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怒馬 | 我給黛玉洗洗地

作者:少年怒馬

 

 

第七回

送宮花周瑞歎英蓮

談肄業秦鍾結寶玉

 

解讀紅樓夢,最討巧的辦法是橫跨多回,從中抽出一條相對完整的故事線,這樣讀起來不累。像我這樣逐回讀,很多時候會削弱故事性,考驗我的耐心,也考驗讀者耐心。

 

這是第七回,要說故事,都是片段。它隻是整本書裏一個橫截麵。人物多,情節淡,每組人物都是寥寥數筆。我隻能提取大家最關心的一個片段,作為題目:周瑞家的來送宮花,黛玉為什麽如此刻薄?

 

同時在這個過程中,盡量讓大家看到,偉大小說,怎麽把沒有故事的故事寫精彩,又怎麽在平淡中刻畫人物?換句話說,怎麽在一滴水裏攪動波瀾?

 

01

 

書接上回。

 

周瑞家的送走劉姥姥,來給王夫人回話,王夫人不在屋裏。丫鬟說,王夫人找薛姨媽閑聊了。周瑞家的就往梨香院來。

 

走到院門口,看到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兒和一個小姑娘在那玩耍。

 

周瑞媳婦掀門簾進去,看見王夫人和薛姨媽在那長篇大套嘮家常,不敢打擾,就走到薛寶釵房裏。

 

寶釵正在炕上描花樣。見周瑞媳婦進來:

寶釵便放下筆,轉過身來滿麵堆笑,讓道:“周姐姐坐。”

 

第五回裏,寶釵剛到賈府,書上說,“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笑。”

 

這回大家見到了。寶釵對周瑞媳婦這個下人,先放下手頭的活,然後“滿麵堆笑”,讓座。不擺一點主子的譜。

 

周瑞媳婦問,你有兩三天沒到那邊了,是不是寶玉衝撞你了?寶釵說,哪裏的話,我是病了,靜養兩天。周瑞媳婦說,那可得請個大夫好好瞧瞧,別落下病根。

 

寶釵說,別提了,為這個病,不知道吃了多少藥。什麽名醫,專家,都看了,這仙藥那靈丹也吃了,一點用沒有——

 

“後來還虧了一個癩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裏帶來的一股熱毒。”

 

各位。寶釵病症這段描寫,困擾了我好久,一直不解它的用意。最近似乎有了一點感覺,寫在這裏,大家參考。

 

看這句話,要注意兩點:癩頭和尚和“熱毒”。

 

第一回裏向甄士隱要英蓮的,就是癩頭和尚。第三回裏林黛玉說也見過癩頭和尚。現在知道,他還找過薛寶釵。

 

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這一僧一道是神仙界人士,太虛幻境的業務代表。隻看目前80回,二人工作略有分工,但區別不大。我們可以把他倆看做是一個人。

 

癩頭和尚說甄英蓮,是“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也就是禍水體質,會給父母帶來厄運。他開的方子是舍棄掉,跟著他們出家。

 

給黛玉的診斷是“不足之症”,治療方案是“不許見哭聲”,也不能見父母之外的親友。

 

第二十回,賈瑞欲火焚身,跛足道人又現身,拯救方案是一隻“風月寶鑒”——並警告他,隻能看正麵,不能看反麵。正麵是白骨,反麵是美人。

 

大家發現沒有。僧道開給世人的“藥方”,都是直擊世人死穴,直指原罪。

 

注定要被拐走的英蓮,讓她出家,這跟丟失沒有區別。為還淚而生的黛玉,讓她不要哭。淫邪入骨的賈瑞,讓他戒美女。

 

所以,我們要格外留意薛寶釵的病。

 

什麽叫無名之症呢?就跟我們現在一樣,很多病無解。但癩頭和尚知道病因,是天生一股“熱毒”。

 

在“熱毒”旁邊,脂批說是:

“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

 

根據這些線索,和寶釵後來的表現,我們也可以給寶釵把把脈。

 

所謂凡心,所謂孽火,是說寶釵太熱衷於世俗。她的言行舉止,做人信條,都是主流社會那套。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勸寶玉讀書,走仕途。她的欲望,是取得世俗主流價值。這就是凡心。

 

熾熱如火的凡心。

 

當然,我們不能以今天的世俗,去理解當時的世俗。曹公寫紅樓的年代,已是末世,世俗是不堪的。曾經閃閃發光的科舉製,也散發著腐臭。

 

曆史上從沒有一個時代,能像清後期那樣批判科舉。吳敬梓算是曹雪芹的同時代人,《儒林外史》裏寫的很透徹了。以至於我們無法想象,要是寶玉和範進坐在一個考場裏是什麽場麵。

 

寶釵對仕途熱衷,對科舉的執念,可能源自他的商人家庭。什麽叫“胎裏帶”的呀?就是家族意誌。

 

