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去家附近的次生林地散步的我注意到一個現象 – 春天的黃色野花好像特別多，有蒲公英，黃花水芭蕉（western skunk cabbage）,溪邊黃堇菜（stream violet）,花葉野芝麻，十大功勞，毛茛（butter cup）,大葉水楊梅（large leaved avens）等。
據說，早春氣溫偏低，昆蟲出現的頻率不高，為了更加明確地引起光顧者的注意，大多數春天的蟲媒花的最佳選擇是黃色。不知這種說法是否立得住腳，但將近一半的早春林地野花是黃色的卻是不爭的事實。
今年二月底，剛剛認識的一位環境保護專家向我建議：趁著這個草木複蘇的季節，幹脆摟草打兔子 – 順帶，散步時做個小型的物候觀察吧，不會浪費我多少時間。
此話有理，我趕緊選出林地裏常見的六種野花作為觀測樣本，自己做了一個Excel表格，將野花分為萌發期，展葉期，顯蕾期，開花期，果熟期，果實脫落期，開始黃枯期，普遍黃枯期，全部黃枯期等階段，準備記錄下每種野花進入不同狀態的時間。
在觀察黃花水芭蕉的生長狀態時，我意外地發現一種葉子油亮的暗綠色草本植物幾乎和它同時萌發，在溪邊一叢叢地貼著地麵生長，葉子形似小動物的蹄子。難道它是傳說中美麗的沼澤金盞花嗎（Marsh Marigold）?
我的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和期盼，巴不得天天鑽進林子裏瞅個究竟。三月中旬我去了一趟大峽穀，十天後回來，發現此花和黃花水芭蕉幾乎同時開了。果然不出我所料，這又是一種黃色的野花，有著鮮明的雄蕊和八片狹長的花瓣，如一顆顆熱烈的小太陽，照亮了四周潮濕陰暗的環境。
但它並不是我在草木圖鑒上見到的沼澤金盞花，經過一番查詢，我找到了它的真名：Lesser celandine（小白屈菜），因曾經被用來治療痔瘡，也叫做pilewort。
小白屈菜屬於毛茛科，和林地裏的buttercup是一家的，兩者的花瓣均是亮亮的。而白屈菜（greater celandine）是罌粟科的。白屈菜和小白屈菜本不相幹，古代植物學家采集植物時搞混了，以為它們是同類，將植株高的稱為大白屈菜（或白屈菜），矮生的就是小白屈菜了。
而且，在諸多的歐洲文學作品裏，celandine 作為一種常見野花不時出現在文字間，有時指的是白屈菜，有時指的是小白屈菜。這兩種野花被歐洲殖民者引入北美後，和北美當地的一種原生罌粟celandine poppy又混為一談，被統稱為celandine。
中國的翻譯家不是學植物的，一律將文學作品裏的celandien翻譯成白屈菜，讀者容易被誤導了。建議英文基礎好的讀者以閱讀英文原版或者譯本為先。本人舉以下三個例子說明：
（這是大白屈菜，greater celandine)
一： 王爾德的童話故事《西班牙公主的生日》（The Birthday of the Infanta）中的一段
There were flowers too, in the forest, not splendid, perhaps, as the flowers in the garden, but more sweetly scented for all that; hyacinths in early spring that flooded with waving purple the cool glens, and grassy knolls; yellow primroses that nestled in little clumps round the gnarled roots of the oak-trees; bright celandine, and blue speedwell, and irises lilac and gold. There were grey catkins on the hazels, and the foxgloves dropped with the weight of their dappled been-haunted cells. The chestnut has its spires of white stars, and the hawthorn its pallid moon of beauty. （林子裏也有花，也許不及這花園裏的 花漂亮，但是更香。早春有風信子在清涼的峽穀中和綠草如茵的小山丘上泛起 亠片紫浪；黃色的報春花一小簇一小簇地叢生在多節的橡樹根的四周；還有 顏色鮮明的小白屈菜，藍色的婆婆納，紫色和金色的鳶尾花。榛樹上有灰色的葇 荑花，毛地黃垂著沉甸甸的被蜜蜂當作小房的斑點花。 板栗的花形似白色星的尖塔，山楂花有如蒼白美麗的月亮）。
段落裏的bright celandine應該是小白屈菜。王爾德對北溫帶的原始林地非常熟悉，筆下的野花全是按花開順序排列的，風信子和報春花最早綻放，接著是小白屈菜（二三月開花），婆婆納一般在四月綻放，鳶尾花緊隨其後，山楂花是五月花。而白屈菜（greater celandine）通常在六月開花，算是夏花了，不可能突兀地出現在一堆春花中間。
我讀中文譯本時，發現除了bright celandine,段落中的很多花名（比如primrose, speedwell, foxgloves ）都譯錯了，對板栗花和山楂花的形態氣韻的翻譯也不夠精確。於是本人憑著多年的野花觀察心得，擅自將這段譯文修改了。
二： 《巴黎聖母院》中的一段
