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好的作品從來不是給出答案,而是給人啟發,讓人深思,然後由此延展出去,讓人形成自己的想法。好像一粒充滿生機的花種,飛到另一片土地上,開出相似卻又不同的花。讀平沙落雁的“從《駱駝祥子》到老舍之死”給我這樣的感受,它讓我在回味中沉澱思緒,然後又想要在文字中理清。
當老舍一夜之間站到人民對麵的時候,平沙落雁這樣剖析原因:
思想才是真正判別人民和人民敵人的標準。
不錯,思想是種有毒的汁液能夠侵蝕人的大腦,吞噬健康的細胞,把大腦變成一塊腐爛的泥土並播下種子,生根發芽,開出妖冶的花朵,結出更加有毒的果實,再把這些果實播散出去,去毒害侵蝕更多的人-----這便是人民之敵所做的事。
這種狀況遠遠不止發生在剛剛過去那個年代。在所有的極權統治之下,思想都讓統治者如臨大敵。於是才有焚書坑儒,文字獄,瑪雅文獻的付之一炬……對於我們這些從小接受無神論的人來說,也許很少真正意識到思想有著怎樣的威力,它可以破壞那些看來堅固的城牆,也可以摧毀最強大的軍隊。思想是人類的陽光。讓思想自由地飛一會兒,極權就會像冬天裏的冰堡,慢慢消融在陽光之下。
而那個年代隻有統一的思想才可以被接受。平沙落雁如此描繪:人民也有思想,但他們的思想是純潔的,光明的,是高山之巔從未受過汙染的晶瑩的積雪,是實驗室試管裏無色無味更無毒的蒸餾水。
可憐的思想啊!它明明生來就長著反骨,卻常常要被強按著做順民。如同閱兵式上的操練,眾人須得整齊劃一,不分你我,不辨形色。於是世界一片美好,恍若平沙落雁寫作時麵對的雪色月光,隻是沒有了高低溝壑,激流淺灘,純淨如同白板一塊。思想在這道潔白的幕布覆蓋下,慢慢窒息……
縱然在一片肅殺之中,思想仍然會長出來。因為思想給生命帶來意義,也許人本身就是思想(靈魂)。被吊死的女巫,被燒死的異端,被流放,被驅逐,都不能阻擋思想的腳步。或許人類永遠無法找到他們心目中的真理,但他們一直渴望放飛思想,用心靈的眼睛看到更多奇妙的風景。
也許並沒那麽糟,他的思想是座秘密的森林,白天有陽光照耀,夜晚也有星空籠罩,雖然地上有腐土,枯枝爛葉,也螞蟻蚯蚓毛毛蟲,但更多的是參天的大樹,鮮豔的野花還有蔥綠的小草,他每天漫步在這秘密的森林裏,貪婪地呼吸著由腐土枯枝與花香樹汁混和起來的味道,沐浴在透過樹葉傾灑下來星星點點斑斑駁駁的陽光下,信手攀折幾根樹枝,再采擷幾朵美麗的野花,把它們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編織成花環,貢獻給世人。
現在,形勢迫使他必須毀掉這座秘密森林-----他的精神家園,他不是不願,而是不能,他深深地懂得,即便把所有的大樹都連根拔起,燒成灰燼,鏟除所有的鮮花綠草,甚至掘地三尺運走所有的泥土,把森林變成沙漠,他思想的幼芽仍舊會從沙子裏破土而出。
讓他停止思想,除非。。。他看了看眼前的那汪渾濁的湖水。
隻要我活著,就無法停止思想--老舍在痛苦無奈中作出了最終的抉擇。平沙落雁在回帖中說,“他在文革所受到的打擊給他帶來的是雙重痛苦,一方麵是作為具有高度思想的知識精英被一幫無知的瘋狂的紅衛兵侮辱,另外一重則是對自己文革前種種緊跟黨走,打擊其他同行們的思想行為的徹底否定。第一重是大家都有的,第二重則是他自己所獨有的,第二重給他的打擊或許更加沉重些。”
很同意這一段分析。正因為老舍活得真實,他無法逃避地意識到因果報應:同行的經曆不過在數年之後就應在自己身上。曾經以為千真萬確的東西這時卻顯得如此可笑可歎,可悲可恨。它們借著難以磨滅的記憶,借著眼下的悲憤欲絕,啃噬著他的心靈。
一聲長歎。我豈沒有過這樣的經曆呢,因為認定自己正確而愚蠢。
浴火而重生,雖然老舍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如果有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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