02

 

病因找到了,再看癩頭和尚開的藥方。

 

寶釵說,一般的藥不管用,癩頭和尚就開了一個“海上方”(仙方),果然有效。周瑞媳婦來興趣了,問是什麽配方。

 

寶釵說,藥本身倒是平常,隻是難在“可巧”二字上。藥方如下:

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

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

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

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

 

四樣花蕊搜集好,於次年春分這天曬幹。和末藥混合,一齊研磨。

 

然後再搜集:

雨水這天的雨水,十二錢;

白露這天的露水,十二錢;

霜降這天的霜,十二錢;

小雪這天的雪,十二錢。

 

四種水,加入四種花蕊的粉末,調和成藥丸。再配以蜂蜜十二錢、白糖十二錢。才算大功告成。

 

這個藥,叫做“冷香丸”。

 

我看很多相關文章,都把重心放在數字“十二”上。因為這裏有脂批,說“凡用’十二’字樣,皆照應十二釵。”但以目前的書稿看,這種照應,對我們理解紅樓意義不大。

 

用藥原理很簡單。既然是“熱毒”,就用“冷”藥治,壓製熾熱的凡心。不過從寶釵後麵的表現看,顯然治標不治本。

 

我倒是覺得,不妨看做是曹公調侃之筆。

 

要拯救一個凡心偶熾、熱衷於世俗的的人,最好的辦法,是讓她發現生活的美好,讓她閑下來,冷靜下來。

 

試想。一個人一年四季采集花蕊,四時八節收集雨露霜雪,一定會感受到生命之美,之本質。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不將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大好青春一個女兒,活在詩情畫意裏不好嘛?操心什麽經濟仕途。

 

曹雪芹不會不知道,即便按當時的中醫知識,這些花蕊、雨露之類的,也沒什麽療效。加了白糖蜂蜜,倒是可以出一款大觀園網紅飲品。

 

至於最後一味黃柏,更多的是心理暗示——苦口才是良藥嘛。

 

這個方子的靈魂在於搜集的過程。治療原理,是陶冶性情。

 

就好比一個人頸椎僵硬,醫生開了個巧方:

打羽毛球流出的汗水20毫升,跑步的汗水20毫升,混合搖勻,是為一劑。每劑須取自己當日汗水。連用半年,藥到病除。(哎呀,我是不是透露了一個神秘配方)

 

我這麽說有證據嗎?

 

有。

 

第八十回,寶玉去天齊廟燒香,遇到王道士。

 

“這老王道士專意在江湖上賣藥,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

 

劃重點啦,也是“海上方”。

 

寶玉問,有沒有治療女人妒忌的藥?

 

王道士說,有。秋梨一個,冰糖二錢,陳皮一錢,三碗水燉熟。香甜可口,止咳潤肺。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吃到死,也就不妒忌了。

 

我感覺,王道士的海上方,是對癩頭和尚海上方的回應。

 

但是這個藥方,還有另一層含義。我們等會再說。

 

故事繼續。

 

周瑞媳婦和寶釵正聊著,王夫人喊她,周瑞媳婦過去匯報了劉姥姥的事。剛要走,薛姨媽叫住她,說,我有一樣東西,你帶到那邊吧。然後叫香菱去拿。

 

這個香菱,就是之前被薛蟠買來的甄英蓮。寶釵給她改的名字。

 

順便說一句,在古代,奴仆丫鬟是主子的財物。買了來,主人一般會根據自己的喜好,重新命名,以示所有權。

你要是願意,買個小廝,可以叫他華安,也可以叫他9527。

 

香菱把東西拿來,是宮廷出品的新款堆紗花,共十二支。薛姨媽說,放在我這可惜了,拿給他們姊妹們戴吧。你家三位姑娘,迎春探春惜春,每人兩支;林姑娘兩支,鳳姐四支。

 

王夫人謙讓說,還是留給寶丫頭戴吧。然後,薛姨媽說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話:

 

“寶丫頭古怪著呢,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寶釵不愛花兒粉兒,恰如寶玉愛花兒粉兒,都是性別錯位。

 

癩頭和尚肯定不知道寶釵這點,但藥方卻又神奇的指向這個病症,不愛花兒粉兒,就讓她采花兒粉兒,吃花兒粉兒。

 

看到沒,紅樓夢一絲不亂,簡直是用數學邏輯在寫作。

 

周瑞媳婦拿了宮花出去送,在門口又遇見金釧兒,向她打聽,剛才那個香菱,是不是就是上京前買的那個丫頭?金釧兒說是。

 

周瑞媳婦便拉著香菱的手,上下打看,說,模樣長的真好,“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裏蓉大奶奶的品格。”

 

蓉大奶奶是秦可卿,說明香菱長的也很漂亮,羔羊一樣溫順。這也側麵解釋了,為什麽馮淵會被她掰直,薛蟠為他鬧出人命?

