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第,怎一個暈字了得



誰看了都說,現代中國文化,亂象紛呈。精英們賽著鬱悶,文化人集體搖頭,齊呼看不懂,傷不起。

就說電影吧,審查把關與市場調節聯手製造了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降低了藝術門檻,湧現了大批勢不可擋的新銳。傳統意義上的領軍人物一下子失去光環,變得可有可無,甚至有點可笑可悲。無論在觀眾追捧、票房績效以及對電影本身的影響力上,都無法與那些初出茅廬,而且沒有係統接觸學習實踐背景的年輕人相比。仿佛電影這種藝術加技術的複雜思維活動,隻要有錢,什麽人都能染指“導”一導,玩一把,而且都能在銀幕上大放異彩,從觀眾兜裏猛掏鈔票(這種情景有點像當年解放哲學,讓哲學成為大眾玩具,結果哲學死了)。資深大導的精心製作,觀者寥寥,後輩的偶爾打醬油,萬頭攢動。第五代導演正要慘淡謝幕,第六代導演就已開始落寞下台,是你們落伍了,還是觀眾把你們拋棄了?你們的探索追求,如今已經成為玩弄噱頭,淪為笑柄。你們的成功,早已凋謝成昨日黃花。演員人老珠黃後,觀眾看不上了。現如今對老導演也不買帳,什麽名聲都沒用,還是蹲在牆根,抄著手,曬太陽吧。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之一,或者可以說是最重要的原因,在於觀眾的審美趣味。

五四以來,從白話文運動、平民文學、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直到如今的“接地氣”,中國的文學藝術發展道路,存在一條主線:放下身段,貼近普通民眾。這和世界的發展趨勢大體一致,歐洲的古雅在美國的通俗衝擊下毫無還手之力,劇場的斯文哪有廣場千人唱、萬人和、呼哨、尖叫、蹦跳的感染力?

白話文運動的興起,無疑是一大進步,它結束了口語與書麵語的嚴重分裂,讓二者全麵統一起來。這是對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口語化發展勢頭的繼承,也打破了文人對文字的壟斷。但是近百年過去,今天也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它在開墾了土地的同時,也為加劇包涵漢語優雅、精致、簡潔等養分的水土流失清除了植被。

新文藝思想的出發點,應該也是不錯的。“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提倡文藝為工農兵服務,創作群眾“喜聞樂見”的作品,假如剔除由政黨政治管控這一條,也是值得讚賞的。但是七十年過去,如今回首,我們可以看得明白一些,它在麵對最大多數社會階層,承認了群眾的審美趣味與文藝娛樂性的同時,更強調意識形態的引領規範作用,群眾的喜聞樂見要由領導認可,否則不能喜樂。雖然文革時,江青在為我所用的前提下,有糅合雅俗,提高群眾審美趣味的傾向,但是隨著文革失敗,江青等名譽掃地,以及西方現代通俗文藝的傳入,工農兵和“喜聞樂見”都回歸到與人性感官本能對接的物質欲望上,與精神需求漸行漸遠。引領轉為迎合,文明回歸野蠻,空靈幻滅成空洞,飄逸滯化為鈍拙,精煉注水為冗長,雅致蛻變為粗俗,惡俗成了地氣;對富人羨慕嫉妒恨,濃縮為鬥富比淫;學工農兵,光剩下粗鄙;搞“喜聞樂見”,還有什麽比色與食更吸引人,更讓人喜樂的?一方麵在物質上追捧時尚,另一方麵,在精神上遠離高尚。審美趣味從宇宙洪荒、天地人間、自然萬物、思緒瑰麗,墮落到奢靡淫亂。而且,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誰要不是這樣,那就必須具備承受百年孤獨的勇氣和耐力。叔本華曾經預感,要麽通俗,要麽孤獨,沒有其他選項。真是烏鴉嘴。

