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在象牙塔裏靠嘴吃了大半輩子飯，退休之後才蹣跚進入江湖。我多次勸說他，江湖複雜，咱又沒怎麽吃過鹽過過橋，但至少可以倚老賣老，把自己當作任我行，過馬路車得停，上下車人得讓，誰敢碰八十老頭惹官司啊。可他偏偏覺得自己是老江湖，號稱客家段譽，雖然隻有一招淩波微步，但靠著北冥神功不斷補充內力，行走天下算什麽，勝似閑庭散步。
我們對這位山寨版心存疑慮，一是因為年過八十這一代人，前半輩子沒脫過黨，從工作到生活都是服從黨的安排和調動；後半輩子沒脫過團（旅行團），鮮有自由行的。二是以往的信用級別並不高，掉鏈子的事時有發生。
最初對於這次自由行，從路線到時間，我們各有各的想法，但是最後秉承了“孝順”的真諦: 尊重父母的意願，順從父母的選擇，就聽爸的吧。甚至隊形都是按年齡大小排，最年長的壓陣，開始了從北美到歐洲十天遊的八千裏路雲和月，三天羅馬加七天意法西郵輪。
出發第一天，風平浪靜。第二天，平安無事。第三天，我爸丟了。
那天一早，我們一行先走到羅馬中央車站，買了跳上跳下敞篷雙層遊覽車的票，準備把主要景點走馬觀花一下。第一站鬥獸場很快就到眼前了，遊客們紛紛拿出手機、相機照相，同時準備下車。我很少出門，看見千年古跡就在路邊，有點大驚小怪，腳步跟著大家下車，眼睛卻沒離開鬥獸場，好像看一眼少一眼，多看一秒賺一秒。下了車，等了一會，沒人過來集合啊，再等，我姐和我媽過來了，“爸沒下來。”好戲就此拉開序幕。
這站是個主要景點，下車的人相當多，而且上下是分成前後兩個門，按理說不應該時間不夠或被上車的人衝回去啊。不管怎樣，反正車已經走了。我們緊急分析了一下現狀，覺得爸自己留在車上就算了，跟著車慢慢逛，總會逛回來的，丟不了；就不知他是否會中途下車。媽卻一點沒有神仙姐姐的逍遙，一門心思就是要去追。偏偏媽的車票在爸手裏攥著呢，所以媽落了個看似擁有絕對的自由卻相當不自由的境況。
碰頭會的結果是: 就在眼前的鬥獸場不能白來一趟，拿單反的人留下，好歹弄點原創照片回去給大家慢慢看；另外排隊進場也要花不少時間，幹脆把票給另一隊去追蹤的人。我們出發前費半天勁討論的團隊行動路線和隊形，從第一站就被打散，變成了自由行。
後來知道，我家這位客家段譽，以為自己身形矯健，瀟灑地化身為紳士版，請女士們優先下車，自己變成全車最後一個準備下車的。偏偏當時天降下雨，車子二層通往一層的樓梯有點滑；加上雨衣、相機、隨車票附送插在座位上聽介紹的耳機等等瑣碎東西又影響了大俠淩波微步水平的發揮，結果還沒蹭到車門口，人家車門已經關上， 走了。
紳士段譽，在下一站下了車，走回鬥獸場，沒找到我們，就自行遊覽完畢，上車回到總站。到了總站，想起身上有兩張票，隻轉了一圈有點虧，就又跳上一輛車，再繞城一圈。梵蒂岡是這趟旅遊車必經的景點之一，加上前一天我們剛專程去過 ，所以我爸總共去了三次聖地。
再次乘車回到總站，下車找東西吃。意大利美食再多，也戰勝不了東江水養大的客家胃。難為他老人家，竟然找到了我們到羅馬第一天去過的一家菲律賓小店，吃到喜歡的中式湯麵；又自己摸回旅館，上網通過微信告訴我們他一切安好，讓我們不要著急，慢慢玩。雖然羅馬不大吧，但老爸憑著雙腳走，靠著嘴上問，不打的，沒被偷，沒被搶，沒迷路，解決了饑渴，還找到半個老鄉。獨闖江湖大半天算是成功。
說起玩失蹤，這也不是第一次。上次聖誕也是乘郵輪。老爺子有一天要去泡室內spa, 哪知進了更衣室後就一直沒出來，害得我媽在外麵著急得不要不要的，拜托了好幾個人進去找他，誰也沒看見。都說郵輪好，丟不了，可以撒歡兒玩，那也不能就這麽在眼皮底下沒了蹤影啊。正當我媽要放棄更衣室門口去找工作人員報失蹤人口時，老爺子凍得哆哆嗦嗦地從外麵走過來了。原來更衣室有兩個門，老頭換好衣服後誤開了通往甲板的門。船雖然行駛在熱帶，但畢竟是冬天，海上風又大，室外遊泳池早就關了，不知為什麽從更衣室通往甲板的門卻沒有關。可憐老爸半裸著繞了半條船才找回來。
