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說過:“很多年以前,剛認識馬原的時候,聽他說有一本叫《窄門》的書,於是找他借來看。我看完之後渾身都在發抖。我想,這輩子要是能寫這麽一本書我就心滿意足了。”馬原自己讀《窄門》的感受是:太高級了,幾乎無法拆解。這事發生在改革開放之初,不知道後來在他們接觸了更多西方現代文學之後,是否有了不同的看法。
《窄門》是紀德的小說,小說名取自路加福音裏提到的窄門: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
《窄門》講述了阿麗莎和傑羅姆的愛情故事,但不是一本普通的愛情小說。他們從小青梅竹馬。從他們兩人相處以及信件來往可以看出,他們兩人都深愛對方,可以比肩《呼嘯山莊》中的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他們精神相通現實卻無法相處,男主向女主求婚,女主找各種理由逃避。為什麽阿麗莎要拒絕傑羅姆呢?從書中可以找出幾大原因。
阿麗莎隔著門縫看到母親與一個男人偷情,後來私奔,她父親因此悲痛欲絕,在她心裏留下陰影,使她不相信世俗的愛情。
阿麗莎比表弟傑羅姆大兩歲,擔心紅顏易老,會失去傑羅姆的愛。與其這樣,不如不結婚,隻保持純情相愛的關係。
逃避大概是人最根深蒂固的習慣,阿麗莎具有典型的逃避型人格特點。因為太喜歡害怕失去,對親密關係的恐懼,麵對不能解決的矛盾和衝突等等都會令她選擇逃避,去尋找別的慰籍,不給自己機會去認知和體驗。逃避是為了隱藏虛弱,逃避能讓她暫且處於一個安全的狀態,但愛怎能逃避?愛一個人需要勇氣。
阿麗莎認為羅傑姆對她的感情是出於忠誠,那是一種理智的愛情,她覺得羅傑姆其實並不愛她。她追求的愛過於聖潔,容不得半點虛假。
從她的日記我們可以讀到阿麗莎對他情深意濃,那是這樣一種愛情,即便知道根本不會有結果,即使毫無希望,也仍然愛得執著,愛得無怨無悔,並能將愛長久地保留在心中,不奢望走近,也不祈求擁有,這讓我們聯想到《一個陌生女子來信》中的女主,而同樣無望,知道未來沒有可能在一起,《廊橋遺夢》裏麵的弗朗西斯卡卻能做到時盡其用,投入全身心去愛。
阿麗莎是一個崇尚聖潔的人,虔誠信仰宗教,上帝是她得以安身立命的根基,實現對無限而非有限的永恒之愛,讓心靈獲得救贖進入天國是她追求的最高目標。她無法心安理得地去享受俗世中的愛情,理性提醒她絕不能背叛對上帝的諾言,但並不堅定,作為肉體凡胎,她不能完全摒棄對世俗幸福的渴望,畢竟具體可感的在場者比理念中的絕對者更實在,更易於寄托感情。明明是很想用力去愛眼前的他,感性慫恿她,在她衝動的時候卻膽怯了,理性抑製了感情。他離得越遠,她越愛他,越愛他,就把他推得越遠,苦苦掙紮於情感與信仰的矛盾之中,精神心理痛苦糾結,靈與肉的衝突不可調和,雙方相互撕扯。她在巨大的張力中尋求突破,最終那個追求至高無上信仰的自我勝出。阿莉莎在痛苦中選擇了靈,割舍了肉,靈肉徹底分離,但最終還是事與願違,放棄愛人之後阿麗莎早早地身心俱疲。
