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肥水不留外人田
查先生親筆寫的副刊五字真言,貼在編輯部。
副刊五字真言
回想起那個時候,查先生“內外”都在進行改革,真是他個人的“改革時代”。對於明報來講,他不但是個嚴格的老闆,也是一位十分專業的編輯,當年,查先生不僅對港聞和國際電訊版著手改革,也對副刊提出他的要求。他曾對我說:
查先生曾寫下“副刊之五字真言”,貼在編輯部供大家參考:
趣:新奇有趣,輕鬆活潑。
近:時間之近,接近新聞,三十年前亦可用,三十年後亦可用者不歡迎。空間之近,地域上接近香港,文化上接近中國讀者。
物:言之有物,講述一段故事,一件事務,令人讀之有所得。大得小得,均無不可;一無所得,未免差勁。
圖:圖片,照片,漫畫,均圖片也;文字生動,有戲劇舞臺感,亦廣義之圖。
此為本報編輯副刊之要旨,新聞寫作及編輯亦不妨參考。
副刊選稿標準
新奇有趣首選,
事實勝於雄辯,
不喜長籲短嘆,
自吹吹人投籃。
事實勝於雄辯者,並非不用議論文字,而是夾敘夾議者較受歡迎。最劣之文字是自我吹噓,無原則的利用本報做廣告,其次則為風花雪月,無病呻吟,或傷小貓之死,或嘆寫稿之苦。
查先生對副刊專欄作者的要求也非常嚴格,其他報紙決定請某人寫專欄,有的是副刊編輯説了算,有的是編輯主任説了算,大多數總編輯説了算。
但是,明報不一樣,查老闆雖然早已經將總編輯一職讓出,一般的編務他也基本不過問,不過,專欄作者的聘請,卻一定要通過他自己,別人無權決定,這是八十年代明報人都知道的事。
即使某位專欄作者已經在明報副刊寫稿多年,但查先生一旦察覺該專欄作者長期“長籲短嘆,風花雪月,艱深晦澀,讀之無味”,也會毫不客氣地炒其魷魚。
有幾位作者在副刊已經寫了幾年的專欄,但查先生不喜歡他們筆下“言之無物”,便力主停掉他們的專欄,其實我跟其中一位作者還是朋友,於是跟查先生說給他一個改進的機會,但查先生“炒意”堅決,我也沒有辦法。後來,那位作者竟誤認爲是我從中作梗,他不知道的是,明報副刊專欄作者的約稿大權,始終都掌握在查老闆手中。
因爲查先生對副刊專欄的嚴格控製,明報副刊的專欄質量也非常之高,當時能夠在明報副刊上擁有一個專欄的,都被視做身份象徵,其他報紙也有副刊專欄,但其專欄作者遠沒有明報副刊的專欄作者名氣大。
“明報副刊的作者都是‘名店’裏的‘名牌’。”
不過有一點很多人不知道,雖然明報副刊能辦得如此成功,但專欄作者卻不是查老闆用高薪請來的,這在當年的一眾專欄作者中,已經不是秘密。林燕妮叫查老闆加稿費,查老闆笑眯眯地說:
“你那麼愛花錢,加了又花掉,不加。”
亦舒也曾叫他加稿費,他依然笑眯眯地說:
林燕妮和亦舒跟查先生份屬老朋友,有次亦舒甚至在專欄裏罵他,查老闆居然還是笑眯眯地說:
我當時在明報寫專欄,稿酬也十分之低,但本著“隻管耕田,不問收穫”的原則,不曾跟查老闆計較過。
一九八八年我被邀請到香港電臺作國語節目主持之前,要知會查老闆,得到他的允許,我才可以“光明正大”地每禮拜去做節目。八八年九月二十七日,他在給我的條子上寫道:
本報工作人員在其他傳播媒介作貢獻,均需得我同意。現書麵同意你去香港電臺講“南北文化之差異”。
查
根據九二七指示,現有如下報告:董先生邀我在星島晚報之“紙三角”寫稿,從十一月開始。望您能夠同意。
其中的“九二七指示”,就是查先生九月二十七日給我寫的那張條子,他並沒有說那是“九二七指示”,是我有點開玩笑地根據大陸文革習慣改稱的。
而他給我的書麵答覆是:
同意,一般原則是最好不用與明報相同的筆名。若已用,也可。
因查先生事忙,看到我的請示,已經是兩個禮拜以後,故,猜想我已經開始用“石貝”的筆名寫稿,所以隻能寫“若已用,也可”。
專欄補白生涯
我從一九八一年十月開始,在明報副刊上寫專欄,一九八五年因潘粵生先生的介紹,到明報作了個小編輯。八六年的一天,潘先生問我:
專欄得查先生指教
一九八九年大約九月份,查先生的秘書忽然來到編輯部,遞給我一封老闆的信,拆開一看,方知是查先生看了我專欄裏的一篇稿子,提出他的意見。我在八九年“六四”以後,在我自己的專欄裏寫過好多篇關於六四的稿,七月份我找出毛詩詞,玩心大起,便提筆和了幾首毛詞,其中一首是:
“萬木霜天紅爛漫,學生努氣衝霄漢,坦克步槍嚴陣待,齊聲喚,揚言要捉知識犯。
三十萬軍入京城,浩浩蕩蕩來天半,喚起工農千百萬,不能幹,中南海裏小平亂。”
另一首是:
“西風烈,資產階級錯路綫,錯路綫,懲治老九,搬出馬列。雄關萬道真難走,而今邁步維艱難,維艱難,戒嚴救命,以後咋辦?”
