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帶孩子看過一個節目。表演者邀請一個小男孩上台做一個動作。發出的指令是這樣的,"raise your head, down your chin"。這孩子一臉的迷茫,不明就理。表演者也不解釋,不停地一邊比劃,一邊對他說,"head's up, chin down! head's up, chin down! " 這個可憐的孩子就不停地抬頭,低頭; 抬頭,低頭。最後滿頭大汗地仰著腦袋,蹲了下去,以為自己終於達到了要求。這時表演者轉過身來,無可奈何地對觀眾說,"I just want him to open mouth!"
這是一個搞笑節目。可是剛開始接觸佛法的人,幾乎都免不了要陷在這樣一個狀況裏。人們關注佛經裏每一個字,每一句話的意思。卻不明白所有的文字和理論不是目標所在,而隻是一個指向。就好比那個表演者讓小男孩抬頭,低下巴,隻是告訴了他兩個坐標。而真正的目標是兩者中間的嘴。
節目中的表演者是為了喜劇效果而刻意避開目標。佛法不是故意密而不宣,是因為我們的本來麵目無法用語言描述。古今中外,人們給它起了無數的名字:自性,本性,本體,真空,真心,如來藏,being, that… … 也用各種方法試圖對它進行闡述。但是,一旦用語言進行描述,一旦用意識去構想,就難免出現一個固定的,有特殊意義的“相”。我們要尋找的那一點馬上就消失了。所以"但有言說,都無實義"。這就好比牛魔王去打孫悟空。孫悟空一會兒變成蟲子,一會兒變成鐵扇公主,一會兒又變成了牛魔王自己。這樣一個無定態的猴哥,要到哪裏去找? 沒有人可以給牛魔王描述猴哥的相貌,因為能描述的外貌都不是猴哥,又內在的那個又都是猴哥,所以怎麽說都是錯。佛法在入門的時候很難,難就難在無論怎樣解釋也說不到實處。佛陀用了各種方法,整整說了四十九年,形成了厚厚的三藏十二部經書。最後還要加上一句"佛未說一字"。
不是佛陀故弄玄虛。所有的理論,語言,文字都不可能告訴你什麽是最終的真實所在。每一種理論隻是一個自洽係統。隻要有完善的邏輯,清晰的條理,能夠作為一個路標來使用的都可以作為指導修行的理論。大乘八宗,各有各的說法。這就好比一堆人在給一個盲人講紅顏色是什麽。燒火的人說紅色就好像是燃燒的烈焰,讓人感覺到炙熱; 做飯的人說紅色好像是吃到嘴裏的尖椒,火辣辣的; 拉車的人說紅色好像是激烈的情緒,讓人感到興奮。除非這個盲人恢複視力,親自去看到什麽是紅色,否則他無法從這些比喻中明白紅色是什麽。當他真的看見了紅顏色,就知道這些說法都對,但也都有自己的片麵性。所以,佛法是指月的手,理論是敲門的磚。在字裏行間研究佛經就好像在研究手的大小形狀,而沒有順著手指的方向去找月亮。無論什麽理論都是用來敲門的。盡快打開門,把自己從籠子裏放出來最重要。走出來了就知道,原來這些話怎麽說都對。
佛經難讀的另一個原因是,佛講法是對機施教,對不同背景層次的人講不同的法。給大菩薩在果位上講的出世法,和給凡夫在因地講世間法完全不同,甚至是相反的。如果後人一直在佛經的文字裏下功夫,就好像是瞎子摸象。摸到耳朵的人,駁斥摸到鼻子的人說的不對。摸到鼻子的人,又斥責摸到尾巴的人說的不對。 這個人覺得應該”head's up“ ,那個人又覺得應該”chin down”。每段經文都成為了一個謎語。
立足於高維度的講法是很難理解的,強行解釋就帶入了濃重的迷信色彩。就拿"不度盡眾生,誓不成佛"這句話來說。在《地藏菩薩本願經》和很多菩薩的發願中都有。金剛經裏也說"所有一切眾生... 我皆令入無餘涅盤而滅度之。" 諸如此類的敘述就很費解。
這類經文可以有兩種解釋方法。一種是菩薩度眾生必須先離相。"度盡眾生",或者"滅度眾生"的意思是,要把所有眾生放入假觀,觀他們為遊戲一樣的虛假存在。“滅度”的意思就是全部觀空。所以佛會接著說,"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 沒有人可度,一切都是幻境。做菩薩不是上前線衝鋒陷陣,先發誓要為佛教事業貢獻終生,然後帶著董存瑞炸碉堡一樣的舍身忘死的精神,承擔起所有眾生的苦難。這樣把自己釘在十字架上的是上帝,不是菩薩。菩薩度眾生就是遊戲三昧。無我,無眾生,也無事情發生,一切如幻。視人事物和所有苦難都如屏幕上的電影一般虛幻。這是一種"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的境界。執著受苦的那位是凡夫。如果做不到如幻三昧的就不是菩薩。所以佛在金剛經中接著說,"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如果我們去頂禮膜拜菩薩大無畏的犧牲精神,是對佛法極大的誤解。菩薩沒有犧牲自己,菩薩沒有"我"可以犧牲。
”滅度“的更深一層解釋是,外在世界是內心的投射。比如一個人,他的臉洗幹淨了沒有,頭發梳整齊了沒有,自己是看不見的。所以他需要一麵鏡子來照見自己。在這個世界裏,你在意的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一麵鏡子。你看見他們身上有缺點,其實是自己在分別。解決問題不是要你把這些人身上的毛病都改掉,而是去掉自己的分別心。當你不再去分別是是非非的時候,他們身上的毛病在你眼裏就全消失了。這些人就好像走出了你的生命長河。他們就和千千萬萬的路人一樣湮滅在你的心裏,你就把他們"滅度"了。他們在你眼前出現還是消失,都不會讓你的心泛起漣漪。
上述可以理解為,因為自己存在著某種分別心,所以與此偏見對應的,似乎是“有毛病”的某類人就在你的生活中凸顯出來。但是更確切的應該是,外在的大千世界是自體在三維空間的投射。正是因為你存在著某種固執的認知,所以你的世界裏才會出現相應的人事物。“相由心生”用在這裏最合適,是你的心製造了外在的”相“。有相同認知的一類人製造了同樣的”相“,也因此生活在一起,這是”共業“。每個人還有自己的執著,你就有了和別人不同的生活,這是”個業“。要想從中解脫出來,就要去掉所有的固定認知,不再去分別。如果你讀懂了,就知道《西遊記》是一本修行的書。所有的妖魔鬼怪都是內心問題的幻化,滅掉這些妖魔鬼怪就是解決內心的障礙。每個人成佛的路上都有著種種的磨難。這九九八十一難不是來自於外界,而是內心的固有知見化現出的我相、人相、眾生相。隻有滅盡了所有的“相”,我們的心才能回歸成佛。所以對"菩薩"來說,每一個眾生不是另外存在的個體,而是鏡子裏的無數個自己。這就好比"芥子納須彌" —— 一個看似小小的你,投射出了一個大千世界。所以菩薩度眾生就是度自己,愛眾生也是愛自己。慈悲不是一種舍己為人的奉獻精神,而是萬物合一的大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