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鍋本姓羅,名鍋,是背後巷裏有趣的人物之一。
羅家在隊裏是大戶,兄弟眾多,孫子也多。我記得那幾個小子們分別叫騾駒、驢娃、牛兒、馬駒、羊娃等等,足以湊出個飼養處來。
羅家人多勢眾,雖然沒有出過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在隊下也是無人敢欺負。羅鍋是爺爺那輩的人,聽說他小時候躲日本人轟炸,藏在紅薯窨子裏睡了一覺,醒來後發燒生病,背就彎了。戰亂時缺醫少藥,人命不值錢,大家都對付著活,他的背也就再也沒直起來過,羅鍋也直接成了他的大名。我小時候以為是大人編的故事,七十年代後我在雁北工作時,見過小煤窯背煤工老了之後背也彎成那個樣子,才相信這可能是真的。
羅鍋爺站起來隻有一米四左右,幹不了重活,應該屬於殘疾人之列。雖然其貌不揚,一輩子也沒什麽大出息值得上個縣誌之類, 但是小人物自有生存之道。
羅鍋爺從不靠賣慘博取同情討飯吃,即使是全民餓肚子的那三年,他也總有個小買賣或是在隊裏幹點輕活養活自己, 夾縫裏求生存,聰明狡黠又不做惡事,特別是當他擠在一群莊稼漢中唾沫飛濺吹大牛時,周圍的氣氛絕對是歡樂一片。
因為殘疾,羅鍋爺小時候拜過算命瞎子做師傅謀生,學會認字看書,文革前風聲不那麽緊的時候他在我們西關橋頭上擺過卦攤子,我上學路上從旁邊經過,還得吆喚一聲“鍋鍋爺” (家鄉土話念”呀“)表示禮貌。那個卦攤子就是一張舊報紙鋪在土地上,兩側壓上幾塊土坷垃防風吹。有隻短鉛筆幾塊草紙測字用。羅鍋身穿黑色對襟襖子,屁股下墊著一把麥稈編的破草帽,叼著個銅煙袋,翹著幾根山羊胡子。側身歪在背鍋上,還要翹起個二郎腿。嗆人的煙霧嫋嫋從嘴邊升起,莫名就有了些神秘感,雖然離“仙風道骨” 還差著些意思, 哄哄趕集賣菜的大媽大娘足夠啦。等再後來電視劇 “濟公傳” 播放,重操舊業的羅鍋爺很是得意自己有濟公的幾分豐采,在西關的大街小巷燒造(家鄉話,吹噓炫耀得瑟的意思)了好一陣子。
我那時候受老爸影響, 信科學不信鬼神, 也不信周圍人的亂吹牛。 五十年代末我老爸批評過 “畝產萬斤麥子” 的神話,也曾非議過收了千家萬戶菜刀飯鍋煉出的廢鐵疙瘩,為此落了一頂“右傾” 帽子,被迫離開了心愛的高中教職去鄰縣養豬。老爺子仍然不改初心,回到家常常跟左鄰右舍各種“ 科普”,我們姐弟幾個崇拜父親博聞多識,跟在他身後捧場不稀奇,最詭異的是羅鍋這個“ 宗教界人士” (他老人家後來自封滴)也時常來我家聽我老爸宣講,不時還要現身說法,告訴我們他年少時跟著算命瞎子做徒弟背誦的各種機鋒密碼,比如來人如果穿孝服,瞎子自然看不見,徒弟就喊一聲 “飄銀”,師傅心中有數,對客人鐵口直斷一句 “父在母先亡”,哄得客人大呼 “神算”,乖乖掏錢問卦。看在他主動 “破除迷信” 的份上,羅鍋來我家串門子還算受歡迎。外婆更覺得他是“ 可憐人”,需要鄰裏關心,當然不說什麽。
文革開始,羅鍋這樣的職業肯定討不了好,發現不對,他早早縮回隊裏到牛棚幫著鍘草弄飼料掙工分,老老實實做起社員。因為家庭成份屬於貧下中農,家裏人多勢眾,紅衛兵也要看人下菜碟,沒有來招惹。
