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曾叔爺遇鬼
我小時候在鄉下外婆家長大, 一起住在大場院的有一位本家曾叔爺爺, 手很巧,腦子卻不太清楚,會放羊、剪羊毛、伺候公社的大牲口。外婆告訴我,這位曾爺爺年輕時候儀表堂堂, 可惜家裏窮。隻有一個姐姐嫁給城邊上一家地主,光景不錯,叔爺家春天青黃不接了難免上門求借,次數多了就不再招人待見。那一年,他又背著褡褳去求姐姐家,走了二十幾裏路,借到三吊銅錢,吃飯時剛端起碗,有個小孩子跑過來衝著碗裏麵 “呸” 了一口唾沫。曾叔爺紅著臉扔下筷子抬腿就走,姐姐不敢對夫家說話,默默看著他出了村子。家裏等了一夜不見人,天亮了急急叫上鄰居沿著路找尋,走到有名的衛閣老墳,看到他睡在兩行翁仲 之間的石供桌上,鼾聲震天,褡褳裏鼓鼓囊囊裝著石塊瓦碴,鞋子剩下一隻,頭發糾結成一團。被推醒之後他還很是不忿,言說閣老請他喝酒食肉問莊稼,何故拉他出來!
從那之後,曾叔爺變成憨憨爺,常常對著空氣自言自語,不知道神遊哪個世界,倒是不耽誤吃飯穿衣幹活下地。老人們都說他運道好,碰到本家閣老, 那樣的身份在陰間地府篤定有官位,所以能放他平安回來,陽壽不減,福氣呀!憨憨爺一輩子勞作不休,活到八十幾壽終正寢。希望閣老仍然樂意請他喝酒食肉聊大天。
之二:小叔爺的“桃花源”
憨憨爺的兒子我們稱小叔爺的,也是個有故事的人。雖然與鬼神無幹,說起來卻讓人唏噓不已。小叔爺十八九歲的時侯,比他爹更精神:鳳眼輕挑,鼻梁高挺,肩寬腰細,個頭也不賴。(我前幾年帶學生參觀兵馬俑,覺得個個長得像我家叔爺呢)因為家裏地土不多,他早早就去鄰村地主家扛長工。那地主家有個誤了出嫁的小姐,每天坐在炕上做針線,窗戶裏看著他在院子裏忙活,不知怎麽上了心,遞出一雙千層底的鞋子,央人說合招了他做上門女婿。親戚朋友誰不說這個忠厚過分的小子好福氣?過後生了兒子,起個名兒就叫做富貴。
那時侯天下大亂,一會兒鬼子進城,一會兒八路開會,打完日本又有內戰,小叔爺雖然外貌養眼,應付起生活隻曉得帶家人躲在山裏,挖兩孔窯洞塞滿南瓜山藥蛋,頂破天會開荒打幾百斤小米熬粥喝。叔婆看破了他的底細,等後來新婚姻法一出,帶著兒子遠走他鄉,再也沒有回來。小叔爺不識字,弄不清楚世道變化,隻道是母子兩個在山裏走失了,天天一大早在山頂上狼嚎般大聲喊“富貴,回家吃飯”,人是瘋魔了很久很久。建國後大家從山上搬下來,動員小叔爺一起走,他堅決不肯,一個人住在老窯洞裏,一年一年替山下的人放羊為生。說是擔心富貴回來尋不到他。我小時候常常看見他來家裏送些柿餅子,紅薯之類,頭係著白毛巾,挑著竹扁擔,筐子裏有離開時外婆幫他做的土布小褂,布鞋,還有一包鹽,進了院子略站站就要走, 生怕大家動員他留下。
我們這些孩子們好奇,總愛纏著他問東問西,小叔爺也就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與我們瞎扯,心不在焉的說些打野豬攆兔子的故事,我總覺得他在尋尋覓覓找什麽人,對我們視而不見。家裏一大隊婆婆媽媽們,對著他都從心裏露出憐憫,叵耐他眼裏根本看不見啊!文革時候還有小將要去山上割資本主義尾巴,來隊裏打聽時,人人回答不知,他放的那些羊,竟逃過一劫。我這個人愛瞎想,你說他這樣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算不算躲進了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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