愛情是否讓他迷誤?愛會不會讓他失去了對主的感知?要是這樣她就是罪孽深重。阿麗莎在日記中絕望地呼喊:“主啊,您指出的是一條窄路,窄的容不下兩人並行。” 阿麗莎在迷狂的宗教情緒下,甚至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傑羅姆追求美德、穿越“窄門”、接近上帝的最大障礙,想追求理想信念需要摒除欲望,她如果不拒絕他,兩個人可能都止步於現實的歡愉。她意識到追求一種比愛情更美好的美德,能讓愛情升華。她希望傑羅姆能通往神境,為了將他送往上帝身邊,她掩飾壓抑自己的情感,“犧牲自己的功德”,選擇消失,放手,死亡。她的愛就是幫助傑羅姆走向永生之門。為愛情做出犧牲,成全羅傑姆,這說明了阿麗莎的愛之深,阿莉莎對愛人的愛甚至超過了對窄門的愛。但與此同時她讓自己走向一道通往自我毀滅的窄門,最後積憂成疾,筋疲力竭,不幸身亡。
通往天堂真的是過一扇窄門,容不下兩人比肩並行?即使窄的隻容一人獨自通過,他們不可以先後跨過窄門?她能保證進了窄門,真的就能看見神嗎?阿麗莎並不考慮這些問題。
傑羅姆遵從自己內心真正的願望,追求自由和世俗的幸福。傑羅姆和阿麗莎通過信件相互表達熾熱的感情和對未來的美好向往,他們在幻想中愛的死去活來,雖然有時也互相猜疑。他們一見麵熱情就打了折扣,兩個人變得無話可說。他說:隻要我們稍微隨和一些,別太清高,我們的愛情就不會有那麽多困擾了。
他們都追求美德,但傑羅姆是因為她才想要通過窄門,隻有在她身邊他才能獲得幸福,他可以為她生為她死,為了讓自己成為“配得上她的人”,才壓抑自己的正常感情,成為道德的苦行僧。
傑羅姆在性格上不夠堅定、沉穩,他沒有去引導阿麗莎,永遠被動地跟在她後麵,對阿麗莎來說永遠是弟弟,兩人的愛情主導權一直握在阿麗莎手上。
也許我們不理解阿麗莎的行為,好好的一段愛情,沒有任何外在障礙,她偏要作,還把自己作死了。阿麗莎不能坦誠麵對現實,麵對自己,而是自我欺騙,把美好寄托與未來這個未可知的虛幻的東西,親手斷送了他們世俗的幸福。阿麗莎太複雜,一篇真正有靈魂的小說,人物永遠是複雜的,她的內心時常充滿了掙紮與矛盾,她是一個永遠讀不懂的人。
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朱莉埃特,是阿麗莎的妹妹。阿麗莎得知妹妹也愛著傑羅姆時,甚至想要成全妹妹的愛。在朱莉埃特向傑羅姆表白遭到拒絕後,她立刻和一個自己不愛,但愛她的商人結婚生子。婚後假裝生活美滿,直到故事結尾,朱莉埃特再也藏不住自己的眼淚,說出實情,原來她的婚姻並不幸福,她仍然深愛著傑羅姆。朱莉埃特問傑羅姆“一個人是否可以長久地在心中保持毫無希望的愛情?……即使生活的風每天吹他,也吹不滅?”
用柳鳴九的話說,這部小說是“一份關於天真善良的心靈如何被宗教觀念愚弄與戕害的證詞,一份關於人的熱情與生活願望如何被宗教感情窒息的證詞,一份關於人性如何被天國的迷信扼殺的證詞,當然,也是一份關於人心誤入宗教神秘主義的迷津而不能自拔的證詞。”
紀德曾經指出《窄門》是“對某種信仰狂熱傾向的批評”,想表達宗教的約束和對內心自我追求之間的碰撞和衝突。人類給自身製造了一些缺乏理性的行動,宗教狂熱是其中一項,它能將人的意誌消磨殆盡,然後造成盲目的順從與對個性的嚴重壓抑,在本書中就因此把女主人公的愛情扼殺在搖籃中。在阿莉莎的求索人生裏,初時是為教義而舍棄愛情,到後來為愛人得教義而舍棄自我,她的行為近乎自虐。阿麗莎是這種偏執的宗教狂熱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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