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年災害
轟轟烈烈的1958年過去了,報應隨之而來。先是食堂的糧不多了,由管飽到定量,由兩個饃饃改為一個饃饃,再由饃饃改為摻雜麩皮的窩頭。後來連窩頭都沒有了,隻有稀飯,而稀飯越來越稀,返銷糧成了泡影。最後,堅持大半年的大鍋飯終於熄火,人們回到連鍋都沒有的家,茫然四顧,連一點吃的都沒有了。
人們開始到場上去翻找,到地裏去尋覓。
1959年開春,餓極了的社員去地裏扒已爛了的紅薯、發芽的花生,一粒一粒地撿拾發黴的豆子、發黑的麥粒。接著就是野菜、樹葉、樹皮。最後,連觀音土、玉米芯都向嘴裏填。1954年頒發的《關於禁止農民盲目離開農村的規定》堵死了農村人出去逃荒要飯的路。為了不丟社會主義的臉,公社派民兵在各個路口把守,防止社員逃荒要飯。
人餓得打晃,渾身浮腫。婦女餓得斷了經。老弱病殘紛紛倒下,開始還有口棺材,還舉行個殯葬儀式,後來,用席子一卷就下葬,連哭的力量都沒有了。
離我們村不遠有一個叫蔡莊子的小隊,後來改名成羊屎蛋子村。說起來還是個笑話。
這個村的小隊長叫廣田。廣田是個務實人,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在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口號聲中,各小隊攀比報畝產量,越報越高。廣田報的總是最低的一個。氣得大隊長都想換掉他。1958年秋收季節,在比進度的競賽中,廣田小隊終於奪得一麵紅旗。可晚上,他又叫上幾個親近的人到地裏進行複收。複收的糧食全部藏到食堂倉庫裏。這是很危險的。因當時有個政策,所有糧食必須上繳,私藏糧食就是破壞統購統銷政策。
廣田製止食堂浪費,孩子大人分別定量。也就是這些原因,蔡莊食堂一直堅持到59年的春耕春播。
春天一粒種,秋天萬擔糧。廣田知道春種的重要性。
春耕春播開始後,廣田的精力全部放在這項工作上,食堂的事不再過問。
一天,食堂管理員老王找到他,愁眉苦臉地說:“倉庫裏隻有兩袋麩皮和幾筐地瓜幹,還有幾鬥雜糧麵。如果多摻些菜,還能多吃幾個月,不摻菜光吃糧,幾天就吃完了。”
“白菜幫子吃完了我知道,蘿卜纓子、胡蘿卜纓子也吃完了嗎?”廣田問。
“沒有了,一棵都沒有了。”管理員答。
廣田撓頭了。
春耕大忙季節,抽不出人去挖野菜。炊事班就三四個人,百口人吃飯,整天忙地團團轉,根本沒時間去剜野菜。
撓著撓著,廣田突然想起,不是有地瓜秧嗎?讓炊事員抱來,洗一洗,剁巴剁巴,不就可以下鍋了嗎。
原來去年秋收時,地瓜秧堆在地裏沒人要,廣田想到隊裏有三四隻老綿羊還要割草喂,不如喂地瓜秧。於是,就讓飼養員老張頭把地瓜秧全部拉到羊圈裏,讓羊隨便吃。
羊在春節前被公社調走幾隻,剩下的一隻春節打了牙祭。這地瓜秧肯定剩下不少。
想到這裏,廣田對老王說:“走,跟我去羊圈。”
羊圈裏果然有不少地瓜秧,厚厚的一層。不過,最上邊一層被羊糟蹋的不像樣子。屎尿凃了一層。
廣田和老張頭把最上頭那層用杈子挑到一邊,讓炊事員抱一些下麵的去淘洗。經過一冬的地瓜秧有的還保持著嫩綠的顏色。
中午,收工回來的社員便吃上了剁碎的地瓜秧和上雜糧麵而煮成的稠糊。
那時,十有八九的食堂都關了門,已有餓死人的傳聞。
蔡莊社員的七大姑八大姨知道蔡莊食堂還開夥,就來蔡莊走親戚。
來的都是客,又不能拒絕,炊事員隻好每人盛上一碗。人多了,炊事員的工作量加大。就有些不太高興。淘洗地瓜秧時就有些馬虎。晚上開火,稠糊變菜稀飯。
正吃著,一個小夥嚷了起來:“我碗裏怎麽有個羊屎蛋?”大家聽說都用筷子劃拉自己的碗,有人喊:“我碗裏有半個。”說著夾起來給大家看。有人說是的,有人說不是的。哄笑聲一片。不過沒人生氣,沒人去找炊事員,大家把疑似物扔掉,一點不剩全喝光,還眼巴巴地望著鍋。炊事員開始洗涮鍋灶,這些人才慢慢散去。
臨走,一個小夥子高聲說:“你們別叫蔡莊村了,幹脆就叫羊屎蛋村算了。”大家哄笑著拍手叫好。就這樣,蔡莊的另一個名字,羊屎蛋村不脛而走。後來,大夥好像忘了蔡莊這個名字,隻知道有個羊屎蛋村。
有媒婆給姑娘介紹對象,姑娘問那村的?媒婆說是蔡莊村的。姑娘有些猶豫,媒婆趕緊改口,就是那個羊屎蛋村。姑娘馬上喜笑顏開,點頭同意。姑娘解釋說,有羊屎蛋飯吃,也比餓死強。
