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新補》,作者張之,在新補上花了十年工夫。書初版於1984年,逆推上去,該大約在1974年左右開始,那正是文革餘威未盡的時期,補紅是四舊五黑的東西,作這種事,不免動輒得咎,必須有宗教的熱忱才可以。又經過二十年,批評者的聲浪算是平息了;大致喊好的多。複經戴敦邦插圖,張燮南題詠,唐孝方評批,林乃初注釋,產生了2005年的紅樓夢新補。
張的毅力和博學,是超人的,恐非是一般紅家所可望其項背。他博通植物,精於音律,還知道前朝的禮儀進退,和各種饌食,加上書畫,中醫藥,已足使人驚異;他也好像旅行過許多地方,似乎比曹雪芹還見多識廣,或是認真查考的結果。他詩詞的造詣,見於書中為各個角色寫的,不僅恰合其身分,也具見其精彩。這要謹慎,步前部之餘緒,不能夠紊亂,卻要創新,是十分艱難的事,就非有大才不辦了,自然,是別人所不敢夢想的事。
高鶚續紅樓夢八十回以後,當然不是全無可取;問題是他沒有說明是續作,以致許多讀者以為是原作,這是不可取的。他更不應該弄出個複興的結局,落入庸俗,違背原作者曹雪芹的立意,不僅在“公義”上無法交待,也說不上“辛酸淚”的必要。單就這點而論,高續之低,不僅是狗尾續貂,而且盜用原著者的名字,蒙蔽讀者,可說是文化罪犯。
張的新補,就顯然勝於舊續,使原作者不至於含恨。周汝昌評為“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比上”沒有必要,那不是續者的事;可說“續上已足,比下有餘”。
習慣於舊續的讀者,可能不盡喜歡新補。那倒不是喜愛舊酒的緣故,而是先入為主,覺得新補的收場太悲涼。殊不知人生的夢就是如此,而大觀園之敗壞不可觀,豈不應該有整肅的結局,才合於讀者要求的藝術公義?這有些像莎士比亞的名劇麥克伯,在悲涼末路的時候,麥克伯知道妻子已死,麵對殘燭將盡,發出生命如影的歎息。
在新補的“附錄”中,有補者張之“試談曹雪芹對宗教的態度”一文,據載是“選自1981年第三輯紅樓夢學刊”使我想起黑格爾(Georg Wihelm Friedrich Hegel, 1770-1831)說:“人不能超越他的時代環境,正如不能跳過自己的影子。”
猜想新補者寫作的時間,該早於1981年,那時,文革的恐怖陰影,仍然在記憶中。很自然的,他為了自身安全,有必要採取官方的路線,並且拉出西方晚生的馬克思,恩格斯等以求庇佑。這樣,他必須先定好結論:曹雪芹對宗教存有反對的情操。其實,宗教在十九世紀的西方,與曹雪芹(1715?-1763)時代的中國,情形大不相同。西方說“宗教”,自然是指當時的基督教會,教育,文化,都受宗教的控製和影響;所以馬克思等,對宗教有濃重的惡感。而在中國,“宗教”的影響力既輕微,人民也不熱衷於宗教;因為佛學並不是宗教,道家與民間的道教也隻屬遠親。民間混合宗教,隻是祈福的意願表現。
張文裏麵引用傅奕上疏請除佛教的話,說得很中肯:
胡在西域,言妖路遠,漢譯胡書,恣其假托,故使不忠不孝,削發而揖君親,遊手遊食易服以逃租賦。演其妖書,述其邪法,偽啟三塗,謬張六道,恐嚇愚夫,詐欺庸品。凡百黎庶,通識者稀,不察根源,信其矯詐,乃追既往之罪,虛規將來之福。…
這裏所說的“凡百黎庶,不察根源”,正是某些人假借宗教之名,愚民的情形,也是紅樓夢原作者所反對的僧道一流。不過,在同文注9中說明:“紅樓夢中有關宗教的描寫,所在各該回,節,其主要意義多數不在批判宗教,批判宗教的意義多是捎帶著表現出來的。…”有時不僅是“捎帶著表現”,還似更重些,就如豔尼侑酒,伶官度夜,比起時下的影星歌星,也好不了多少,這大約超越了依曹著“描紅”的程度,頗像有些出格了。
在同一文中,也引述顏元(1635-1704)“寄桐城錢生曉域書”更為激切的言論:“為治去四穢:時文也,僧也,道也,妓也。”這是驚世駭俗的話,也是憤世嫉俗的話;雖然他較曹雪芹為早,但顯然不是流行的意見,也難證明影響曹雪芹。
馬克思(Karl Marx, 1818-1883)早年研究過古典文學,習希臘,羅馬神話,可見其對文學有過興趣。再說稍年輕的恩格斯(Friedrich Engles,1820-1895),自稱能懂二十四種語文,其續資本論甚為成功,可惜後來都轉行了。他們可能知道有本紅樓夢,甚至看見過紅樓夢,但絕不可能看過紅樓夢;否則他們的批判,才會有意思呢!看到張之先生,遶遠引用他們的觀點,不能不感歎現代華人求生存的悲哀。在此看到中國文人另外的“一把辛酸淚”。
如果仔細品誦,就會覺出補者似不充分習於官話,至少不似曹雪芹對那時京白的自然。不過,“巧描紅”大致已經算很夠成功了。
又如書中平輩互稱“世兄”,不記得有這樣的舊例。如:賈政的門客稱寶玉為“世兄”;晚近世交往來,也稱次一輩的人為“世兄”。這點有待查考。
好書讀來有快感,也感覺很快就到了卷尾。看來還是“總評”的四闋曲寫得極好。其二雲:
任揮灑,極盡那,世態人情。吐塊壘,假語村言,疑陣朦朧。方才見,筆飛墨濺,倒峽逆流,狂雪舞回風。
忽又是,眼前風浪靜,耳邊廂,泉流冰下,鶯啼花叢。
文錦繡,韻玲瓏。
索隱逸,尋脂硯,細問萍蹤。追芹筆,浮中寫沉,敗中寫興。時也見,一喉兩歌,手揮目送,前書風韻生。
燕歸來,舊巢似相逢。欲借問:誰家學就,鬼斧神工?卻原來,巧描紅。
不論是正,是續,是美夢,惡夢,混帳夢,荒唐夢,夢到底是夢,都不免是負麵的東西,應該有醒轉的時候。那麽,什麽是真實的,該肯定的呢?也許是“補天”的目標吧?
如果大觀園不是天堂,人生該另有樂園。花不能常開,月不能常圓,豈不該追求永恆的事?
在華人舊社會中,流行著僧道觀念,都是消極的,是出世避世的,對中國文化,未發生移風易俗的作用。一般人看到了大觀園中的不正常生活方式,反倒羨慕,不感覺有甚不對,而予以同情,正像把悲劇當作喜劇看,卻希冀有快樂收場,到今天仍然是如此。
我們急切需要的,是建立正確的世界觀,使生活有目標,有盼望,並離棄罪惡,建立善行。願見基督教文學的苑囿中,能有傑作出現,發為國色天香,造益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