在舒適的空調車裏,車子在光禿禿的西部腹地裏疾馳。司機抄近道,卻在荒無人煙的灌木叢裏拋錨了。等待援車,安安靜靜地看《西雅圖不眠之夜》:星空滿布的夜裏,一個陌生人在說故事,一個原本與自己不相幹的故事。無線電波擊中遠方的心靈另一瓣,一段新的故事生長。。。整個人沉浸進去,援車卻來了。從夜空裏被拽出來回到陽光燦爛的天底下,繼續飛馳。
剛進加州,沙漠上出現了一叢叢歪歪斜斜的樹,沒有綠色,無一絲茂密,有的枝幹如殘臂半掛在那裏。所謂的樹葉,也是尖尖的,爬滿樹頂,看上去,是癩痢頭般的病樹,導遊說這就是約書亞樹了。因為沙漠缺水,這種樹的根很淺,針一樣的樹葉拚命爬到頂上吸取有限的水分,漸漸就頭重腳輕,“胳膊”伸得長的枝幹就折斷了,甚至整棵樹攔腰折斷,垂在那裏,漸漸幹枯,看得人撕心裂肺。不知道為什麽給樹起這種神秘的名字,也許是摩門教的先驅們來到這裏,看到不屈的樹姿直指天空,像極了約書亞帶領猶太人走出困境時揮舞的胳膊,引領人們走向福地,聖經的故事就留在了沙漠。不過,許多人還是不喜歡它,說是植物王國裏最讓人憎惡的樹,沙漠上的生態是殘酷的,當生死掙紮貫徹始終的時候,誰還顧得上美麗?
車子在土路邊停下,讓遊客拍照。一出車門,轟地一股熱浪撲麵,太陽毒辣辣的,亮得人睜不開眼睛。那時候我沒有經驗,墨鏡太陽帽防曬霜都沒帶,裸著一雙腿盛夏裏去沙漠玩,真是玩命。路旁一座木房,破敗的柵欄斜在那裏,當年淘金的人們留下人類的前行的足跡,與這些病樹並存。一百多年前,是什麽使人們忍受孤獨的能力格外強?累年累月,滿目倉夷,除了灰色,還是灰色,到處是塵土的味道。這裏沒有東西能夠腐爛:枝殘了,動物死了,隻會變幹、縮小,最後風化,與石頭砂子融為一色。
我匆匆用三十多元傻瓜機按了幾張照,導遊說這裏響尾蛇特別多,嚇得我還不敢快走,繞著灌木跳上了車。
窗外的約書亞樹不停地閃過,幾個鍾頭了,還沒有停歇。原來,林不在密,而在不間斷。就像水不在深,而在長流。還有,應該還有時間因素,曆史不久,不能稱其為森林。我問導遊,這些樹能活多久。導遊說不知道,因為約書亞樹軀幹是由數千個小纖維組成的,沒有年輪,不能判斷它的年齡,根據它平均一年隻能生長不到一英寸的速度,推算出一棵約書亞樹大約有幾百年的壽命。原來剛才我靠過的樹,已經等待了幾個世紀,甚至更久。這樣的耐心,在催毀萬物的的殘酷麵前,擊節當歎。想象不了,每年四月春水灑來,緩慢的沙漠植被忽然瘋長,野花遍地,生靈飛躍,會是怎樣的欣欣?攢下來一年的生命,在盛夏和嚴冬裏慢慢消耗。
一個人的旅行,發現念頭可以這樣亂舞。我想,春天,這些醜陋的樹也會俏麗一把吧?開出乳白色的花,象一盞盞蠟,點在沙漠裏,讓孤獨成為美麗的寂寞。
從約書亞樹國家公園去往大峽穀西緣的路上,趁機打盹。旅遊團的日程往往是起早貪黑,這時一車的人早困乏了。我坐著睡覺睡不踏實,這輛車又沒有錄像可看。滿目皆生,打小就被母親教出來不要和陌生人搭話,這一路一人行來,更是緘口不語。這樣防禦性的謹慎,卻偏偏要獨闖,二者的對立,在空曠的沙漠裏,在塞滿人的車子裏,寂靜中,針尖對針尖,讓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也不知過了幾個小時,車子在一個小村莊停下來,準備進入印第安人原住民保留地。我們不能坐原來的旅遊車進去,必須換乘印第安人的巴士,這是規矩。
小廣場上排著幾輛很簡陋的大巴,跟國內剛開始的公交車一樣,沒有空調,硬座,開起來哐當哐當響。司機是個大塊頭的印第安人,英語講得不錯,給自己起了個英文名字叫約翰,很健談,車上於是有了兩個導遊。約翰很快注意到我是一個人,逮個機會就問我叫什麽名字。我故意為難他說了很拗口的中文名,他試了幾次,隨即死了心,以後隻叫我“Missy”。車上的遊客,都是外國人的皮膚和好奇的眼睛,成群結隊。