 

周瑞媳婦問香菱,多大了?父母在哪兒?老家何地?香菱說,不記得了。令人傷感。

 

03

 

接下來,送宮花正式開場。

 

或許有人會問,送個宮花而已,頂多家長裏短幾句,還能寫出花兒來?這就是紅樓夢的魅力,它還真的寫出花兒來了。

 

在這回裏,脂硯齋再次重複對曹公筆力的欽佩,可以看做是紅樓夢欣賞指南,他說:

 

“小說中一筆作兩三筆者有之,一事啟兩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數之筆也。”

 

什麽叫恒河沙數之筆呢?

 

一筆蕩開,無數線索在此回應,又無數線索由此開始。

 

讓我們跟著周瑞媳婦的腳步,來看看書中人物。

 

第一站,先來到王夫人正房的後麵,那裏有三間小抱廈,住著迎、探、惜三姐妹,和一個陪伴她們的大嫂子,李紈。

 

之前,三姐妹是跟著賈母一起住的,還有寶玉和黛玉。現在姑娘們都大了,人多,“一處擠著不方便”,隻留下寶玉和黛玉,把姑娘們挪到王夫人住處了。

 

有人問過我,沒見賈母有多疼愛黛玉呀,這條就是證據。

 

因為順路,周瑞媳婦先到這裏,看到迎春的丫鬟司棋,探春的丫鬟待書,手捧茶盅,就知道賈府大小姐都在這裏。

古代生活都是這樣,貼身丫鬟對主子寸步不離,24小時待命。丫鬟在哪兒,主子就在哪兒。

 

果然,進了屋,迎春和探春正在下圍棋。

 

周瑞媳婦說明來意,拿出宮花。

 

“她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

 

一來,周瑞媳婦不是一般奴仆,是有體麵的仆人。二來,能看出賈府門風,詩禮簪纓之族,對年長的下人也不失禮儀。

 

看《金瓶梅》就知道,西門家是典型的暴發戶,對小廝丫鬟,一言不合就抽鞭子,把小丫頭打的像殺豬一樣慘叫。

 

要是把賈府的女孩送到西門慶家,我估計也就鳳姐能活下來。

 

從屋裏出來,周瑞媳婦來找惜春。惜春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正在那兒玩。

 

周瑞媳婦說明來意。惜春開玩笑說,我剛和智能兒還說呢,打算削了頭發跟她一起出家。要是剃了頭,這宮花往哪兒戴呢。說笑著,讓丫鬟入畫收下了。

 

後麵元妃省親,還會寫到元春的貼身丫鬟,名叫抱琴。加上迎春的司棋、探春的待書、惜春的入畫,正好是“琴棋書畫”。對應賈府四姐妹的愛好,元春善琴,迎春善棋,探春書法寫得好,惜春是美術特長生。

 

一個人的性格和愛好,會體現在各個方麵。以後我們讀到她們的房間布置,和所做的事情,會發現一絲不差。

 

不過這不是本段的重點。重點是惜春的話,已經暗示了她的命運。賈府敗落後,惜春將會出家,在青燈古佛旁度過餘生。

 

另外還請大家留意這個水月庵和這個小尼姑,後麵會發生一段風流韻事。

 

惜春的歸宿,王夫人的好佛,秦鍾的濫情,幾句話便埋下三條伏線。

 

惜春收下宮花。周瑞媳婦就問智能兒,“你師父那禿歪剌往哪兒去了?”智能兒說,我師父去於老爺府裏了,叫我在這等她。

 

周瑞家的又問,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得了沒有?智能兒說不知道。

惜春插話問,廟裏的月例銀子是誰管的?周瑞家的說,“是餘信管著。”

 

這段很有意思,能看出中國人對信仰的態度。越是精英階層,越是信佛尚道,越是底層,反而盡是調侃。

 

水月庵是賈府重要的信仰供應商,王夫人吃齋念佛,月月供應。但在周瑞媳婦眼裏,什麽大師父啊,不過是個“禿歪剌”——不正派的出家人。

 

我們很快就會看到,正是這個“禿歪剌”師父,攛掇著鳳姐,徇私枉法,間接奪去兩條人命。她的法號,竟然還叫作“淨虛”。

 

再看看都是什麽人在跟淨虛打交道,“於老爺”,愚人也。“餘信”,愚信也。還有後來的“胡老爺”,糊塗也。當然,還有“大善人”王夫人。

 

盡管紅樓夢佛教思想濃厚,但是我們仍然能感覺,曹公是持懷疑態度的,甚至帶有憎恨。

 

禮崩樂壞的時代,佛門也不淨不虛,曹公通通透透,化作筆下諷刺。

 

告別惜春,周瑞媳婦“穿夾道從李紈後窗下過”,來到鳳姐院子裏。

 

