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私”的全部,也是“公”的組成。就內容而言,寫《彷徨》,是自己一個人的彷徨嗎?《呐喊》,是自己一個人在喊嗎?哪怕情節並不雷同,寫的是我、你、他,寫的是人一生中總要體驗、感悟、能對應上的那一段,針對的是一個族群,觸動的則是人性,所以有共情、有共鳴,跨越時空。縱然橫眉冷對,仍舊俯首甘為,承載生命,也承載命運。
我一直在躲避寫作,更不願意寫新疆——活在當下享樂多舒心,幹嘛去自尋煩惱、撕開傷口,連關進抽屜裏的私密話都不必寫。不但不寫,還避讀文學作品,想著等修煉到波瀾不驚的本事再說。平時也不聽歌,那年不小心聽到《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唉,你看看,沒事找事吧,弄得幾宿沒合眼!撐不住了,隻好拿出紙筆,居然好些字不會寫了,用拚音代替地寫了幾行,怎麽看怎麽難受。當時計算機還沒裝中文輸入,就舉著手機寫吧。手機上的微信是英文版,知道有moment,感覺像是日記的功能,那時還沒用過,平常也不點看別人的,之後過了很多天才明白那就叫朋友圈。這翻譯,生生把瞬間搭成了爬梯。
把moment當作日記,寫完了《可可托海》。冷不丁看到朋友留言,有點傻眼,才意識到公開是怎麽回事,但很高興朋友們喜歡。當時還沒到春晚,有人聽過那首歌,但都沒聽過那個陌生的地方。我是2016年去的,之前家裏有人去過,等到安全了才敢帶我們跑那麽遠。看美景當然屬於賞心悅目的私事,可眼前的礦坑怎麽就那麽令人心情沉重。早期挖礦時人們對粉塵與幅射沒概念,在坑壁上寫“大躍進萬歲”那會兒幹得有說有笑、熱火朝天,直到有人身體開始出現不適,人們沉默了。可停下來,又哪會有蘑菇雲?“共產黨員,上!”是口號,是赴湯蹈火,是勇往直前、義無反顧,也是舍生取義、終生病痛,還是下一代的先天殘疾。把心一橫,跟著衝進粉塵輻射堆裏的還有成千上萬名普普通通的礦工。“聞而慟。如見生命之樹”。有人在大坑邊長跪不起。公嗎?私嗎?
人生諸多事,誰沒個不滿,私憤總得泄,泄得好也能國風。但就我讀到的來看,絕大多數的私憤也就是作者自己排放個舒坦,過了,便損立意,詩餘、詞餘都算不上,靠文筆隻落得曲餘。
我有更多泄私憤的理由。關於新疆的題材,我兼顧到少數民族,不是為兼顧而兼顧,而是那本是生話中的一部分。到目前為止,我是從漢人的視角、以漢族為主,朝花不多,盡是野草。那是委曲求全、忍辱負重的一群人啊,連滿清政府都懂得要善待這樣的順民、良民,漢人政權下卻卑如奴隸、命如螻蟻。如果為寫委曲而寫委曲,就是姚先生所期待的私了,但我不能那樣寫,不然也不至於金盆洗手二十多年(當然當年封筆還有其它原因)。如今開戒也隻寫出一部分,還有一部分不要說現在,就算將來我離開人世的時候恐怕也不能寫,就讓它們成為無法紀念的忘卻。我的最終目的是家園。
人們愛說改革開放前、改革開放後,這個斷代標準離我太偏遠。我的劃分是1984年胡耀邦“兩少一寬”的民族政策,以及2014年習近平開始撥亂反正、以短痛取代長痛。這期間被忽悠了的人們所做的一個決定讓以漢族為主的新疆平民的性命保得沿海、內地繼續飛速發展。
姚先生在溫柔鄉裏受過委曲,如今好山好水好自在,茶餘飯後用毛筆和鍵盤消遣寂寞,時不時說些風涼話,道出滿腹怨氣,說得理得心安,在希臘與秦漢的糾結中求得風輕雲淡、菜地桃源。羨慕啊,可惜我沒有這樣的資本,閑情逸致是奢侈的愛馬仕,並非誰都能擁有,白天打工晚上熬夜不是為了寫悠然自得。所幸最慘痛的日子已經過去了,隻是傷痛還在心裏,寫出來慰藉自己,也給諸位父老鄉親以慰藉。三十多年的痛啊,我不煽情,情到深處自然湧出。這是寫公還是寫私?如今人們說走就走的旅行不必再擔心刀子和炸彈,開心啊,為此放聲歌唱,是為公還是為私?
現在漢族總人口在新疆的比例是百分之四十幾,但小學生、嬰幼兒年齡段隻有百分之二十幾。這意味著什麽?往私裏說,我的父母葬在那裏,我在努力保得他們的墓地平安。
2023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