在這次歐洲郵輪上，各國美食讓人隻恨自己的胃太小，可老爸最愛的下午茶竟然是：菲律賓廚師山寨的客家粉絲湯！那天老爺子熟門熟路，最先拿好湯。等我們找到他時，他已經坐在一張最靠外圍的兩人小桌子邊，旁邊站著個小個子紅衣服老太太，兩個人都用一個手指指著那碗粉絲湯，挺熱鬧地說著話。
我們湊過去一聽，老太太隻是要問一下粉絲湯是從哪裏拿的。這條船上有一大隊中國旅行團，多數人還是偏好中國餐，尤其是老人家。可一位客家普通話，一位閩南普通話，兩位連比劃帶說，卻一直在重複各自的話，“就在前麵，一直走，靠右手邊。”“是一直走蛤，要拐彎嗎？” “不要拐彎，一直走。” “在左邊還是右邊？” “在右邊，不在左邊。” “一直走蛤？” 鬼打牆啊，怎麽又說回來了。“靠左邊蛤？” “左邊都是座位，靠右邊。”
我們實在聽不下去了，就讓他們兩個繼續，另外找了個大桌子坐下，猜測一碗粉絲湯到底能圈多少粉絲。過了一會兒，我爸一手擦汗一手端湯過來了；又過了一會，紅衣老太也跟來了。直著走的粉絲湯找不到，我們拐了個彎在餐廳另一邊的桌子老太太倒是很快就找到了。我們以為我爸又變身令狐衝令大俠，依琳妹妹緊追不舍要來拚桌，結果還是問粉絲湯。“直著走蛤？走到哪裏？在左邊還是右邊？”這下可真的說不清了。我媽雖然沒有神仙姐姐的逍遙，卻有任盈盈的大度，按捺不住善良本性，自己親自領老太轉粉絲去了。
第二天，我爸又自己先去船上的自助餐廳吃飯。一會兒 我姐過來給我指了指爸坐的方向，“有個不認識的人坐在爸旁邊。”我聽了心裏一激靈，平時我最愛看《今日說法》《金飛講故事》之類，以老頭老太為下手對象的騙子可多了。老爺子自鬥獸場受挫之後，元氣雖然傷了一點，但功力沒有減退，不至於吧。我姐又補充一句，“不過也有可能是爸去坐別人的桌子了。”不會吧，轉糊塗了？認錯人了？老爺子平時不愛湊熱鬧啊。在美國居住多年，在外吃飯拚桌已經是遙遠得不可想象的事了，何況這是在郵輪上。我趕緊過去看看怎麽回事。
老遠就看見老江湖同誌跟另一位陌生的中年國男坐在一起，一副刀槍不入的樣子，讓人稍微放了點心。走近一看， 可以坐下六、七個人的桌子隻有他們兩個，偏偏兩位肩並肩緊挨著坐，幸虧兩人都是使筷子的，要是有一人揮舞刀叉，兩胳膊肘先得打起來。雖然兩位如親密戰友一般坐著，卻都心定神閑，各吃各的，沒有熱絡說話的意思。我心中疑惑，跟他們打招呼，“你們喜歡坐在一起啊。”中年國男繼續麵無表情地吃他的東西，我爸則招呼我趕快坐下，“我給你們都留了位子。”原來他跟鄰座擠在一起，是為了給我們留位子；而那位先生也是好脾氣，竟然一點意見沒有。
我們幫我爸搬家到鄰桌，問問怎麽回事。原來他在找座位時希望坐在顯眼之處讓我們容易看見，偌大的餐廳，找個人也不容易。這也算是鬥獸場事件後遺症吧：怕丟。這個大桌本來有兩個人，看上去也是互不相識，剛好其中一個人吃完走了，老爺子就理所當然地過去坐在另一位旁邊了。得，幸虧沒跟我姐打賭，老小孩的心思真難以琢磨。
飯後爸獨自去甲板曬太陽，回來後神秘兮兮地掏出兩張名片，說有人找他搭訕，問他是不是寶石級別總裁。好啦，怪不得午飯的同桌男子對老爸跟他擠在一起沒意見，可能他認為大家本來就是一個直銷團的，況且是長輩兼高層，不僅要尊重而且還順便讓光環籠罩一下。
十天江湖遊回來，爸說要暫時休整，明年再重入江湖。老爺子年過八十，耳不聾眼不花，掉了很多沒用的頭發，卻沒掉過一顆牙；吃嘛嘛香，倒下就著；飛十小時可以不睡覺，十小時以上的不倒時差。這種身體狀態最適合加入丐幫，懷揣口琴唱個歌，新款手機當打狗棍，瀟灑留得豪情在，癡癡笑笑，這輩子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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