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29 Mount Howard
昨天我們爬的山名叫昊華山(Mount Howard)。這座山名的來曆已不可考,估計是以某個歐洲家族移民的姓Howard來命名的,據說這個姓最早約於1840-1920年在美國、加拿大和蘇格蘭等國家出現。Howard在日耳曼語係中含有“心靈”、“勇敢”、“堅強”之意。當我一步一步頂著呼嘯不已的朔風艱難徙步時,我想象著很久以前有某個姓Howard的人,曾獨自跋涉20公裏登上過這座路途遙遠偏僻鮮有人跡的山脈,並以自己的姓為之命名,不禁為之心動,仿佛能感受到那個堅強勇敢的先行者的心聲。
這座山位於卡城南邊,離卡城約100公裏,與我們上周去的不知疲倦的山(Mount Indefatigable)同屬阿伯達省公園Kananaskis的落基山脈,兩山之間為高聳如雲的群峰所隔。不知疲倦的山位於山脈中間偏北方,四麵雪峰連綿不絕,這時山上處處積雪深深;而昊華山位於南邊靠近平原的邊緣山脈,常年大風不斷。從卡城驅車前往昊華山的最後一段15公裏是彎曲險峻的碎石路,在冬天無人掃雪維護,所以每年的12月1日至次年的3月15日都被圍起來禁止通行,因此本周末是這個冬季最後一次可以開車到這一帶爬山。按照大名鼎鼎的登山大咖Bob Spirko 2008年8月23號的登山記錄,昊華山海拔2788米,全程20.1公裏,爬高1046米,曆時8小時零10分。考慮到現在日照的時間很短,天氣寒冷加上路上布滿冰雪,爬這樣一座路途遙遠的山肯定更加艱難,耗時也將更長,所以報名之前我著實猶豫了好久,但是這種畏懼心理最後還是被一股更強烈想在封路之前去看看昊華山的欲望戰勝了。
當我們於清晨6點半從家裏開車出發時,天空還未破曉。將近7點鍾進入1號公路後,天色還是漆黑一團,隻有一長串的汽車尾燈發出的紅光在前方公路上閃爍。不久我注意到有一道光亮從雲層透射出來,微光漸漸暈染了天空。那一瞬間我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身處在車水馬龍般的車流中時,心中不禁產生一種極其荒謬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那種荒謬之感是從內心深處突然浮現的,仿佛來自黑洞~也就是來自貝葉的疑問。為什麽要早早爬起來千辛萬苦地去爬山呢?若說是為了冶煉身心,還有其他很多的方法:比如說跑步鍛煉可能比爬山更安全有效,讀書也比爬山更增長知識。而且爬山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嗎?我想起前些天看過的一個名叫潘登的人拍攝的名叫“攀登”的記錄片,裏麵真實記錄了一個中國商業登山隊在2018年攀登珠峰的曆程。那個16個人組成的登山隊簡直可以說是人間百態的縮影。其中有一個想通過登頂珠峰打響自己的知名度的小夥子,一開口就說“賺錢不用多,隻要每年賺3、500百萬夠我們去玩就行了”,這個狂妄的人後來果然先斬後奏摔開了大部隊擅自上了空無一人的C3,害得領隊隻好調動其他人的夏巴去援救他,給團隊增加了無謂的負擔和風險;有一個咋咋呼呼的女人是在已經失敗過一次後再來二上珠峰的,卻糊塗到在離開大本營時連自己的羽絨衣都搞丟了。後來上C3時體力不足,自己跟領隊說胯骨太疼要求退下,下山後卻又潑婦般大罵夏巴害得自己登不了頂;還有一個神神叨叨的王大師想要通過登珠峰出名來宣傳他的氣功,失敗之後要求領隊給他發一張登上8000米的證明……不,爬山不可能改變一個人的本性。毋寧說:在爬山的關鍵時刻,一個人的本性將會顯露無遺。不過,山總是變幻莫測的,即使是同一座山也因不同季節不同氣候呈現出絕然不同的麵貌。而正是這種不可確定性增加了爬山的樂趣。
隨著這些思緒飄渺而來的,是路邊的雪山在晨曦中漸漸露出了被晨光熹微勾畫出來的輪廓。藍光從天邊開始彌漫到群山之上的天空,而後,金色的朝霞在天邊噴薄而出,揮灑出漫天金光。那就是風光攝影師們夢寐以求的晨光啊!我不時地舉起相機,想要捕捉那些在金色朝霞一閃而過的雪峰剪影。那時我想起了最近在專業攝影群看到的很多充滿匠氣的攝影作品。那些人像和花花草草的照片都虛化得都十分完美,圖像清晰得纖毫畢露,但是卻看得令人憋悶。再看看眼前無比遼闊無比燦爛的天空,還有無比雄偉無比壯觀的群山,我明白了匠氣的根源在於眼界的局限,正所謂:“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將近8點時我們抵達入口處停車場,從峽穀開始向山上進發。朝陽漸漸升起,照在溪穀兩旁的雪山之巔,形成了金光燦燦的金頂。耀眼奪目的金頂之下是素雅的白雪黛岩,再下麵是鬱鬱蔥蔥的鬆林,鬆林遍布在積雪凝冰亂石嶙峋的峽穀兩旁,在金色的晨光下幻化成一幅幅美妙的圖畫。奇妙的是,當我們在傍晚差十分鍾5點回到早上觀賞到金頂的峽穀時,一團巨大的火燒雲在蔚藍的天空中如烈焰般騰騰翻滾,燒紅了天空和大地。十分鍾之後,絢麗的火燒雲慢慢消失殆盡,天空泛出恬靜的藍光,而後又被灰暗的暮靄漸漸吞沒。這一天我們幸運地觀賞到了天空最迷人的朝顏與晝顏。
當我們走在開闊的峽穀中,遍布峽穀的嶙峋亂石凝冰積雪,灰黑的石頭從白雪中凸顯出來,好像一幅巨大的黑白浮雕。走過長長的峽穀後爬上通往mount Howard 的山脊再往下俯視,彎彎曲曲的峽穀看起來又像一條柔美的銀帶蜿蜒在群山腳下。而從山脊觀看四麵群山,半山腰之上的灰岩被白雪點綴了無數條白色紋理,看起來精妙絕倫。一眼望去,南邊薄雪輕敷的山巒比起北邊覆蓋了厚厚白雪的群峰來顯得更加俊雅清麗一些,但這隻是初步的印象。後來我覺得,因為風的緣故,那些山巒雪脊和岩石無不帶著一股淩厲之氣。
