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假期某個下午閑來無事,書架裏隨機抽出一本《說莫言》來讀,此書由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出版。
首篇是莫言寫的《捍衛長篇小說的尊嚴》,文中說“沒有二十萬字以上的篇幅,長篇小說就缺少應有的威嚴”,又說“所謂大家手筆,正是胸中之大溝壑、大山脈、大氣象的外在表現也。”此處莫言來了句文言句式,莫言的小說和文章常也喜歡時不時來點文白相濟。另一本《莫言批判》批評文集裏,李建軍《是大象,還是甲蟲?——評<檀香刑>》一文既對莫言這種文白混說的做法提出批評,總的來說李建軍覺得莫言有時“文”得不地道,有時還瞎“文”,例如在《檀香刑》裏有這麽一句,“夫人啊!夫人你深明大義服毒殉國,為餘樹立了光輝榜樣……”俺同意李建軍的說法,此處莫言確實“文”得比較扯,“你”和“餘”已經夠別扭的了,又加上“餘“和“光輝榜樣“放在一句裏混搭,”完全破壞了家破人亡的悲劇感,給人一種荒唐、可笑的印象“。然而此類文白相間的句子在莫言作品裏比比皆是,這裏不再贅述。
對於長篇作者應有的“長篇胸懷“,莫言說”大苦悶、大悲憫、大抱負、天馬行空般的大精神,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大感悟——這些都是長篇胸懷之內涵也。“這裏莫言又"也"了一下。接著莫言對這”五大“之中的大悲憫做個進一步闡述,強調建立中國式的悲憫,而非西方哲學和西方宗教基礎上的悲憫。莫言此說,似乎讓人感覺其視野有局限,不過,大概正因為強調本土社會特性,莫言才有機會得了諾貝爾獎吧,而多是反映人類共情的村上春樹則因小說無明顯的日本特色而多年不受諾貝爾評委的待見。村上研究專家黑穀一夫在《村上春樹批判》一書評論《IQ84》時說,“無論再說《IQ84》作為一部時隔七年的最新長篇不隻是在日本,在世界範圍內也廣受閱讀,但小說內容的‘怪異性’以及強烈推出的‘娛樂性’,與‘社會’交鋒要素不足,對照一下此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人員,無法想象構成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的人們會表示‘讚美’。”黑穀的說法不無道理,村上的小說確實個人性多一些,社會性少一些,所以不得諾貝爾文學評委會這群傳統老幫菜的青眼。從另一角度看,日本似乎也和中國一樣相當在乎諾貝爾文學獎,也對村上多年陪跑耿耿於懷。
莫言這篇文章的後半部分對長篇小說的密度、事件、人物、思想、難度、結構和語言分別進行了簡述,均泛泛而言,不盡其詳。 總體感覺莫言作為小說家寫這樣的分析文章似有點為難,筆下的神采都被蠟化了,讀來味同嚼蠟,不怎麽好玩,不如村上寫的此類文章輕鬆有趣。對於莫言提到的長篇小說的密度,俺在讀長篇小說時也常特別關注,印象裏好像還沒有哪部現代小說超過《百年孤獨》的密度,無論是情節,無論是人物,無論是語言的文學元素,還是給人帶來的文學享受,《百年孤獨》似無與匹敵。莫言在文章裏沒有提到長篇小說的節奏,俺讀長篇還特別注意這點。印象裏節奏好的現代作家有村上春樹、納博科夫、卡爾維諾、波拉尼奧、大衛·米切爾和米歇爾· 維勒貝克等等不少作家。小說節奏好,讓人讀著不累。昨天讀馬丁·艾米斯的《萊昂內爾·阿斯博——英格蘭現狀》,小說第一章精彩非常,而接下來的第二,第三和第四章則節奏相當糟糕,越讀越沒有興趣,以致草草速讀了之。
回到《說莫言》這本書,在莫言那篇文章之後,書中匯集了學界諸位名家如王德威、張旭東、張閎、朱偉、嚴鋒、曹元勇和葉開等對莫言作品的評析文章。讀來有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有細讀的,也有速讀的。