為啥不給李紈呢?因為寡婦不許戴花。一個寡婦打扮得花枝招展,有違婦德,有悖貞節。薛姨媽也清楚這點,壓根就沒讓給李紈送。 

 

走到鳳姐堂屋,小丫頭豐兒趕緊向周瑞媳婦擺手示意,讓她去東屋。周瑞媳婦會意,“躡手躡腳的往東邊房裏來”,跟抱著巧姐的奶媽閑聊,

 

“隻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

 

如果你對古人生活缺乏了解,這裏就看不出什麽內涵。這個場景,其實是賈璉和鳳姐大白天同房。

 

曹公寫的很隱晦,很詩意,是“柳藏鸚鵡語方知”。我掐指一算,大概是下午三四點,那時劉姥姥剛剛上路。

 

鳳姐之前也說她乏了,看來賈璉是她的興奮劑。

 

如果我們讀書夠細,還會發現這是賈璉第一次出場,並且跟鳳姐一樣,“人未到,笑先聞”。

 

第一次出場,就是床笫之歡,璉二爺的人設很清楚了。

 

平兒看見周瑞媳婦,問,你來這裏幹什麽?周瑞媳婦又把宮花一事說了。

 

平兒從匣子裏拿出四支,去給鳳姐。過了一會,拿著其中兩支,叫丫鬟彩明送到寧國府,“給小蓉大奶奶戴”。

 

這裏也透出一條信息,鳳姐和秦可卿的關係比較密切,是閨蜜——至少明麵上是。

 

周瑞媳婦繼續下一站,起身往賈母住處,來找林黛玉。

 

剛過穿堂,卻遇見周家女兒從婆家過來。她女兒是來向媽媽求助的:

 

“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起來,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曆不明,告到衙門裏,要遞解還鄉。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情分,求哪一個可了事?”

 

解[ jiè ]是押解,“遞解還鄉”,是古代犯了事,各地官府接力押送犯人,遣送到原籍。周瑞的女婿,就是冷子興,看來他遇到官司了。

 

我們來看周瑞媳婦的反應:

 

“這有什麽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送林姑娘的花兒,去了就回家來。此時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

 

她女兒催她快點,周瑞家的說:

“小人家沒經過什麽事情,就急得你這個樣子。”

 

賈府幹過很多徇私枉法的事,書裏是明寫的。但還有很多是曲筆暗描,這一件就是。

 

看周瑞媳婦的口氣,這等官司,顯然沒放在眼裏,反正後台夠硬,無非求求鳳姐,一句話的事兒。

 

所以她一點不著急,繼續送宮花。

 

輪到林黛玉了。黛玉沒在自己房間,跑到寶玉房間,倆人在玩九連環遊戲。

 

周瑞媳婦進來,說送宮花,黛玉還沒開口:

 

“寶玉聽說,先便說:‘什麽花兒?拿來給我。’一麵早伸手接過來了。”

 

寶玉的性格又順帶一筆,就愛胭脂花粉,單從這點看,他和寶釵也不是一類人。

 

林黛玉連花都沒接,就發出那句著名一問:

 

“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

 

 

周瑞媳婦說,別的姑娘都有了,這兩支是給你的。

 

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

“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替我道謝罷。”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

 

諸位,我說要給黛玉洗地,是認真的。

 

因為長期以來,很多讀者對黛玉有誤解,這句話往往被作為證據之一。

 

單從這一句話看,黛玉是尖酸刻薄,是不夠知書達理。人家薛姨媽好心好意給你送宮花,你怎麽這樣說話!

 

看看寶釵是怎麽對周瑞媳婦的——先停下手裏的活,然後,“轉過身”,“滿麵堆笑”,“讓道:周姐姐坐。”你林黛玉又是怎麽對待下人的?還“冷笑”,小姐脾氣很大嘛。

 

這就是紅樓夢的複雜性。

 

紅樓寫人,遠比我們想象中的要深刻,直達人心幽微處。

 

但問題是,它的寫法是詩歌式的,是中國畫式的,淨是白描,大麵積留白,很少描寫人物心理。留給讀者的想象空間是足夠大了,但歧義也因此增加。

 

這點跟《金瓶梅》一樣,隻作記錄,少作評判,把評判權交給讀者。

 

對比一下西方經典就更清楚,我們讀《紅與黑》,讀《包法利夫人》,作者會長篇大論描述人物心理,手術刀一樣,一層層一縷縷剝開給你看。於是我們記住了於連,記住了愛瑪,他們成為文學史上的經典形象。

 

就通俗性而言,紅樓夢顯然是吃虧的,因為它更考驗讀者的閱讀力。

 

林黛玉是不是尖酸刻薄,我們來分析一下。

 

首先,請注意開頭薛寶釵一個反常行為。周瑞媳婦見到寶釵,說:

 

“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隻怕是你寶玉兄弟衝撞了你不成?”

