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三十四回》讀議(一)

《紅樓夢第三十四回》讀議(一)

 

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麽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歎氣說道:“不過為那些事,問他作什麽!隻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壞了那裏。”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褪下。寶玉略動一動,便咬著牙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來。襲人看時,隻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襲人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麽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得到這步地位。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麽樣呢!”

 

 

議:凡描寫處,有若布置。閉上眼,想想看。是不是像裝台;凡說話處,有若台詞。念出聲,是不是像聽書。

 

這可當讀《紅》小貼士。

 

《紅》,一定寫得很慢,這可是編劇導演釆排一肩挑。

 

就是“把活幹好”的心思多到找不到心在哪兒。

 

 

“正說著,隻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

 

議:

 

巧安排。

 

 

 

 

“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紗被替寶玉蓋了。隻見寶釵手裏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麵道謝說:“好了。”又讓坐。”

 

議:

 

話本特色。周到。布置。讓聽的看的哪哪都覺得妥妥的。

 

可也正因此,覺著“演”。

 

“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歎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裏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

 

議:寫出寶姑娘林妹妹的不同,是《紅》極為著意的。所以,下的心思多,裝的地方也多。

 

“男的不壞,女的不愛”水平的女審美水平,曹雪芹都沒有。但裝得很懂。就以男人之懷,來編女人說話:“別說老太太....我們看著,心裏也疼”。

 

這話,編得太圓。太設計。忘了是姑娘在說,弄成個熟女在叨。

 

讚美《紅》的,敬佩這周到。確是,聽眾逢上這等用心多多的話本,“好”地呱唧呱唧,應當的。

 

對古代文章詩詞說好話的“研究”雲者,往往做一副“我才是真正讀懂”的唬人樣,其實不過是買了個好座位,聽客的姿態和心理和站著聽的一樣:聽得玩。

 

好段子,好文章,就是沒文學。

 

“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隻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

 

議:露餡之筆:“紅了臉,低下頭隻管弄衣帶”。這般孩樣,怎麽會說出那麽深淺有致的話?

 

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心中自思:“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歎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祟矣。”

 

議:

 

“男人不壞”之壞,被文采塗得太厚,反見不著本色了。

 

這裏又見著話本不能“過渡”到文學的原因。作者關心的是聽眾能不能“聽沒聽出點意思”,由此做微調或宏觀控製,而不是要去涉及自己的懷揣。

 

這是《紅》寫到“入港”的地方。

 

但就是見不到入心的地方。

 

 

 

“想著,隻聽寶釵問襲人道:“怎麽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說了出來。

 

寶玉原來還不知道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不可混猜度。”寶釵聽說,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話相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這個形像,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可見在我們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作工夫,老爺也喜歡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縱欲,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當日為一個秦鍾,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調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隻見寶兄弟這麽樣細心的人,你何嚐見過天不怕地不怕,心裏有什麽口裏就說什麽的人。”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又聽寶釵這番話,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覺比先暢快了。”

 

議:

 

這分明是寫“首次過堂”。

 

《紅》的隔心隔肺處,尤其顯示在這得意之筆處。近乎斤斤計較地拿捏,患得患失般的分寸,以為完滿了,其實就是個挖空心思地編造。

 

好在也就是個聽。曹雪芹也不過就是圖個好聽。不知怎麽,竟被後人吹成“偉大”“傑出”?

 

 

“方欲說話時,隻見寶釵起身說道:“明兒再來看你,你好生養著罷。方才我拿了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說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爺好了,親自來謝。”寶釵回頭笑道:“有什麽謝處。你隻勸他好生靜養,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了。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裏,雖然彼時不怎麽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著,一麵去了。

 

議:

 

這不是姑娘家家的縝密,而是編劇的安排。曹雪芹寫著寫著就露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內著實感激寶釵。進來見寶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櫛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又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三個丫鬟伺候,此時並無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眾人聽了,也都退出。

 

議:

 

《紅》學會去考證“櫛沐”當不當時?臀上疼痛描寫怎樣的真切?“眾人”是幾人?

 

細點想,也會覺得這講究於其間,似有似無的。這確實是《紅》好於一般話本的地方。

 

《三國》《水滸》《西遊》裏的排場安排,其實大半是聽眾的,說書的見到他們反映和喜好而改編的。所以,聽來格外的“隔著幾層布,心裏都有數”。

 

《紅》則是一肩挑了這所有的活,因而多了閨閣秘聞的意味。

 

曹雪芹在這上,鬼得很。

 

 

“這裏寶玉昏昏默默,隻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有人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隻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麵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就倒下,歎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麽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餘氣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捱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隻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語,隻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議:

 

這裏,見到文學。不安排了,不裝台致怎樣細致了,描寫也不又是眼影又是假睫毛了。

 

“號啕大哭”“氣噎喉堵”,都是出口就是的形容。

 

寶玉的話,雖還是見到台詞的痕跡,但“哄”“裝”“散布”“不可認真”,都是脫口而出的話。

 

讀罷,再讀,都有很多感覺。這兒,觸到了情愛,看到了作者韻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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