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絲傷感,一絲失落,好似嫁女的心境。
家鄉風俗,女兒出嫁的當日,要辦出親酒,一般為早宴。宴畢,便開始出嫁的儀程。第一項叫做開臉,就是請有福相的女子(專業職稱叫“開臉姑”,最基本的評定標準是已婚、且生子),為嫁女淨臉,再梳頭,然後穿上新嫁衣。小時候,我蠻喜歡趕這種熱鬧的。
開臉時,多是在堂屋當中,嫁女端坐在高凳上。隻見開臉姑托起嫁女嬌羞的麵容,在上麵薄施一層香粉,再輕輕地揉摩,直到把那雙頰,揉得發熱,發燒,看起來,紅彤彤、粉撲撲的。然後,開臉姑用細長的紅線,噙一端在嘴裏,又騰出雙手,像變魔術一樣,把紅線撐開來,綰成剪刀狀,在嫁女的臉上,交叉滾絞,去盡臉上的汗毛。
“呀,輕一點!”嫁女不時地輕聲喊疼。開臉姑隨聲回應說:“別動,就好了!”陪在周圍的姑姨或姊妹們,總會不失時機地替嫁女唱起開臉歌:
梅花開在三九天,寒裏報春分外豔。
女兒今日要出閣,多謝阿姑來開臉。
每每此時,我就會跟著調子,附和起來,其實也不懂什麽“梅花”,什麽“三九天”。待把嫁女打扮停當,姑姨姊妹們卻又圍著她,哭成一團,謂之“哭嫁”。情景的轉換,幾乎在瞬間完成,讓人陡增傷感與失落。嫁女的心境,就這樣在我年幼的腦海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稍長,念會了幾句詩文,對嫁女的心境,又有了不同的解讀。
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
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
這與老話說的“女大一枝花,猶盼嫁郎家"同出一理。可見嫁女本該是件喜事,何來傷感與失落呢?
(二)
命中注定,我沒有女兒。由於設計上的偏差,當年生下來一枚帶把的。這意味著,我似乎再也沒有機會,來體驗嫁女的真實心境,直到上周末。
事情的起因,便是當年生下來的那枚帶把的。一轉眼,帶把的長成了帶薪的,常年打工在外。上個月,他照例回家住幾天。一年一度的感恩節,闔家團聚,自然是歡愉的。這且按下不表。
過完節,臨走時,他說把他的坐駕留下來,不要了,又換新車了。瞧那意思,是要我接過他的坐駕來用,那是一輛一O年的535i款式。家裏原有“兩田”標配:一輛本田CR-V,一輛豐田凱美瑞,都是05年的。由此一來,得賣掉凱美瑞。上周三,在Craigslist上貼廣告,第二天就招來好些問訊的。由於平時上班,抽不出空,隻得與問訊者約好,周末來看車。
上周五,我提前下班,準備把車送出去,清洗一下。不知何故,臨了又改變主意。先到Walmart,買些洗車的材料。回到家,已是3點過後的光景。我喝口水,挽起袖子,把車開到Driveway上。又拉出水龍頭,從上到下,把車身衝洗一遍,再用毛巾,擦抹幹淨。經風一吹,幹透了,開始上蠟。這是一件慢工活細,得耐著性子,趕不了,也急不得。
我一邊給車身上蠟,一邊就想起了小時候,思緒停格在嫁女開臉的場景。粉臉、紅線、梅花、哭嫁……,一幕幕的蒙太奇,在眼前浮現。突然,一種情感的置換,像閃電一樣,觸及著我的身心。這輛05年的凱美瑞,恍惚化身為我的嫁女。
她,就要出嫁了;我,默默地為她梳妝打扮。
十多年前,住在Lawrence, KS,家裏就添了她。那時的她,通身上下鋥光瓦亮,婷婷玉立而又落落大方,給家裏帶來許多歡欣,一家人都喜歡得很。不久,舉家遷來San Diego, CA,她又一路伴隨。這多年來,風風雨雨,坎坎坷坷,她從未拋過錨、掉過鏈、出過狀況。她就像一件暖身的小棉襖,貼心可意。
(三)
她,就要出嫁了;我,默默地為她梳妝打扮。
那一刻,我不能肯定,是否體驗到嫁女的真實心境。不過,我真希望她能嫁個好人家。我想起古人嫁杏的典故,說是一戶人家,堂前有棵杏樹,許多年來,隻開花,不結子。於是請了媒婆,替杏樹作嫁。媒婆讓這戶人家,為杏樹披上嫁衣,邀請親朋鄰裏,設宴祝禱。來年,杏樹果然開花又結子。杏樹寓意幸樹,嫁杏也就是嫁幸。這個典故,便是成語“嫁杏三月”、“嫁杏無期”的出處。
宋人張先,借用這個典故,寫過一首詞,叫《一叢花》——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
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蒙蒙。
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
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
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四)
古往今來,無論嫁女,還是嫁杏,抑或嫁車,演繹著多少人情世故!人也好,物也罷,相守一久便生情。世間萬物,凡具有時間屬性者,均逃不過一個“情”字。人之麵貌,物之狀態,用數學語言來描述,都是時間的函數。在這個時間的函數中,情,既是那個最小的公倍數,又是那個最大的公約數。人生,隻不過是兩種不同的運算,一種叫做娶或聚,求的是最小公倍數;一種叫做嫁或撒,求的是最大公約數。
求來求去,機關算盡。情多情少,抵不過,人漸老,物已舊。
天若有情,天亦老。
注:1. 插圖便是三九天的梅花,吾家那枚帶把的抓拍於上海豫園。2. 在微信圈中收到評論說:最小公倍數與最大公約數比較難懂。我的回複是:(1)有一種胡謅,叫故弄玄虛;(2)不懂是明白人,明白人不說胡話;(3)得而倍增,失則約減,這是簡單的運算。而人心複雜,得到時總嫌不足,謂之小;失去了才懂珍惜,謂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