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那段往事,我會想,倘若先知道後來的發展,並不像預期準備的那樣無望,我會更充分地體驗經曆,不讓煩愁遮蔽眼睛,然而隔岸觀火就失去真情實感,啟蒙也變得虛假。
讀《知青回眸引龍河》(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裏這些文章,不由想起我的知青生活,也是在同樣的時間裏,惶遽中輟學業,少小離家,從城市去到鄉野,但經驗大相徑庭。文章中有一篇名為“神奇的‘西伯利亞’”,多篇以“三百坰”為記敘,“北大荒”“黑土地”字樣隨處可見,多麽遼闊啊!在這樣廣袤的土地上,胸襟自然擴大了。而我插隊落戶的安徽淮北,田少人多,淮河年年泛濫,不停地修改著地貌,治淮的堤壩和土圩切割地表,阻斷地平線,視野相當局促。站在堤上,極目望遠,這裏那裏,一叢叢矮樹,就是村莊,顯出人煙的稠密。倘若到了湖裏——我們那裏將耕地叫作“湖”,呈見向河窪取地的農耕史,到了湖裏,倘若忽略溝渠以及溝渠邊的榆樹不計,也許還算得上開闊,可是,很快就接上鄰鄉甚至鄰縣的地邊。兩地的割草的孩子,互相嘲罵口音,入侵領土,爭地的械鬥時有發生。村裏的青壯把著鐵器呼啦啦奔向湖裏,氣氛陡然緊張起來,就知道土地的寶貴。
有限的耕地一茬不歇地連軸轉,統購統銷的政策以主糧為重,副作物的比例極低,於是,無暇調節土壤,地力越來越弱,產出十分瘠薄。麥子稀疏,產量之低說出來隻怕你不信。黃豆生長的季節,雨水總是及時趕到,淹成汪洋,這時候,湖裏倒是一片浩淼,水平線劃開天際。可這是頂憂鬱的日子,愁雲慘霧籠罩農人的心。一旦水退,裸露幾處高地,趕緊補種一季蕎麥。幾十年後的現在,方才知道,蕎麥是一種熱能很低的糧食,這就能解釋它短促而且遷就的成長期。播下種子,發出苗來,轉眼花開,至今還記得蕎麥花星星點點的白,仿佛帶著憐意,到底驅散了些憂愁。一冬一春,以紅芋麵果腹,村落裏壅塞著薯類發酵發黴的甜酸味,蕎麥的來臨,令人振奮。它散發糧食的正氣,過深的顏色流露出低微的身份,也正因為此,它比高貴的麥麵質地結實,更給人飽足。我想,它其實沒有完全被文明馴化,性子還野得很,人拿它有點沒辦法。做飯的女人都挺怵它的,和麵的瓦盆摔在地上碎成幾瓣,手卻抽不出麵團。就有刁鑽的婆婆,讓進門第一天的新媳婦和一盆蕎麥麵,是考試,也是下馬威。
所以,我特別被本書對夥食的描寫激動,征集的文章又以寫食堂勞動的居多,真是大開大合,轟轟烈烈,痛快的飽食,痛快的貪饞,如此樸素的滿足惟是在豐饒中才可獲得天地。單是樹種,就有多少!蘑菇遍地,草甸子開滿花朵,幾可稱作豪華。我們那裏的植被卻是單調而且稀薄,記憶中,多見的隻有兩種,一是槐樹,一是榆樹,這兩種又都和生計有關。槐樹的花是用來吃的,奢侈些的是炒雞蛋,儉樸的使用是和麵與煮稀飯,多少增添些量吧,更莫說那一股清香,苦澀中的回甘,鄉裏人寡淡的舌頭比什麽都靈。榆樹長在溝邊,女人和孩子捋下榆錢,多少才壓得滿一袋子,托路子寬的男人去城裏藥房換錢,兩分還是五分,買鹽,買火柴,和麵的堿,小孩子的寫字本。有一年,村裏的小姊妹不知從哪裏得到知識,興起來養蠶。買來蠶紙,貼身捂在棉襖裏,黑籽蠕動起來,變成幼蟲,下到床上,這床可不是蠶床,就是人睡的床,說實在,脫胎到我們村的蠶也可憐,事事都是將就。眼看幼蟲長大,一張床漫到兩張,兩張到三張,就在擠不出閑置的床了,我的床也被看中,硬是被擠到她們的被窩裏,騰出來給蠶睡。如今真想不出那時候的匱乏,什麽都缺。這還不是最缺,最缺又最關乎成敗的是桑葉。姊妹們忍饑忍慣的,想象不到蠶的食量,原本樂觀地以為,莊上湖裏幾株桑樹盡夠那些蟲類嚼吃,大不了到村外頭覓幾株。村裏的桑樹很快摘采一盡,四鄰裏的也采盡了,她們尋采桑葉的路途越來越遠。收工後出發,天黑到底,才看見疲憊的身影漸漸走來,收獲越來越少,終至兩手空空。貧寒中掙紮活下來的蠶竟也吐出絲,結成繭,還是要托路子寬的男人進城去兌現,餘下的蠶蛹則作了父兄的下酒菜。