是啊!就是因為風!那一路的山風實在是有些駭人。通往昊華山的頭5公裏是亂石嶙峋的寬闊峽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積滿了冰雪的亂石攤上本已不易,呼嘯不已的寒風更令人步步維艱。走了不到1公裏時我已經步履蹣跚,於是不禁跟隊友抱怨道:“這亂石灘也太難走了!簡直是走得令人懷疑人生啊!”她說:“是走到沒有人生,回家之後才懷疑人生!”我笑道:“嗯!是痛不欲生!”那時,雖然氣溫隻是零度左右,並不算太冷,但呼呼吹過峽穀的急風還是穿透了我厚厚手套,將我的十指吹得疼痛入骨。雖然我的頭上戴著厚厚的外套帽子,風還是透過縫隙把耳朵吹得麻木了,臉上的皮膚也仿佛已經被風吹裂,肌肉被凍得十分僵硬,想咧咧嘴笑都十分困難。我看走在身邊的天駿臉被風吹得通紅,又擔心他被風吹壞了,因為他沒穿防風外套,帽子手套都不夠厚,而他的耳朵又特別怕冷。每當他落在後麵,我的心就會很不安。問他冷不冷,他總是搖搖頭,叫我小心自己的腳下。
有時候風會將我吹得站立不穩,勉強邁開步子簡直搖搖欲墜,但我依然咬牙堅持著,身邊的天駿和前方的隊友們奮力向前的身影給了我繼續向前的動力。有時候風會稍微緩和下來,用力走動後的身體也會暖和一些,手指也不再那麽疼痛,那時我記起了一部最近看的日本唯美電影“日日是好日”裏麵那個女孩經過一年複一年不斷重複的練習,把沏茶的每一道工序變成了肌肉的記憶之後,她的心就完全寧靜了下來,有一天她在舀水時聽出了水在不同的季節的不同聲音。於是我盡量讓自己專注於風聲,我聽到了耳邊呼呼的風聲,夾著一些尖細的風聲,像是從峽穀兩旁的叢林傳來的。我記起子綦描繪的風聲:“大地吐出的氣叫風。風發作的時候,地上千竅百孔便會發出怒吼。你仔細傾聽過呼呼的風聲嗎?風吹過山林,巨大的樹木上有各種各樣的孔穴,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吭吭凹凹形態各異,使風吹過孔穴發出的聲音千變萬化。在山穀深沉回蕩,呼應唱和。清風徐徐,飄風呼嘯,暴風突然停止時,大地便寂然無聲。你仔細觀察過風吹過時楊柳依依的樣子嗎?”(注1):
莊子說讓風吹風止的是天籟,當風吹過各種空穴時就會發出不同的聲音,而人隻有在忘我的狀態才能聽出天地之籟。我一邊勉力頂風而上,一邊凝神靜氣,想從呼呼的風聲中分辨出風吹過山林和峽穀發出的不同聲音。我確實聽到了風吹過山穀時的深沉回蕩,以及與叢林的呼應唱和聲。也聽到了飄風呼嘯聲,還有暴風突然停止時,大地的寂然無聲。
當我們穿過峽穀往長滿鬆林的山上走時,林間的風聲小了下來。我觀察到那些蕭瑟風中的灰黑鬆枝顯得格外剛勁,出了叢林之後,我們開始爬上一個又一個光禿禿的連綿起伏的石山。山上的坑窪處時見積雪,除此之外盡是無窮無盡的大大小小的風化了的石塊。風總是無休無止地吹著,而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在風中搖曳前行。偶一抬頭時,就總是無比驚歎四周的壯麗群山:山頂的雪被風吹散了,露出灰褐色的岩石,雪輕柔地裝點在岩壁與樹木的縫隙之間,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像一幅幅筆力遒勁的素描。走在山脊上,山脊的一側是厚厚的積雪,雪被風吹出柔美的S形弧狀;而山脊的另一側則盡是裸露的風化石塊,石塊的淩厲更彰顯出雪脊的柔美。
那時我真切地體會到,風確實是有顏色的。是風黑白了溪穀、暗綠了鬆林、清峻了岩石、給山脊纏上了一條雪白的飄帶。風吹起漫天飛雪時,暈染了大地也塗抹了天空。我終於明白了Color Of The Wind裏所唱的:
Have you ever heard the wolf cry to the blue corn moon,
Or asked the grinning bobcat why he grinned?
Can you sing with all the voices of the mountains?
Can you paint with all the colors of the wind?
Can you paint with all the colors of the w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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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齊物論”:“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遊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遊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飂飂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子遊曰:“地簌則眾竅是已,人簌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簌。”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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