等我們熬過那兩年,學校複課,有天我上學經過十字路口,意外發現羅鍋在街邊袖著手,守著個醪糟擔子,一頭是碗筷簍子,一頭是自己焊的帶風箱小鐵爐子,上麵的輕鐵(鋁鍋)鍋在寒風中冒著熱氣,地上有個小籃子盛著幾個雞蛋,還有個”人丹“ 小瓶裏裝的八成是糖精。兩年不見,羅鍋爺鳥槍換炮,頭上扣了頂棉軍帽 (俗稱雷鋒帽),身下是個麻繩纏繞的馬紮兒,設備齊全了好多。
聽見我喊“鍋鍋爺”,他抬起頭,眼神亮晶晶,招呼我“喝一碗醪糟?” 我說 ”沒帶錢呢?“ 他嘴裏說”爺爺請你喝哩!不要錢!“人卻不動,手在袖子裏也怕冷似的縮得更緊。我覺得尷尬,喊著 ”不要不要“ 趕緊跑開了。放學回家告訴外婆,外婆說,好呀,有個營生好呀!說著她忽然拍了我一巴掌,”女娃子不能嘴饞!離這些男人家遠些!外人給吃的不能要!“ 我連忙回答 ”知道知道,男女七歲不同席嘛!“ 外婆笑罵 ” 知道你婆婆那腳!“
社會動蕩,小小的醪糟擔子其實守不了多久。那幾年我記得他換了好多次生意,賣過胡辣湯、涼粉、賣過菜、柿餅子柿皮等等,反正都是一輛獨輪車推得走的小買賣,即便被沒收了也損失不大。街上帶著紅袖箍來管治的人都是本鄉本土的,個個都認識他,訓幾句也就放過了。那時候大家都窮,城裏有工資的人在縣城裏也是少數,至於周圍的農民,買鹽都要靠幾隻限養的雞屁股銀行,哪裏來的錢照顧羅鍋的生意?所以折騰了七八年他也沒有發財,當然也沒有餓死,口袋裏還能時常掏出幾個鋼鏰哄孩子。
先是女孩子們的家長們提高了警惕,叮囑她們遠離這個在他們眼裏不務正業的老單身 ”怪爺爺“,老羅鍋的糖豆隻能發給那些話都說不清楚的鼻涕孩子,以前喜歡聽他吹牛的年輕人也被喧囂的運動和貧困勞累折騰得沒了精神,羅鍋爺很寂寞,非常寂寞。尤其是沒有集市的日子,黃土都飛揚不起來的街道上來往的人很少。如果不是無聊,羅鍋大約不會天天出攤。
羅鍋爺開始學唱戲,那時候十個 “樣板戲” 代替所有劇目,想躲開不容易,想學會不要太快:跟著無處不在的大喇叭就好。同樣的詞兒,不同的劇種調調,本地的碗碗腔、北路梆子什麽的,羅鍋都能哼哼幾句,推著獨輪車抖擻幾下,連鑼鼓點都有了,左右晃晃,台步子也做出來了 (當然隻是在他的想象中)。唱這個好,他覺得,不管多快活,別人都沒法找岔子,哎呀,想咱老羅鍋這輩子都是給人當反麵教材的命,這回怎麽有些“翻身” 的味道涅?“想當初,老子的隊伍......” ,得意之下的羅鍋有些飄,下盤不穩,一個趔趄,崴了腳後根。巷口聊天的嬸子奶奶們吆喝孩子們幫他推著車子回家,還不忘教訓他: “一大把年紀啦,瞎張狂啥哩!” 老羅鍋鬱卒無比,找點樂子怎麽就這麽難?
要說消遣,羅鍋的風箱下麵,其實塞著兩本沒皮的舊書,書頁卷得亂七八糟,看不出是什麽,他說是引火的廢紙,沒人的時候才會偷偷地翻看。我知道一本是《三俠五義》,另一本是《鏡花緣》,因為兩本都是他從我外婆的柴禾堆裏收羅走的。所謂”四舊“、”毒草“,拿來引火是最安全的理由,擺在爐子旁邊正大光明,還真就沒人問過。可惜隻有兩本,老羅鍋看來看去,幾乎快背下來了,還不能跟人吹噓書裏的高妙之處,憋壞了。而且兩本書哪裏夠?再而且,那幾個小孩子幫他推車的時候,最喜歡的“三俠五義” 不知道掉到哪裏,被人撿去了,真真是要命的事情呀!
不管老羅鍋如何糾結,那抽風一樣的年月,過山車一樣的社會總歸呼呼隆隆滾向前方,不知所措的小老百姓被裹挾著撞來撞去,再不堪的生活還得過。鑽頭覓縫求生存的時候,找樂子哪有吃飯重要!