 

這是周瑞媳婦的閑聊,但不是曹公的閑筆。

 

寶釵黛玉和迎探惜,這些姊妹們都是整天一起玩的,寶釵“兩三天”不去,絕不是什麽生病,而是在生氣。

 

大膽猜一下,就是寶玉兄弟衝撞了她。確切的說,是寶玉和黛玉一起衝撞了她。

 

再看第五回的鋪墊。寶釵剛到賈府,“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們,亦多喜與寶釵玩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寫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

 

可以說,從寶釵到賈府的第一天起,黛玉的危機感就來了。不管寶釵有意還是無意,她的好人緣,端莊,美貌,成熟,都會給黛玉造成壓力。

 

黛玉本身就缺乏安全感,敏感,孤獨。賈寶玉又是她的全部,比生命還重要。如果有一件事衝撞了寶釵,那一定也衝撞了黛玉。

寶姐姐和林妹妹的戰爭,其實已經悄無聲息的打響。

 

這種時候,寶姐姐家送的宮花,黛玉會要嗎?

 

但凡有一點城府,一絲心機,哪怕懂一丁點人情世故,就會客客氣氣收下宮花,讓周瑞媳婦代謝薛姨媽和寶姐姐。

 

可惜那不是林黛玉呀。

 

所謂刻薄尖酸,無非三分小姐脾氣,三分率直天性,外加三分對寶姐姐的“悒鬱不忿”。

還有一分,是說給寶玉這個蠢物聽的。

 

當然,口無遮攔往往代價不菲。

周瑞媳婦一定會有意無意間,把黛玉的言行透露給王夫人。“人多謂黛玉所不及”,這些人,也包括王夫人。

 

好了,地洗結束。我不指望所有人都認同我的觀點,這隻是我眼裏的寶釵和黛玉。

 

以上是站在讀者視角。現在讓我們深入一層,站在作者視角,再來看隱藏的劇情。

 

04

 

之前說過多次,紅樓夢從整體到局部,是鋪天蓋地的對比手法。這回也是。

 

送宮花是一個完整獨立的事件。事件以寶釵開端,以黛玉結尾,前後對照。

 

寶釵的性格,是外熱而內冷;黛玉恰恰相反,是外冷而內熱。

 

寶釵娘胎裏帶的“熱毒”,是她天生的世俗欲望。她是封建秩序的擁護者,追求當時的主流價值,所以人情世故門兒清,遊走於各個階層左右逢源。人人都誇寶釵好。

 

她的熱甚至還反映在身體上,“身材微豐”,動不動就“香汗淋漓,嬌喘細細。”

 

但是在“熱衷”、“熱情”的另一麵,是大麵積的冷色調。比如金釧之死,比如寶玉挨打,寶釵在其中的表現,即便不算冷漠,至少是冷淡的。

 

她待人處事,用腦子遠遠多於用心。就像她的臥房,“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寶姐姐,不是普通的女孩。

 

我這麽理解寶釵,無關品行,更多是性格使然。紅樓從第二回開始,就拋出一個幽深主題,人性之複雜,遠超我們想象。

 

再看黛玉。

 

黛玉上麵說的話,和後麵說劉姥姥是母蝗蟲,要是擱現在網絡上,我真替她捏把汗。

 

林妹妹根本不需要淚盡而亡,唾沫星就能淹死她。

 

事實上,早期確實有文章,說林黛玉是封建地主小姐,統治思想不死,羞辱貧下中農階級。當然,這個話題不在討論範圍。

 

繼續看黛玉的冷和熱。

 

什麽叫“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呢?就是高冷。

 

黛玉活在她自己搭建的世界裏,這個世界裏有詩歌、文學、流水、落花,還有她的寶哥哥,就是沒有人情世故。

 

她站在桃樹下麵,一切繁華與他無關。她和寶玉,都是癡人。

 

所以在外人——比如周瑞媳婦看來,黛玉肯定是“冷”的,還沒有寶釵的“雪洞”溫暖。

 

跟黛玉相關的意象,盡是一片寒涼,寒塘冷月,秋窗風雨,流水落花,以及徹骨的死亡。

 

可是如果你走進她,將會看到一顆熾熱的心,對寶玉,對丫鬟,後麵跟寶姐姐和好了,也是掏心掏肺。她的熱,跟她的眼淚一樣滾燙。

 

這一點,我不知道曹公是不是也借鑒了《金瓶梅》。

在《金瓶梅》裏,第一回就是冷與熱的辯證——“西門慶熱結十兄弟,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西門慶熱熱鬧鬧結拜的,是酒肉朋友,是相互利用、背後捅刀的兄弟,終究以寒涼收場。

 