On the other hand, there was a malingreux preparing, with celandine and ox-blood, his jambe de Dieu, or sore leg, for the morrow. （對麵是一個病鬼，正在用白屈菜和牛血擦洗次日要用的上帝賜與之腿）。
這裏的celandine應該是白屈菜（greater celandine）。中國的古代藥書有鮮白屈菜搗爛敷患處治療瘡腫的記載。歐洲人早在幾世紀前就於房子四周種植白屈菜了，用來做常備草藥。這部小說的譯者將celandine翻譯成白屈菜汁，有些小錯誤，法國人是將鮮白屈菜搗爛了來治療患處的。
三：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
Going down the hedgeside with the girl, he noticed the celandines, scalloped splashes of gold, on the side of the ditch. "I like them' he said 'when their petals go flat back with the sunshine. They seem to be pressing themselves at the sun." And then the celandines ever after drew her with a little spell。 （當他和米麗亞姆一起走過樹籬時，他注意到了那些小白屈菜，仿佛一片片金黃色的光斑撒在溝邊上。“我喜歡這些小白屈菜，”他說：“在陽光下，花瓣就平展開來，仿佛被陽光燙平了似的。” 從那以後，小白屈菜對她也有了吸引力。）
小說裏的celandine 指的是小白屈菜。筆者仔細觀察過，小白屈菜的花瓣在下雨前會閉攏，隻有在陽光燦爛的日子才平平地舒展開來，符合小說中的花朵特征描寫。而白屈菜（greater celandine）的花瓣沒有這個特點。
最不會引起誤會的作品，當屬著名的湖畔派詩人William Wordsworth （威廉·華茲華斯
） 的三首詠歎小白屈菜的詩了，因為詩人清清楚楚地寫著：There is a Flower, the Lesser Celandine,/That shrinks, like many more, from cold and rain; / And, the first moment that the sun may shine, /Bright as the sun himself, 'tis out again! （小白屈菜嗬，一遇到陰雨寒天，便畏縮、閉攏，像許多野花那樣；一瞧見太陽重新在雲端露麵，便怡然舒展，與陽光同樣明亮！）
在另一首讚美詩裏，詩人酣暢淋漓地寫道： Pansies, lillies, kingcups, daisies, /Let them live upon their praises; /Long as there's a sun that sets, /Primroses will have their glory,/Long as there are violets, /They will have a place in story: There is a flower that shall be mine, / 'T is the little Celandine. （三色堇、百合花、沼澤金盞花和雛菊，讓它們依附讚美而活；/隻要日落降臨，月見草便縱享榮耀；/隻要世間有紫羅蘭，即會在故事中占有一席之地；隻有一種花兒永歸我有，/這便是小白屈菜）
詩人太喜愛小白屈菜了，把它喻為“快樂與歡愉的先知”（Prophet of delight and mirth）。詩人去世後，請人在教堂內部的紀念碑上雕刻小白屈菜，雕刻師不懂植物，讀到“celandine”的指令，刻出來的竟然是大白屈菜。詩人在天堂裏若是得到這個消息，會不會意難平呢？
另外，不同的中譯本還將華茲華斯的詩歌中其他花草的名字譯錯了。pansy 是三色堇而不是紫羅蘭（violet），kingcups 是沼澤金盞花（marsh marigold），國人沒見過，譯成了金鳳花或者菟葵。詩歌裏的在日落後享有榮光的Primrose應該指的是evening primrose (月見草，晚上開花)，而不是國人熟知的夜來香。
所以，為避免以訛傳訛，要盡量讀英文原版或者譯本。
Celandine 來自希臘語 chelidon ，是燕子的意思，Lesser celandine（小白屈菜）就是鳥中的燕子。原生於歐洲的小白屈菜傳統上於二月底開花，正是燕子飛來的時候，仿佛隻把春來報。
在北美森林裏的溪穀旁遇見它，是一種糾纏了幾十年的緣。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暖暖的情緒，存在記憶裏了，就是一輩子難忘的情愫。我以為已經將這些秘密掩埋好了，卻在春風拂檻露華濃的季節裏，從筆尖流出的涓涓文字，泄露了無邊的相思。此情無計可消除，人比黃花瘦，隻好臨溪而坐，對著小白屈菜歎一句：“啊，似曾相識燕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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