孤獨不單是思想有脫離塵世的高潔,對中國來說,還在於它的巫史文化底色,屈原的詩歌把這種色彩渲染得極其絢爛醒目,所以他逃不開孤獨的不歸路。在此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士大夫文化,既有巫師對無言老天呈祥示警的感悟能力和解釋權,也有史官春秋曲筆的含蓄。這種文化一方麵培養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大巫基本技能,另一方麵不斷開發心的頓悟潛能和曲說巧言的技巧。而這與普通人的精神世界距離太遠,對於人生短短幾十年來說有點虛飄,所以盡管他們有崇高的文化地位,人們還是敬而遠之。瑪雅文化徹底滅亡的原因之一,是其文字與天文的高深幽遠與巫術的神秘血腥,完全割裂了知識集團與普通百姓的關係,跟相對通俗的西方天主教文化無法抗衡。小眾遠遠脫離大眾,難免沉寂孤死的命運。

現代中國文化的引領者,從五四時的精英,到政黨,再到政黨與市場,傳統的文化理想屢戰屢敗,不堪一擊,最終占上風的是現在流行的、居王者地位的所謂通俗文化。有學者自嘲,五四時精英們“化大眾”的勃勃雄心,早已被“大眾化”得一錢不值了。和兩千年前戰國時差不多,都是“高言”“至言”無人睬,“俗言勝也”。是他們脫離了民眾,仍然死守著士大夫文化僵屍嗎?恐怕不能這樣看。魯迅的作品從來不通俗,沒有點閱曆與文化知識的積累,想看懂,悟出其中的妙趣,難。這也是年輕人不喜歡的原因之一。但是,不可否認,那是現代中國文化的高峰。說到底,文化的創造,是很小眾的事情。而文脈的傳承,也是由小眾影響大眾的。詩經、諸子、楚辭、史記、漢賦、唐詩、宋詞、元曲、真不是多數人喜歡玩,能夠玩的。

通俗文化無法否定,在於它的娛樂功能是旺盛生命力的來源之一,也是所謂精英文化無法與之抗衡的原因之一。然而憑借通俗文化建構民族文化的“大成殿”,大概隻能在梁柱上塗些油彩,雕畫些裝飾、描繪“戲劇故事場景”,而成不了承重的支柱。現在中國文化恰恰缺少重要的支柱,這是誰都能看到,卻無力解決的問題。以往中國文化的支柱是傳統的士大夫文化,五四前輩們企圖以精英文化取而代之,毛澤東打破了傳統文脈的神話,沒有什麽精英,卑賤者最聰明,支柱坍塌了。在一片廢墟之上,人人發暈,今後呢?雲裏霧裏。《莊子·天地》篇說過,取媚世俗,一味順從,一輩子不覺悟,是最愚蠢的。但是他又認為,既然別人都是糊塗蟲,我若提出無法實行的清醒主張,也是不明智的,那麽,幹脆,啥都別幹最好(莫若釋之而不推)。當今多數文化人對此心領神會,媚俗之外,對新的創造都不再追求(也無力追求)。小眾完全混同大眾,也就失去了存在價值。“六億神州盡舜堯”,也就沒有堯、舜了。

審查把關者或許有意為之,對民眾釋放聲色犬馬的誘惑,讓人無暇他顧,既可以與民同樂,又可以為自己增加了保險係數。而市場調節,從來都是屈從於民眾的消費意願。消費意願則取決於生理需求和審美趣味。生理需求是不變的,審美趣味則是可變的。不過,看看當今人欲橫流的情景,可知人類幾千年的指引努力,收效甚微。
文化是隨波逐流的草木浮屑,還是千古屹立的山巒?我們是喜歡奇峰峻嶺,還是垃圾堆就的土坡?文化的靈魂是創造力。失去創造力的文化,就是沒有活力的假麵,或者是掩蓋衰老軀體的花襯衫。周老師說過,不是什麽“粹”,而是疣。

不靠創新,而指望陳舊文化強國是最不靠譜的夢想之一。看看曆史上的文化大國埃及、巴比倫、印度、希臘、羅馬,就知道處於時代頂尖地位的傳統文化從來都救不了命。美國也不是靠文化稱強的。歐洲的文藝複興不是簡單地回歸傳統,而是發展創新。當然,若因此認定傳統文化無用,或放棄創造高端文化的努力,則是走向另一個極端了。繼承和揚棄傳統文化是每個民族每個時代都在做的事情,各有損益。取舍不同,對人的精神氣質塑造所起的作用也不同,而創造性的文化對人類社會的影響更是難以估量的。如果國人不能提升精神品位,上半身光壯嘴,下半身光壯陽,那就隻能扛著“種人國”的招牌,招搖於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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