而武鬆和武大在雪天偶遇,看似平淡冷清,卻是熱血衷腸親兄弟。

 

前者外表熱,內裏冷;後者看著冷,實則熱。

 

當然,我們不能武斷地給寶釵黛玉貼標簽,辯出個孰是孰非。偉大小說,挖掘人性的複雜才是重點。挺釵派和挺黛派之所以爭論百年,就是因為曹公沒有給出標準答案。

這才是大慈悲,大包容。他是以悲憫的眼睛俯視大觀園的。

 

寶釵和黛玉對照的話題遠不止這些,後麵還會連襲人晴雯一起聊,那是更複雜的對照關係。暫且不表,繼續本回。

 

 

05

 

周瑞媳婦告訴寶玉,薛寶釵“身上不大好”。寶玉就對小丫頭們說:

 

“誰去瞧瞧?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來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麽病,吃什麽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裏來,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來。”

 

我讀這段光想笑。寶玉那點小心思太明顯了。一句話,撒了兩個謊。

 

向薛姨娘和寶釵問安的是他,不是黛玉,但他就要帶上林妹妹——你不顧風評,我幫你維護。

再者,他著涼了嗎?嗬嗬。難怪寶釵兩三天不理他。

 

小丫頭聽完,領命去了。請留意這個名叫茜雪的小丫頭。這是她第一次出場,後麵的戲份也很少,是因為她的重頭戲在80回後,鳳姐和寶玉落難以後,茜雪給了他們很多幫助。可惜這些情節看不到了。

 

到這裏,送宮花一事正式結束。前麵冷子興遭遇官司的事,一筆帶過:

 

“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隻求求鳳姐兒便完了。”

 

“至掌燈時分”——劉姥姥應該到家——鳳姐卸了妝,來給王夫人匯報一天工作,三件事:

 

第一,江南甄家送來的禮品已收。榮國府的回禮,將趁著甄家“有年下進鮮的船”,順便交給船上。

 

這是甄家第二次出現。第一次是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當時說甄、賈兩家是老親兼世交,“來往極其親熱”,現在得到印證了。

 

所謂“進鮮的船”,是甄家向皇帝進獻的時鮮禮品,大致江南特產之類。能向皇帝進獻,說明甄家也是豪門。

 

整本小說凡寫到甄家,都是影影綽綽。我們不要被它幹擾,隻要記住甄家是曆史原型就夠了。因為脂硯齋在第二回批過:“故寫假則知真”。

 

也就是說,真(甄)事不能寫,便用假(賈)事映射,姓氏不同,實事卻一樣。

 

第二:臨安伯老太太過大壽,壽禮已備好。臨安伯是誰,不知道,書裏沒交代。我感覺是氛圍組成員。

 

還有這侯爺那侯爺,這國公那國公,隻要80回後還未重見天日,都可以看做是氛圍組,說明昔日賈府位高權重。

 

第三件,寧國府賈珍的妻子尤氏,來請鳳姐明天過去逛逛。這一逛,又逛出一場好戲。

 

06

 

第二天,鳳姐梳洗整齊,給賈母和王夫人請過安,就動身去寧國府。寶玉知道了,也要跟著來。

 

進入寧國府,尤氏、秦可卿,早帶著一群妻妾丫環在儀門前迎接。

 

“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笑嘲一陣……鳳姐因說:你們請我來作什麽?有什麽東西來孝敬我就獻上來,我還有事呢。”

 

尤氏為什麽”笑嘲“鳳姐?鳳姐為什麽對尤氏這麽隨意?我覺得不能過度解讀。

 

二人是妯娌關係。尤氏的年齡書上沒寫,但可以粗略估算一下。賈蓉十七八歲,古人生育早,賈珍至多四十來歲。原配去世,尤氏是續房,大概30來歲。

 

論關係、論年齡,尤氏和鳳姐之間,完全沒必要繁文縟節那套,關係很隨意。

 

從賈珍其他姬妾的態度,也能看出來。“地下幾個姬妾先就笑說:二奶奶今兒不來便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

你看,屋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寶玉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嗎?尤氏說,“出城請老爺安去了”。

 

紅樓真得細讀,不然會看暈。老爺是指賈敬。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早說了,賈敬“一味好道”,“一心想做神仙”,官也不襲,家也不管,常年在城外道觀研發長生藥。

 

寧國府烏煙瘴氣,也是賈敬不作為造成的。

 

秦可卿對寶玉說,寶叔上回不是要見我弟弟嘛,今兒他來了,在書房裏。寶玉很高興,急忙下炕要過去。尤氏、鳳姐趕緊派人跟著。

 

鳳姐說,這秦小爺來都來了,叫出來,我也瞧瞧唄。躲書房幹嘛,難道不讓我見?