王德威的《千言萬語 何若莫言》一篇有點學術八股,字句間還常點綴一些怪七怪八的詞,如“……所輻輳出的紅高粱傳奇“句中的”輻輳“(大概是演繹的意思);又如”一則一則的傳奇故事於焉浮現”,此“於焉浮現”似可說“在此浮現”就完了;再如“每每使讀者有不知伊於胡底的危機感”中的“伊於胡底”,似是不太常見的成語,表示“到什麽地步為止”的意思……如此種種文白相間的文字,讀來感覺有點咯牙,如白米飯裏參著幾粒沙子,讀著很不順溜。我想,大概書生都有喜用生僻詞句的毛病,這樣方顯得有學問。然而此類炫學問大概屬於較低級的炫技,牛的學問大家常常用淺顯平淡的語言說出或深刻或神奇的想法,炫的更多的是獨特想法而非生冷詞句。俺不禁又想起艾柯的那句批評此類現象的話,“以發表雋言妙語的方式說出一係列的陳詞濫調”,此話似適合王德威的這篇文章,雖說不是完全適合,但可以說是部分適合,嗬嗬。
張旭東的《作為曆史遺忘之載體的生命和土地——解讀莫言的<生死疲勞>》,文章名頭相當大,讀來缺感覺是篇磨磨唧唧的注水文章,片兒湯話實在太多。張閎的一篇《感官的王國——莫言筆下的經驗形態及功能》,則從生理學、倫理學、政治學等方麵分析莫言作品,有點不太像批評文章,更像一篇分析歸類比較明晰的科技文章。
朱偉《我認識的莫言》讀來很喜歡,文章流暢有趣,至少是在說自己的話。朱偉說莫言:
"他好像是在鴻溝與鴻溝間,隻能小心翼翼與所有不同類型的人相處,不能回絕任何人,似乎也不能有什麽脾氣,反抗所有的現實,而他骨子裏卻又是極有清高,極有自尊與不屑的,他們隻能被潛藏、掩埋著,表麵行為與心理行為分離,他的內心有一種強大的承受力,寫到小說中,才能有一種強大的畸形。"
大概因為此段重要,朱偉在其文章中說了兩遍,開始說了一遍,文中又說了一遍。 我也覺得他說得好,這裏通過引述再說一遍。
嚴鋒的《四遇莫言》也是很有趣的文章,文章講到1999年莫言訪問京都,在一家餐館和餐館老板談得非常投緣,餐館老板表示要推出一道菜叫莫言饅頭。隻可惜那老板最終並沒有做那道菜,要不然莫言獲得諾貝爾後他就發大發了。關於莫言的生猛文字,嚴鋒說,“我遇到的海外喜歡莫言的人,都是非常優雅細膩的學者,再比如哈佛大學的王德威教授。我 一直奇怪他們怎麽會喜歡充滿暴力和粗俗描寫,文字如野草般瘋長的莫言作品。不過,按照缺啥補啥的理論,這也是可以有的吧。“ 哈哈,”缺啥補啥“,我也猜想,那些文縐縐的學者內心也都住著一個小怪獸吧。嚴鋒還在文中提到上世紀八十年代莫言有篇著名的文章,叫《兩座灼熱的高爐》,說莫言“談馬爾克斯和福克納對他的影響,也談到那種作為文學盛宴的遲到者的焦慮。”莫言這種因前輩作家所帶來的影響而產生的焦慮讓我想到布魯姆的《影響的焦慮》一書,確實,每個作家或多或少都會被前輩影響,這是常例,而對於作家而言,難就難在能不能突破這種影響而形成自己的小說麵貌,顯然,莫言後來做到了這點。
接著書中還有一篇嚴鋒對莫言的訪談,訪談之中莫言談到對自己作品的看法:
"從波峰的角度,《紅高粱》我自己並不認為是個高峰,而是一個起點。《紅高粱》的線索是一個曆史故事,或者說是宏大敘事的線索。這個線索到了《豐乳肥臀》是一個高點。另外的一些實驗的小說,《十三步》是一個起點,《酒國》是一個峰值。那麽,在這兩條線索的一個合攏,慢慢向前匯成一條河流的時候,《生死疲勞》是一個峰值。這裏麵既有宏大敘事,也有超現實的東西。"
感覺莫言的這段話非常重要,尤其是對莫言小說的深入理解和研究。也就是說,要了解莫言小說,《豐乳肥臀》、《酒國》和《生死疲勞》這三部“高點”作品是必須要讀的,然後是《紅高粱》和《十三步》。有點冒汗的是俺隻讀過莫言的《娃》和《檀香刑》,年輕時好像讀過《透明的紅蘿卜》,看過電影《紅高粱》,看來,以後得買套莫言全集來讀。
書的封底有莫言一句“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似乎是莫言對自己所有作品的總概括。這話說得真好,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同時俺也發現另外還有不少作家愛寫靈魂深處最癢的地方……俺腦袋裏一下跳出不少黃書的名字,此不一一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