在三年災害時期,雖說生活在城鎮裏的我們沒被餓死,但也餓得夠嗆。計劃經濟時代,什麽都定量。弟弟每月10斤,母親27斤,我27斤,父親下井活重42斤,一個月共106斤。
現在的年輕人會說,一個月一百多斤還不夠吃的?如果放在現在,四口之家可能還吃不了。現在是吃不了,可現在有幾個年輕人在家做飯吃?外邊有的是小飯店,想吃什麽有什麽,管個夠。
可在消滅資產階級時期,在“寧願要社會主義草,不要資本主義苗”的口號聲中,誰敢私自種莊稼種蔬菜?一切都是計劃經濟,國家給城市人口配發隻能維持生命的必需。關鍵是副食品少得可憐。每人每月二兩油,三兩肉,二兩糖,幾斤青菜。根本沒有菜市場,隻有供銷社。居民拿著各種票證去指定地點購買。就是說,肚子裏沒有油水,不抗餓,所以那時特別能吃。早上喝兩大碗稀飯去上學,走不到學校就把午飯摻著野菜的餅子吃光了。中午就用開水充饑。下午的兩節課最難受,腸胃翻江倒海,“咕咕”作響。等到放學回家反而沒有什麽感覺了。
母親說,這是餓過勁了。
我家有三種飯:一種全糧煎餅是父親下井帶的飯,一種半糧半菜的窩窩頭是弟弟的主食,而用少許麵摻大量野菜、隻能用雙手捧著吃的餅子則是我和母親維持生命的主食。
母親帶我去剜雙雙芽,用開水燙後還要在清水浸泡七天才能吃。後來雙雙芽讓大夥剜完了,就去擼榆樹葉、柳樹葉。其中最難吃的要數楊樹葉,不問浸泡多少天,都苦得難以下咽。
母親是個孝敬兒媳,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公公婆婆在鄉下餓死,每月就讓我給爺爺奶奶送些米麵,也不過幾斤的樣子。
有一次送的是大米,走到半路,我餓得實在走不動了,就抓了把生大米塞進嘴裏,呀。真好吃。真香。我情不自禁地抓了一把又一把。
1960年的初夏,在爺爺家,我發現路旁一棵桃樹下落了些隻有指頂那麽大小、被路人踩扁的毛桃,拾起來就向嘴裏填,味道還不錯,甜絲絲的很好吃。於是,我蹲在地上撿一個吃一個,連擦都不擦一下。地上的吃完了,就摘樹上的。樹上的不好吃,澀、苦。
下午,我胃疼得直打滾,奶奶摳我的喉嚨,我嘔吐出好多碎毛桃來才算好些。
第十二章 本家叔叔的幸運路
我有一個瞎眼二爺爺,和我爺爺是堂兄弟。
二奶奶有些智障。他夫妻倆一輩子不知生了多少孩子,最後隻活下一個男孩,比我大三歲,起名邱保豐。乳名小丟,我叫他丟叔。
解放前二爺爺一家以乞討為生。
一般都是二奶奶手裏拿著打狗棍走在前頭,二爺爺一隻手搭在二奶奶的肩上,另一隻手抱著孩子,一家三口就這樣走家串巷討生活。保豐叔三歲時,二爺爺就不讓二奶奶跟著出去討飯了,他帶著丟叔一起去。
他自己摸索著做了個打擊樂器,把一根三尺多長、比簫粗一些的竹竿側麵挖五六個10厘米長的洞,再把穿上幾枚銅錢的小細棍分別鑲嵌在竹竿的洞裏。
二爺爺把它叫蓮花落。使用時,拿著竹竿的中間,用竹竿的兩頭擊打自家身體的各部位。有節奏的金屬撞擊聲不絕於耳,很好聽。
二爺爺帶著孩子挨家挨戶去叫好。二爺爺一邊擊打蓮花落一邊唱:“吉星落到吉祥家。”三歲的叔叔就用稚嫩的聲音高聲接腔:好。二爺爺又唱:“六畜興旺錢滿匣!”孩子接口:好。就這樣一直討到解放。
解放了,他們家分了二畝地,在族人的幫助下,倒也能糊口。土地入了社,跑步進入共產主義,最幸福的就是二爺爺,他拿著從食堂領來的白麵饃,激動地對我爺爺說:“哥,這下可好了,這下可好了。”
可惜隻好了一下,沒過多久,食堂就關了門.
二爺爺想重抄舊業去乞討,領導安排民兵把著路口不讓走。說是社會主義國家不允許要飯。
二爺爺餓得躺在床上起不來,二奶奶靠著搭在茅房牆上的一束地瓜秧活著。
三天後,幾個人架著床,把二爺爺倒進一個土坑,算是入土為安了。
有點智障的二奶奶,吃完牆上的地瓜秧以後,就沒有吃的了。餓極了就跑到麥地裏揪了把剛灌漿的小麥在手裏搓了搓,吹去麥芒就慌忙向嘴裏塞。還沒等咽下去,就被看護青苗的民兵發現,嚇唬她說:“你吃吧。你這是破壞公共財物,明天就開大會批鬥你,你聽,大喇叭正叫你的名字呢。”誰知二奶奶經不住恐嚇,回家後一根麻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丟叔成了孤兒。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