 

尤氏開玩笑說,別見了,人家不像咱家的孩子們,胡打海摔慣了。人家斯斯文文——“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話死了呢。”

 

鳳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竟叫這小孩子笑話我不成?”

 

賈蓉插話,幫助尤氏,說不是這個意思,主要是他太靦腆,沒見過大陣仗,怕嬸子見了生氣。

 

我們看鳳姐的表現:

 

“鳳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來,看給你一頓好嘴*****。”

 

鳳姐為什麽爆粗口,一句話罵人家娘兒倆?我上一回裏講過了,不再重複。

 

賈蓉怕鳳姐,趕緊去把秦鍾帶出來。請大家認真看秦鍾的相貌,不是閑筆,是伏筆:

 

(秦鍾)較寶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麵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隻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

 

發現了吧,又是一個有女兒之態的男孩。秦鍾的名字,諧音“情種”,他和寶玉,不論外貌還是內心,都是同一款。所以鳳姐接下來對寶玉開玩笑:“比下去了”——比寶玉還風流,還漂亮。

 

鳳姐來寧國府前,並不知道秦鍾要來,沒有準備見麵禮。她手下那些丫鬟媳婦們,馬上回去通知平兒。

 

平兒知道鳳姐和秦可卿是閨蜜,就自作主張,拿了一份衣料、兩個小金錠,金錠上還有“狀元及第”四個字,趕快派人送過去,讓鳳姐送給秦鍾。

 

這一切,都是在鳳姐沒有交代的情況完成的。可見鳳姐用人有方,強將手下無弱兵。日後那個埋沒在怡紅院的小紅,就是被鳳姐發掘的。

 

大家說說笑笑,吃吃喝喝,開始玩骨牌。寶玉和秦鍾不參加大人的遊戲,倆人搬到裏間,私聊去了。

 

我讀這個橋段,總是會不自覺聯想到寶黛初見。兩個人都有女孩氣,一見麵就很投緣。

更巧合的是,很少進行心理描寫的一本書,居然用大段描寫倆人的心理。跟寶黛初見一樣。

 

具體談話內容就不展開了。簡單來說,寶玉驚歎秦鍾的人物風流,自慚形穢,覺得公府侯門那些富貴用在自己身上真是白瞎了。

 

秦鍾也為自己出身清寒自卑,羨慕寶玉出生即巔峰。倆人又說到入學讀書,秦鍾的老師死了,學業荒廢,寶玉正好也即將入學。一合計,幹脆邀請秦鍾來賈府私塾讀書。

 

不知不覺天色已晚,吃過晚飯,尤氏讓人派兩個小廝,送秦鍾回家。臨行前,尤氏問,派了誰去?媳婦們說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在那罵呢。

 

尤氏和秦可卿都說,那麽多人不派,派焦大作什麽!

 

鳳姐一聽就明白了,因為焦大開罵不是一回兩回了,有名的刺頭。鳳姐就說:

“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裏人這樣還了得呢!”

 

尤氏歎息一聲,說了一段話。這段話能讓我們了解賈府的發家史。可以說是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細節補充。尤氏是這麽說的:

 

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隻因他從小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裏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吃,他自己喝馬溺。

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

 

 

賈府以軍功起家(跟曆史上曹家一樣,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去讀周汝昌先生相關著作),刀口舔血換來一門富貴。這富貴有焦大的功勞。

論資格,“老爺”賈敬都算晚輩,所以賈珍、賈蓉這些子孫,更不敢為難焦大。

 

尤氏又說,可惜焦大“不顧體麵”,一味酗酒,醉了就罵,從奴才罵到主子,很棘手。

 

鳳姐是外人,沒有寧國府的道德包袱。她說,我怎麽會不知道這焦大呢,還是你們沒主意,遠遠的把他打發到田莊上不就行了。

 

說著話,鳳姐和寶玉已經上車,賈蓉送客。焦大還在罵,罵大總管賴二不公道,淨給他派苦差事。

 

賈蓉前去喝止,又罵賈蓉:你別跟我擺主子架子,別說是你,“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要不是我,你們哪能做官享榮華?你不說報我的恩,還跟我充起主子來了。“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

 

這句有脂批:“是醉人口中文法”,把紅刀子白刀子說顛倒了。

 

鳳姐越發聽不下去了。給賈蓉說,“還不早打發了這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裏豈不是禍害?”親戚朋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

 

當然會笑話。

 

當鳳姐這麽說的時候,賈蓉就已經感覺沒麵子了。於是小廝們一擁而上,摁倒,捆住,拖到馬圈。

 

焦大更怒,繼續罵:

“我要往祠堂裏哭太爺去。哪裏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麽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

 

爬灰事件和養小叔子,以及白刀子紅刀子,我之前專門寫過,這裏不再重複。

 

補充一些新想法。

 

焦大這個人,其實非常複雜,盡管他隻有一場戲。這是紅樓偉大之處。隻用很少的字就能寫出一個飽滿的人物。

 

