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師和教我語文的閻老師一個辦公室,兩張桌子並在一起他們麵對麵坐著。
兩位老師和我母親同在教育係統互相認識,所以對我格外關照。每次批改我的作文都要認真討論,最後把我叫到辦公室當麵細講。令人懊惱的是,對我的作文否定的時候多。說是形式大於內容啦,用詞華麗啦,掉書袋兒啦等等。然後李老師看一眼閻老師,會心一笑發表議論:“都是韓某某的路子,誤人子弟。”有那麽嚴重嗎?
盡管心裏很不舒服但覺得他們說的不無道理。韓某某是我家那個鎮子裏我高中畢業前的語文老師。頭發梳的一絲不亂、衣著講究、課文按教案講的有條不紊,也被他講的像沒有靈魂的語言堆砌。但韓老師對我還是很欣賞的,我那花裏胡哨的作文常常被貼在教室後邊的學習園地裏,畢業作業“聞一多頌”還被我們班長作為一個節目在聯歡會上朗誦呢。怎麽到這裏就突然不會寫作文了呢?
有一次作文讓寫一個敬佩的人,我寫了我原來的一個班副,好像也是屬於黑五類子女。但我佩服她刻苦學習的精神,每天下了夜自習教室裏隻有她一人還在寫日記,從季節天氣到每天所學,記得很仔細,她說就是寫作訓練。閻老師故意避開李老師,帶我到操場上跟我談話,說這篇寫的不錯但方向錯了,責備我跟這樣的人走的那麽近還寫文讚譽,問我的政治覺悟哪裏去了?我一直懷疑閻老師是話中有話,旨在敲打我跟李老師一家來往過密。
在六中讀書的半年裏,每篇作文都被兩位老師大卸八塊,蒸煮燒烤後當下酒菜(如果是頭小乳豬)。尤其是李老師,反複給灌輸:作文一定要開門見山,直抒胸臆,世上真情最動人。要內容充實,言之有物,語言上力求樸實無華。切忌裝腔作勢,無病呻吟。還搬出魯迅老先生來助陣:“掃除膩粉呈風骨,褪卻紅衣學淡妝。”等等。
有一次在他們辦公室,看到閻老師在我作文批語後又加上一段蘇東坡的話:“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並說這是李老師提供的原文。我反複誦讀後樂不可支,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對兩位老師說:“漸老漸熟,乃造平淡。你們覺得我老了嗎?“兩位老師同時爆發出一陣笑聲,李老師笑得溫暖,閻老師笑得爽朗。
“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氣象崢嶸,彩色絢爛之後的平淡,那是一種很高的文字境界,需要很深的功力。也許要付出畢生的努力。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一次到李老師家吃飯時,李老師聊起:“文如其人。做人也一樣。尤其你們女孩子,少花費精力在衣著打扮外表修飾上,要追求氣質美。”“怎樣才能氣質美呢?(我第一次聽說這個詞。)”“腹有詩書氣自華。要讀書、讀書、讀書!”
自從意識到李老師對我的期望,到他們家去有些很不自然。李老師說話總像意猶未盡,眼睛裏那殷切的愛意讓人想逃避,可老師那豐富的學識又吸引我不自覺地走近。
(待續)
外一篇:
忍不住想寫幾句我的這位閻老師。瘦高個子,還總是穿著寬大的衣服,常常皺著眉頭像在思考。本來婚姻美滿夫妻恩愛,還有一個小兒子。但後來母親不喜歡兒媳發展到水火不容,像陸遊的母親對唐婉。閻老師是個孝子,在母親和妻子不能同時擁有時,他忍痛割愛選擇了母親,並於妻子定下盟約,等母親百年之後再複婚。母親幫他帶孩子並料理家務。妻子等了十多年,見閻老師的母親仍然硬朗,絕望之下背棄了盟約嫁人了。這一沉重打擊讓閻老師一夜白了頭。一個人帶大兒子到死都沒再娶。退休後就在我出國前的那個城市。有段時間每天下班時都見同一區域路邊坐著一位白發老者,覺得麵善,到跟前仔細辨認竟發現是我的閻老師。已經老態龍鍾,人生的全部意義就是坐路邊看過往行人。他兒子不辜負閻老師厚望,在政界一路打拚,據說後來做到副市級。第一任妻子得不到閻老師認可,離婚再娶。人生又一個循環。。
【我的老師】之一: 初見時他在勞改
【我的老師】之二:重逢時我已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