畜類在我們那裏也是寒苦的,我特別羨慕文章中寫到的馬匹。倘若家畜也有階級,馬大約可算最上層,貴族,由於爭戰而獲取光榮名譽。牛和驢是自由民,憑勞動掙飯食立足、騾則是奴隸,連性和生殖的權利都被剝奪了。我們村沒有馬,也沒有騾,隻有牛和驢,這家畜的中層,勞動社會。它們下得苦力,也決不會受虧待。青黃不接的季節裏,人吃政府返銷的雜麵豆餅,它們可是純豆料,摻上當年的新麥穰——我百思不得其解今天農村為什麽要焚燒麥穰,順便汙染了空氣,在那時,麥穰可是金貴極了,知青政策規定提供糧草,秫秸豆棵還好,燒到麥穰簡直是燒農人的皮肉,心尖子都疼,那可是牛的飯食。但當聽說有往牛鼻子裏灌水以增添體重,就知道農人對牛已珍惜不再,農業社會的倫理在塌陷,不知將被什麽樣的新文明取而代之。話說回我們村的牛,曾經有一任生產隊長,因宰殺一頭喪失勞動力的老病的牛受到除職處分。趕牛的把式都會唱,鄉人稱喊“號子”。那“號子”忽高亢,忽低回,忽悠長,忽頓挫。我們村有一個大哥,因我和他本家妹妹好,就跟著叫他大哥。大哥原先在鄉劇團唱過泗州戲,聲音好極了,我最愛看他平場地。日頭底下,一頭牛牽一盤滾,大哥領著牛轉啊轉,號子在午後的寂靜中蕩漾,多少謂歎和感慨,唱到牛心裏去,也唱到人心裏去,是要掉眼淚的。
北大荒引龍河的馬大約是為先祖的罪愆受罰的後裔,它們貶入勞作的階層,但到底出身有別,血統高貴,就還保持騎士風範。文章中多有寫到馬的,那奔騰之勢令人向往,尤其寫到受驚的馬匹,仿佛瞬息之間喚醒驕傲的記憶,企圖掙脫羈絆,超越俗世,天馬行空。也是要掉眼淚的,但卻是激昂悲壯的眼淚。
不僅是地域的差別,還有曆史。北國邊陲之地,馬背民族逐水草而生,馬前是豐盈草長,馬後留下荒原。時間流轉,荒原再生肥地,卻不是當年的人和當年的馬。在黃淮流域,卻是多少年多少代的駐守,離鄉背井的人,走到哪裏都要回望。歲月積累的生存原則,維係著道德倫理的範約,難免是保守的,同時又是保障。我們那裏的人,即便目不識丁,也深諳儒家大義。比如,從不語怪力亂神;比如,閨閣中的女兒謹言慎行,再調皮的後生也不敢輕慢;出殯的儀式我想是脫胎於周禮,白幡搖搖前領,子子孫孫絡繹不絕,荒寂的田野裏,男聲女聲的哽咽高唱低吟,刹那間醒悟,這嗚咽不就是古製裏的“樂”?我們的村莊,我永不會忘記,離開了就再沒有回去過,可是依然不會忘記,它的名字叫做大劉莊。莊裏劉姓人為眾,也為尊,現代社會的行政製度重新劃分了權力和權威,但依然潛在以血緣宗族為基礎的階級秩序。
北大荒是新土地,來到的是新人類,拓荒,戍邊,還有罪貶,文章中所記述的農場也是法律懲戒者草創。我覺得有一件事物極能體現新氣象,那就是拖拉機,拖拉機代表著集體化的大田生產,是公有製的象征。上世紀六十年代進步青年中流行一本蘇聯小說,名字叫做《拖拉機站長和總農藝師》。作家王蒙著名的小說《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裏的年輕人,就是攜帶著這本書報到中共組織部領職上班。我插隊的人民公社也有一個拖拉機站,奇怪的是,我從來也沒見過一部拖拉機,相反,我們經常使用原始的生產方式,就是人力,拉犁,拉耩,拉耙,拉車,我惟一見過的拖拉機手是在極其特殊的情景下。
