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受張良與黃石公故事的影響,常常抑製不住幻想,也來次類似奇遇:在頤和園“羅鍋橋”,一位深藏不露,外表平凡的老人突然在我麵前跌倒(最好不要從上往下扔鞋,我怕忒有味),我立刻上前扶起,攙著送回家。老人感動了,經過幾番起五更睡半夜(年幼貪睡,不讓睡懶覺是最厲害的狠招)的嚴峻考驗,贈我一套比《十萬個為什麽》更牛的百科全書,或是其他人看不到的秘籍,讓我在日後解放全人類的戰爭(那時沒想過解放全人類為什麽要打仗,既然是“全”,為什麽要用戰爭打殺一部分)中屢建奇功,混了個將軍、元帥什麽的,在懷仁堂授勳。
稍大一點,讀魯迅,看到不一樣的故事:“在幼小時候,曾有一個老於世故的長輩告誡過我:你不要和沒出息的擔子或攤子為難,他會自己摔了,卻誣賴你,說不清,也賠不完。這許於我似乎到現在還有影響。我新年去逛火神廟的廟會時,總不敢擠近玉器攤去,即使它不過擺著寥寥的幾件。怕的是一不小心,將它碰倒了,或者摔碎了一兩件,就要變成寶貝,一輩子賠不完。那罪孽之重,會在一座博物館之上。”(《雜論管閑事、做學問、灰色等》)最初看到這段,頗驚詫,跟我的長輩所說懸殊較大:社會底層的人純樸厚道,上層才是無良者薈萃。攤販武大郎跟坐商西門慶,你傾向誰?不能說武大郎形貌猥瑣,人品也低下了吧?應該說不管哪個階層都有善有惡,比較恰當。魯迅的世故經驗過於灰色,學多了,那就“洪洞縣裏無好人”。我雖有點小疑問,但對周大爺還是特佩服的,故而防人之心不知不覺種下了。
一般來說,做這種事的人,都是流氓混混,必定人品惡劣,貪婪狡詐,他利用了瓜田李下的尷尬,黃泥巴掉在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的混賴,擾亂視聽,然後,把良心拋開,冷酷無情,一口咬定不放鬆,在別人的困境中榨取最大利益,獲得最大快感。
人為什麽會這樣?造物主在他們的頭腦裏做了什麽手腳?深諳國民特質的魯迅曾說過中國有三條“國魂”:官魂、匪魂以及連他也不能確定的民魂。前兩魂好理解,也很準確,後一魂有點“不知所雲”。一個“民”字,實在麵目模糊,畢竟其中有良民、刁民、愚民諸般分別。是老人家賣個關子,還是他覺得難以總結概括,姑且這麽一說?“人有病,天知否?”
外國也有此類人。來美國後學開車,一位朋友要我警惕某種人:他會開著破車,專盯好車,巧妙布局,精準製造車禍,讓種種跡象確鑿無疑地指向你是肇事者,福爾摩斯也難破究竟,讓你百口莫辯,然後請律師打官司,鬧得你傾家蕩產。他們就是以此謀生發財的。他認識的人就曾不幸著了道,搬了幾次家也逃不開追索。說得人毛骨悚然。每次上路都左顧右盼,前瞄後搜,疑神疑鬼,緊張得像上戰場,一點感覺不到人常享受的飆車樂趣。幸好,我開的車都較普通,這麽多年還沒碰到這種根本無法預測的悲摧事。
近些年,由於網絡技術的進步,國內有關在路上設局布網、引人入彀,假裝受傷或拚著輕傷,借以敲詐錢財的事不斷被披露,真個是驚心動魄。它為漢語詞典增添了一個新詞:碰瓷。最初大概是產生於北京或東北,所以讀如“碰瓷兒”。“瓷”比魯訊說的“玉”更加脆薄易損,何況存心磕碰,光聽到這個詞,就讓謹小慎微的老實人那顆小心髒受不了。
在公路上搞碰瓷的人,應該都是來自社會底層。有錢有地位的豈肯輕易糟蹋“千金之軀”自貶身份?然而即使碰瓷者身上背負著慘絕人寰的苦痛和走投無路的絕望,這種損人利己的行為卻使原本讓人同情的種種頃刻化為無比的蔑視與憎惡。尤其是那些利用善良人的同情心,待援手救助時,反誣以罪,死纏狠敲,陷人於飛來橫禍無妄之災的惡棍們,其行可鄙,其心可誅,其人可恨!他們的可憎麵目,不僅是自毀形象,而且讓社會本應健康成長的惻隱之心栓塞,連遇到真正需要救援的危難者也無人敢上前搭把手。影響之大遠遠超出了行為本身。現在的孩子恐怕做不出我幼時的憨夢了。黃石公甩下鞋子,讓後生給他穿上,不被拳打腳踢,也要被暴風驟雨般的花樣臭罵臊得投河。自然,孩子們也得不到什麽能長本事的秘籍,隻能當些迫韓信鑽褲襠的惡少,且洋洋自得,以為占了天大的便宜。
上述碰瓷行為,隻是較低級的層次,損了人,也傷了己。不受輕傷,也要厚著臉皮降低人格。高級層次則是布下瓷,挖坑張網以待,讓那些覬覦美食美器者自陷自投,然後輕鬆收網,任由剝皮宰殺示眾。比如設置敏感詞、高壓線、引蛇出洞等等等等。
還有另外一種,即利用群眾運動,逼近權勢者底線,以群眾的人身安全和民主、自由為“瓷”,讓當政者陷入投鼠忌器、動輒得咎、左右不是、觸碰不得的兩難境地。
從策略上講,夠狠。但是比脅迫楊誌的牛二高明不了多少,不是應該鼓勵的。
碰瓷,往高提,說是小聰明也就到頭了。耍這種小聰明是流氓文化中的精華,是常人精神墮落、道德敗壞的表現,理所當然要受到鄙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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