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京城,興奮、焦慮和失望,各占三分之一。京城有許多崇高的機構,其中政治機關仍高不可攀,但學術殿堂已廁身其中。海澱區跟武昌一樣,是大學城,政大以北,緊挨著培大和京華,不可一世。誰令騎馬客京華?此番北上求學,絕對沒來錯。“辛同學,你第一學位哪上的?……哦,中南師大。中南師大在哪——兒呀?”尷尬之後,是慶幸。這裏是全國人才的集中地,身邊每個人都顯得那麽優秀、自信,就連知春路上的小販過得好像都比自己強。難免自慚形穢、憂讒畏譏,感到“世味年來薄似紗。”
北京的大學校園,讓人失望。政大校園破舊狹窄,一無可取。就是培大、京華兩校,校園亦乏善可陳。跟武漢母校園林式的校園,完全不能相提並論。除卻皇城的紅牆朱漆和金黃琉璃瓦,民居一片灰暗陰沉、殊覺憂鬱壓抑。除此之外,北京女子也不似南方溫婉可人。
辛遭到文化休克。他從山坳來,對文化差異並不陌生。武昌大學裏的通行語言是普通話,至少是武漢風味的普通話。出了校門,通行語言是武漢話。有些外省籍的老師課堂上講普通話,為了生活方便、避免被欺生,下課講武漢話。文化差異,走出校園就可以感受到,更別說進城、上漢口。
在英語係,文化差異是個經常的話題。外教馬德琳來自美國堪薩斯,畢業於耶魯,三十來歲,人高馬大。第一堂課她專講文化差異。她講到美中校園最大的差異,是美國校園裏絕不會一清早高音喇叭裏放廣播體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全中國的學校都一個德性,無論大中小。在美國大學,一天之內,第一堂課有早有晚,不要說不同學生之間高度不統一,就是具體到每個學生,每天也不一樣。有學生必須很早起床、趕去上課,也有學生上午沒課、很晚才起床。有課的學生匆匆忙忙,沒課的學生盡可談情說愛——馬德琳將手臂伸到嘴邊,麻母、麻母、麻母,啃出誇張的聲響,逗得大家哄堂大笑。突然,她臉色一沉,“記住:五花八門才好,千遍一律沒有價值!”
“第二,”她抬起她的大長腿,放在教室角落一張無人占用的課桌上,“我要確保,我課堂上的每個人都感到自由、平等。”翹起來,翹起來,我可以,你們也可以。大家微笑,卻無人響應。師道尊嚴,更何況大部分是女生,腿抬那麽高,恐怕不雅。直到有一次,無意中辛將左腳放在凳子上。馬德琳大讚,“希昂(Shawn),做得好!各位,怎麽坐著舒服怎麽來。為這一天,我等好——久了!”辛明白,她強調的不是坐姿,而是坐姿代表的態度。課堂之內,人人平等。強調教師的權威,會削弱學生的參與度。她不時強調,請隨時打斷我,沒有愚蠢的問題。教師存在的唯一目的,是培養出比自己更優秀的人才。如果無人挑戰我,我會認為是我最大的失敗。
辛感到,對大多數人來講,抬起腿,並不比英語表達連貫清晰容易。向上抬的一小步,是文化心理上的一大步。他不會忘記,馬德琳給他們複印的精讀材料——《美國獨立宣言》,帶領他們一起誦讀“我們認為這些真理不言自明: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賦予他們若幹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英語語言曆史上的金句,絕對的!她說。
家人愛的撫育、烈日的光焰和風霜的鋒刃,將辛塑造成一位魁偉的漢子,麵龐黝黑而有質感。四年英美語言文學的熏染,在這尊泥塑身上又增添了一層雅正的釉。他因此可以沐甚雨,櫛疾風。
小夥子南人北相!初次見麵,施先生上下打量,是這麽說的。
北京不是外國,北京的好可感。水蜜桃好吃,咬一口就知道,地方上的比不了,皮薄、白裏透紅,肉細膩而多汁。就著小米粥,吃香河肉餅,一粗一精,絕配,舒坦呐。僅澡堂供應充足的熱水這一條,就蓋過武漢所有的大學、更別說農村。
北京包容。知識圈裏,很多老先生在北京呆了一輩子,還是鄉音無改,普通話普及程度並不高,出乎意料。施先生給他們上課,首先作自我介紹——認為自己需要作自我介紹,是一種態度。我叫施鄂,沒有施鴻鄂紅,所以他是施鴻鄂,我是施鄂。鄂指湖北,他出生在湖北,我老家山東。我原來不叫施鄂,學習馬列之後,改名施鄂,取師俄的諧音,以俄為師。老先生雖然滿口鄉音,但吐詞字字清晰,別具風味。
相比較而言,有些武漢人歧視外地口音,當然對講普通話的人又要尊重一些。也有個好處,絕不崇洋媚外。教泛讀的托尼抱怨,他去水果攤買蘋果,掏出十塊錢,攤主就給他一隻,讓他走人。真是金蘋果。
一開始辛擔心北京開銷大。“北京遍地都是黃金呐!”比他早幾年來北京的師兄弟對他講,“嗨,編書、寫書、辦班兒。你不是學英語的嗎?陪老外逛北京,掙外匯券兒,除了談好的價碼,客人一高興還給貼補(tip),最牛叉了!”北京的外國人之多,遠非武漢可比。這倒是個出路。
一學德語的哥們兒星期六帶他去故宮門口。不到一刻鍾,就幫他找好了主顧,一對英國夫婦,陪他們逛故宮,50元,門票另外。“我是掙馬克思(Marks)的,找主顧要難點兒,”分手時哥們兒說。
第一次進故宮,他照著解說牌現看現譯。客人基本滿意,付給他60元外匯券。回學校的時候,太陽仍在西山之巔。外匯券60元差不多值人民幣80元。隻大半天功夫,收入就超過研究生月津貼。
老油子門清。告你吧,要碰上老美,你撿他們一個鋼鏰子兒,就夠你吃好幾個月。美國最低工資標準,一個小時3.35刀拿,折合外匯券30元,人民幣40元。就一個小時啊,一個小時四十。人美國清潔工就這收入水平,還不止。
晚上睡覺的時候,辛多翻了幾個身。知識就是力量,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以後就一發而不可收了,他將自己的周末獻給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
“有——外匯券兒嗎?有——外匯券兒嗎?”他們帶他去友誼商店,路上的吆喝聲不斷。他們逗他,“辛,這裏的妞兒,最出挑兒的,肯定沒問題!”他一笑置之,想起建國說的。
在友誼商店,他隻買了個領結。領帶常見,領結顯得更洋氣,而且便宜一些。他將外匯券換成人民幣,到王府井買了一身挺括的西裝——好歹自己是英語專業的,連街上的農民工都有一身皺巴巴的西裝呢。剩下的錢存郵局。三百元,是他孝敬給父母的第一筆匯款。牛奶會有的,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走出郵局,他感到開始融入這個城市。深秋的風吹在他的發梢,金黃的樹葉在他腳步間輕快地飄蕩,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