正午時分,車子到了“隱士棲息地”(Hermit Rest),據說是看落日的好地方。西緣和南緣的景觀有很大的不同,從南緣看對岸,最窄處僅六公裏,景觀橫陳,立在一處,兩眼望不到邊,岩石的層次更鮮明,尤其在初日和落日的斜照下,滿峽穀通紅。西緣的色彩就沒有這麽豐富,主灰,些許泛青,而且峽穀不是那麽整齊地排列在眼前,兩緣曲曲折折,斜斜地下去。因為這裏是印第安人原住民保留地,政府不能進來,保護性的鐵欄杆,旅遊禮品店,介紹性的說明,直升機穀中遊、漂流等娛樂項目,那時一概沒有。
在太陽的暴曬下,我們一路爬上石階,路邊支著幾個散攤子,幾位印第安婦人在出售他們的手工藝品。再往上,一個木棚子,爐子上烤著食物。我們的免費午餐就從這些印地安漢子手中領取,其實也就是漢堡香腸一類的美式快餐。外頭搭個大帳篷,對著大峽穀,在原木桌椅上吃著自己的那一份。遊人們一家家的,圍著桌子,或排成一行。峽穀的風帶起紛亂的紙巾,飛飛揚揚,如人們的嘈雜聲,重又沉落穀底。我三下兩口吃完,往隱士棲息地的最高處爬。撞上一對和藹的老兩口子,微笑地打個招呼。
最高處,一個相對的平台。平台側麵,可俯視科羅拉多河,由遠及近蜿蜒而來,如穀底夾著一條細長細長的動脈。這個大地裂開的深深口子裏,淌著的是綠色的血液,奔流不息幾億年。我眺望著大自然的神力,口裏卻呼不出來。原來看似情不自禁的脫口歡呼,隱隱裏竟含了有恃無恐的心思,哪怕當時的同遊是朋友。獨自麵對壯觀,隻有掖了心情。
身後,傳來招呼的聲音。轉身,是那對老兩口,問我要不要拍照留影。我忙遞過自己的相機,對著綠色的河流峽穀,攝下我在大峽穀西緣唯一的一張照片。我也主動給他們拍了合影。後來我的照片出來是模糊的,可是那老兩口的名字我一直記得。他們歪歪扭扭地在我的記事本上留下名字,甚至還有地址和電話,讓我和他們聯係。Yolanda, Davis,聽起來很美麗的名字。
後來在大帳篷裏又碰麵,我們隨意聊起來。他們原籍秘魯,後來移居到佛羅裏達,這次和兒女孫兒一大家出來旅遊。也許看到隻身的我,讓他們想起了初來乍到的艱難。他們的地址,我不能夠去的。但知道在遙遠的地方,那串號碼背後有一個寬厚熱心的家,在我需要的時候,可以打個電話過去,我已萬狀慰籍。真希望我還有那個地址,我會寫一封信去,告訴他們那個電話號碼給了我多大的溫暖。Yolanda & Davis, 願你們一切安好!
西部的天空藍到發紫,一絲雲兒也沒有。我往下走去,走到斷緣的最前端。西緣的斷層沒有南、北緣那樣刀切般的垂直,往穀底走大概要容易些。每年有許多徒步旅行者來大峽穀,從頂端下行到科羅拉多河穀,平均落差有1.2公裏。背著重重的行囊,迎麵碰上同行,彼此鼓勵,心裏的成就感不是我們這些借著車輪子的人所能感受得到的。這種一天之內單程R2R(即Rim to Rim)甚至雙程R2R2R極限運動,聽起來都心情澎湃。今生,我是否有這個機會?
這麽想著,卻不敢離人群太遠,回到大帳篷的地方,坐著,等司機叫我們上車。過來一個印第安男童,收拾桌上的垃圾。我替他把桌上的東西扔進捅裏。他看看我,一點不怯。這裏的土著人,除了長相,穿衣與我們無異。他們原來豔麗的羽毛,現在隻化成短短的小絨,綴在了工藝品裏。突然想起來大學裏學唱的一首英文歌“等你歸來”,裏頭的年輕酋長,流亡多年歸來,騎著高頭大馬,在風裏颯颯,為了心愛的姑娘,更為了自己的家園,最終戰死高原。風裏,酋長的羽毛紛紛落下。”You are coming back with freedom, you are coming back with love…” 的旋律我至今還記得,我的室友Susie 也特別喜歡這歌。過去的榮耀,在這些幸存的土著人裏,是否已經淡化?
回去的路上,約翰又找我說話:“今天不要跟團回去了,不如住這裏。明天我帶你去我們部落玩。” 去部落玩很誘人,我嘴上說明天回去的機票已經買好。在村裏換車之際,約翰又追問了一句:“Missy, 真的不留下?我有過很多中國女朋友。”哎哎,美國人的自來熟,他倒學得快。想想,其實他就是美國人。
回去的車上,夜風鼓衫,我把自己裹得很嚴。回到賭城的住所,沙漠宮殿已經金壁輝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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