還有幾首就不在此抄錄了,查老闆還挺認真,看了那幾天我胡謅的“和詞”以後,特意寫信指教:
歐陽小姐:
前見你的“和毛澤東詞”,覺體例不合,忙中未及奉告。今閱舊雜誌,見宋人諸家千秋嵗”詞,以供參考。凡和詩詞,均須1 用原體;2用原韻;而平仄自當根據詞譜所載格律(凡對仗処,和詞亦須對仗)。
查
隨信還附了從“中華國學”雜誌上剪下來的其中一頁,特別用筆標出“對仗”之処。查先生恐怕不知道,北京人閑來沒事的時候,喜歡拿出毛澤東詩詞“修改”一通,這一“傳統”可以追溯到十年浩劫,跟文人的那種一本正經的“和詞”完全不一樣。我專欄裏的所謂“和毛詩詞”也是這麽出籠的,基本屬於玩笑之作,沒有想到不僅引來查老闆的指教,還有不少讀者寫信給我,真的是拋磚引玉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查先生雖然對副刊專欄十分留意,但很少因爲作者的觀點不同,而令編輯抽掉稿子不發,也很少寫信給作者“指教”,我在明報前後寫了十幾年的稿子,隻收到他這樣一封信。
明報副刊曾有一專欄,非常受讀者歡迎,作者叫哈公,欄名就叫哈公怪論,哈公對時政嬉笑怒駡,並且用的是廣東方言,更顯幽默“抵死”。
也有傳説,當年中新社與查老闆關係日漸好轉,答應每日供給明報電訊新聞稿,但條件是抽掉“哈公怪論”。
不久,哈公便開始籌辦“解放”月刊,十分不幸,出師未捷身先死,才出版了一期“解放”,哈公便因心臟病突發去世了。後來,“解放”由金鐘接手,改名為“開放”,一直辦到今天。
哈公本名許國,在當年明報下屬的明河社做出版編輯,主要出版金庸武俠小説,隻是當年的金庸武俠小説沒有今天那樣紅火,印刷也很一般,就像香港其他普通小説的出版一樣。
查先生雖説對副刊的專欄文字沒有太多的管製,說起來也算是比較寬容的老闆了,但有一件事令他破了例。本著對事不對人的原則,以下的故事恕我姑且隱其大名:
查先生一向非常愛才,對於學有所成並擁有學位者,特別另眼相待。有一年,查先生便遇到了這樣一位女才子,驚喜之餘,專門在副刊為她開闢專欄,連欄名都是查老闆幫忙起的。果真,女才子不負查老闆的厚望,不僅寫散文雜文,還在他報寫小説,本來是商界女才子,經查老闆的識人慧眼,女才子於是成了多產女作家。
後來明報附屬的出版社,還陸續出版了女才子的幾本書。在香港一般來説,書賣出以後,作者所得甚少,也就是出版社賺大數,作者賺小數,除非作者自己出版,那大數就成自己的了。女才子叱吒香港財經界多年,當然懂得這個道理,於是她不動聲色地使出一招“暗渡陳倉”。
這其實完全是商人之間競爭慣用的一種手法,可是在香港文化界卻是頭一遭,當時,很多人都在傳這件事情,聽者無不為女才子的生意頭腦而目瞪口呆。
查老闆不久也得知此事,震怒之下,命副刊馬上停掉女才子的專欄,並指示今後明報都不再登載女才子的稿件。查先生挖掘到的女才子,卻把他殺了個回馬槍,這是他絕對意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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