如果把整個紅樓故事,看做一副巨大的畫卷,閱讀的過程,就是一場拚圖遊戲。

 

焦大醉罵,至少關係著兩塊拚圖,一塊是秦可卿死因,一塊是寧國府人事鬥爭。前者是人倫之亂,後者是管理之亂。

 

從焦大的怨怒中知道,大管家賴二並沒有嚴格執行主子的交代,不給焦大派活。

 

按賈珍尤氏的意思,焦大對賈府有恩,不能隨便處置;又是個刺頭,不能招惹他。好吃好喝養著,日後去世,搭一副棺材板了事。賈府不用擔一個忘恩負義的罵名。詩禮之家嘛,名譽大於天。

 

可是賈珍這貨,沒有一點主家管理能力,也毫無興趣(諷刺的是,他還是賈家族長)。後麵可卿死了,不得不請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就是證明。

 

焦大罵的最後一句,“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這話非常耐捉摸。折了胳膊不想讓人知道,才往袖子裏藏。可是這能藏得住嗎?不過是掩耳盜鈴。

 

寧國府那些齷齪事,丫鬟、婆子知道,小廝、老奴知道,惜春這個小姑娘知道。後文裏,柳湘蓮這個外人也知道。並且從鳳姐的反應看,她也知道。

 

賈府的牆,早就八麵透風了。

 

話說回來,我們讀者,其實都是一個個冷子興——“說著別人家的閑話,正好下酒”,頂多幾句唏噓,幾句感慨,該喝酒喝酒,該做生意做生意。隻有當事人隱隱作痛。

 

焦大醉罵一段,脂硯齋批說:

“一字化一淚,一淚化一血珠。”

 

教訓太慘痛了,不堪回首。可是還能怎麽辦呢?

 

再說焦大的結局。

 

這場醉罵是焦大最後的表演,此後再沒出現過。按鳳姐的意思,是把“這沒王法的東西”,遠遠打發到田莊上去,到死休想回賈府。

 

沒過多久,鳳姐就執政寧國府了,打發一個焦大,沒有任何困難。

 

就算鳳姐不幹涉,賈珍出手也是遲早的事,不然還會“禍害”賈府。所以完全可以肯定,焦大一定是去田莊上等死了。

 

並且以他的性格,在田莊上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續書裏說焦大還在寧國府,實在難以想象。

 

要知道,上一個嚷著讓主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也是一個家奴。

 

他的主子西門慶,給他設套,扭送官衙,“打得稀爛”,遣返原籍。要不是遇到一個正直的官員,這個家奴早就全身插滿紅刀子了。

 

焦大不好貼標簽,是因為他既忠心,又豪橫。既可憐,也可悲。

 

寫焦大最出名的應該數魯迅,他說:

 

“焦大的罵,並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不過說主奴如此,賈府就要弄不下去罷了。然而得到的報酬是馬糞。所以這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

 

這段話的出處,叫《言論自由的界限》。焦大的言論有沒有突破界限,姑且再論。

 

但我覺得魯迅話沒說完。焦大要的,除了言論的自由,恐怕還有行為的自由——你焦大爺爺想幹就幹,不想幹就不幹,誰敢在焦大爺爺跟前挺腰子!信不信我把你家爬灰和養小叔子的事抖出來!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

 

07

 

焦大罵爬灰的時候,鳳姐和寶玉已經坐進車了。鳳姐“裝作沒聽見”,寶玉卻是個好奇寶寶,問什麽是爬灰。

 

鳳姐發怒:“少胡說”。你再瞎問,我回去告訴太太。寶玉說好,我不問了。

 

鳳姐轉移話題,說這就對了。咱們回稟老太太,請秦鍾到咱家學裏念書,這才是正事。

 

這正是: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

 

這聯回末詩也把我看笑了。

 

各種史書,各種詩文集,文人傳記,寫到讀書,都有一個天大的宏願。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之類。再不堪,也會說一句書中自有顏如玉和黃金屋。

 

寶玉同學這讀書理由,也算千古奇絕了。

 

從本回回目看,一半是“談肄業秦鍾結寶玉” 。但說實話,秦鍾這個人物的設定,我還不是特別理解,沒看透,或許原本有更多秦鍾的文字,隻是在刪減秦可卿文字的同時,一塊刪掉了。以至於整個秦家都撲朔迷離。

 

以目前文字看,秦鍾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說明寶玉入學的動機不純。是為了風流,不是為了學問,更不是為了科舉。

 

這倒是能推翻續書裏讓寶玉參加科舉還中榜的情節。

 

做官?哪有做胭脂膏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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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介紹。怒馬好像是個很有特點的作者。 -Vivian32817- 給 Vivian32817 發送悄悄話 Vivian32817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1/2022 postreply 14:1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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