等我從山西雁北電建工地上考進了大學之後,老羅鍋終於逮住機會重操舊業,開始是偷著給人看風水,找墓地、遷墳、指導人家按老規矩辦喪事,附帶賣些香燭冥幣花圈掙點零錢。後來城市發展,房地產、台商辦廠、高速高鐵更是勢不可擋,地裏的墳丘東遷西遷,祖宗們無處安放,風水師沒有多少用武之地了。倒是那些喪葬祭祀用品成了羅鍋的正經生意。老爺子心眼活,不說那些老輩子傳下來的“金山銀山”、當錢用的黃表紙、花圈之類,紙紮的房子有樓有別墅,各種紙糊的電器車輛都著帶名牌商標,保證地下的人兩輩子的夢裏有的都不缺。(我老爸逗他:這麽多電器,你還得弄個發電廠呀!)就是他攤子上的冥幣,也是有講究的。別家的要麽叫“天地銀行”,要麽叫“冥行”,還有叫“神仙銀行”的,他家的叫“大漢地府銀行”,當然行長都是閻王。麵額也不像別人那樣動輒“千億”、“百萬”,就是“百元”一張,象銀行那樣一百張一落捆好,厚厚的,看上去很踏實,賣的好,還不用擔心地府鬧通貨膨脹。紙糊的金童玉女不稀奇,關鍵是紙紮美女背後有小字兒:丫環、二奶、三姨太、妃子、等等,名目繁多,居然也有人買!孝順子孫非要給地下的祖母、母親添堵,真讓人理解無能。
不知什麽時候起,羅鍋的貨架子上掛出來一紙通知:“祭祀用品,宗教場所,請保持嚴肅!!” 老羅鍋認為自己不是做買賣,是在傳遞文化,因為縣裏文化係統正月裏搞活動,羅鍋也被邀請列席,覺得自己這輩子終於得了官方認可,進進出出拿捏起身份,把攤子上以前擺的紙美人藏在下麵,有人問起才肯拿出來。
老羅鍋七十多歲了,終於有了些小錢,混成(自認)宗教界人士,堪比薑子牙七十轉運,該做些什麽慶祝一下?古話說,飽暖思那啥麽,老爺子想找個老伴了。在街上擺攤子久了,他認識的人很多,隻要放出這個話頭兒,不缺幫忙的。
反對的聲音最先從家裏冒出來:侄媳婦、侄孫媳婦們平常輪流照顧老爺子,洗衣做飯做鞋子,自認勞苦功高,要再弄個老太太進來,堅決不伺候啦!老爺子百年之後,還得指望侄孫子摔盆當孝子,其實不敢得罪後輩們。正式娶媳婦不行,鬧個”黃昏戀“,找個“相好的” 總沒事吧?
老羅鍋開始主動向認識的單身大媽們獻殷勤,“宗教人士” 的範兒端的有模有樣,最終看上了後街一個帶孫子過活的寡婦,聽說他幫人家送孫子去了醫院,還幫著掏了醫藥費。幾天功夫,各式謠言風一樣刮過,七大姑八大姨偷偷傳閑話 “ 鍋鍋臨老臨老了,變得不扯溜(不正經的意思),不要理他啦!” 集上忽然有人砸了他的攤子,後街寡婦家也門上掛了鎖,據說回了娘家。羅鍋家一個侄孫媳婦說漏了嘴 “想算計我們老羅家的家產,做夢呢!”
羅鍋病倒了,這輩子頭一回住進了醫院。他期望寡婦能來看看他,可是幾天也沒有等到人。除了沒好氣把飯送到病房杵在他麵前的家人,病房裏死寂死寂的 ,生氣全無。老羅鍋睜眼瞪著不怎麽幹淨的天花板,盯著一隻沒頭沒腦上下飛舞的蒼蠅,覺得自己又躲進了小時候那個地窨子。“睡吧!睡吧!睡著了就好啦!”
羅鍋沒有再醒來。聽說後事辦得很隆重,喪禮上的哭聲很大,隻有看熱鬧的孩子們跑來跑去招大人訓斥,圍觀的鄰居們心裏其實很不是滋味。家裏把攤子上的金山銀山、金童玉女、二奶美人都燒給他啦,羅鍋心願得逞,地府裏應該不寂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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