那是在政府嚴厲執行知青保護的法規的時候,拖拉機手和女知青的隱情不慎間暴露,一段風流韻事即定性為政治事件,罪名是欺淩女知青,破壞上山下鄉運動。於是,公社組織批判隊巡回十裏八鄉鬥爭,雖然很丟臉,然而形勢之下都可判死罪,想來是出於鄉裏鄉親,進行多少回變通,輕罰得不能再輕罰,也就沒什麽可怨艾的了。鄉裏人婚姻早,年輕的拖拉機手已有三個孩子,因不是出體力,就更顯得後生,而且白淨。他麵相端正,身體勻稱,衣著呢,相當整潔,一身藍卡其的工作服,當然不像農人,也不像知青,知青多半是落魄的,總之,看上去,他處境優越。即便在尷尬之中,表情也還從容,隻略帶羞赧,反給他增添幾分稚氣,不難想見女知青對他傾倒。白天行路,晚上批判,夜裏不能入眠時,就會傷感,因對不起老婆,老婆為他上吊,差點死成,敗露了事由,他還想孩子,最想那小的“爸爸、爸爸”地喊他,間或回味起女知青動情之處,收了眼淚,神往說道:她那褂子薄得,胸罩上的針眼都看得見!這就是我們那裏拖拉機手的故事,帶有明清傳奇的風氣,將時代隱逸了。
在這陳舊的人和事裏打滾,免不了地,會變得灰暗,與此同時呢,生出對人世的體悟,那是與之前書本上的教育完全另一路的,倒意外規避了教條的人生。在我插隊的第二年,十七歲生日時候,母親送我的禮物是蘇聯小說《勇敢》,描寫蘇維埃時代開發遠東建設共青城的故事。母親是為激勵我對付艱困,事實上,書中的景象與我身處目睹完全不搭。我獨自一人來到腹地鄉村,因吸取兄姐們插隊的經驗,先期避免上調招工的爭奪,我單立門戶,真正符合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精神。和鄉人共同起居,沉浸於他們的生活,心情十分寂寞。有一回在玉米地鋤草,當人問及想不想家,止不住地啜泣起來。一群小媳婦全陪著掉淚,她們哭的是被縱容的做閨女的日子一去不回,聽起來也是不搭,哪裏和哪裏啊!可內裏卻有幾分相似,都是離家;都是陌生的村莊和陌生的人,在她們,甚至連身邊那個男人都是陌生的;都是艱難的生計。誰不是父母生父母養呢!過許多日子以後,方才體悟這同聲相訴,同聲相泣中的知己之心,在當時,卻是委屈與怨懟,怨這同情將自己納入她們那樣的人生,那是我無論如何不能麵對的。
過早走入人世的哀戚,是有危險的,它讓人染上抑鬱症,終身難以徹底治愈。它確實給予生活的教育,可代價太大了,不能因為成熟了某一種理念而忽略更大多數命運蹈入不幸。回首那段往事,我會想,倘若先知道後來的發展,並不像預期準備的那樣無望,我會更充分地體驗經曆,不讓煩愁遮蔽眼睛,然而隔岸觀火就失去真情實感,啟蒙也變得虛假。這就是現實的時間性,事情的先後都是安排好的,給你什麽樣的順序就是什麽樣的結果。
黑土地,北大荒,卻是與母親送我的《勇敢》接近著,所以有人稱它“西伯利亞”。知識青年聚集的農場更像是學校生活的延續,保持有集體和理想的激情,歌哭都是浩浩蕩蕩,不像我們,青春在哀容之下,迅速蒼老。然而,人生的課題或遲或早都會來到,來得早曆練也早,來得晚,多享一些未成年的快樂,卻也可能錯失成長的時機。這麽說來,就扯平了,生活在總量上都是同等的,隻是如何分配不同。文章中有一篇寫到,宿舍屋頂坍塌,幾十個女生被埋,經過救援,將傷者送進醫院,作者忽寫到一句:“難道我們真的還要在這片黑土地上無休無止地折騰下去嗎?”這個清醒的發問標明即將告別青春,大曆史的傳奇性終要消退,餘下的是由個體自己負責的命運。輝煌的場麵逐漸燈火闌珊,生活裸露出恒常表麵,也許是黯淡了,但自有其合理和規範,是社會存在的基本秩序。
去我插隊地方的路途是,乘火車到蚌埠,從車站到碼頭登船。反過來也是,坐船到蚌埠,再搭乘火車。蚌埠是京滬線上的大站,往來車次很多,我們搭乘最多的是上海和“三棵樹”之間,我至今也沒有去到過那個叫“三棵樹”的地方,聽名字仿佛一個傳奇。年節時候,火車經停蚌埠站,車上已座無虛席,擠滿黑龍江的知青。中途再上去我們這些安徽的,隻能躋身走道和車廂銜接處。行李架也讓他們占滿,飽滿的旅行袋裏多是北方食糧,甚至還有成捆的木材,相比之下,安徽知青的行囊可是癟多了。就這樣,我們帶著各自的經曆和氣息,殊途同歸,一起抵達家鄉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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