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隊如果不是中國文化,至少算中國特色。中國人講究的是修身和自律,最常見的卻是喧嘩和插隊。看電視劇,隊列整齊的一定是軍人,老百姓幹什麽都是烏壓壓一哄而上。
插隊分好幾種情況,一,有熟人,帶著進去,比如去醫院掛號照片子。二,有特權有靠山,別人不敢管,比如大學裏的亞非拉留學生;三最常見,硬憑臉皮厚,豁得出去。這些統統都算本事。
有一年暑假,我帶孩子回國。承蒙親戚好心,帶去某著名國藤參觀,順便在學生食堂吃個午飯。親戚為了讓孩子浸潤式體驗名校大學生生活,讓他自己拿著飯卡去排隊,加個菜。從我們桌子的位置,剛好可以看見他一次次排到窗口前,又一次次被擠到隊伍的外圍。親戚把孩子帶回來,“就這樣,shi都吃不到熱的。”雖說要加的菜沒吃到,反而被鄙夷一頓,但畢竟話糙理不糙。
這事當然不能怪孩子,要怪得怪基因不好。我小時候物資緊缺,偶爾聽樓下喊合作社進了一批不要票的豆腐花生之類,我媽就趕緊派我飛奔去排隊;她放下手下的活,拿著盆和錢隨後趕到。等我媽來的時候,往往前麵已經堆了一大球人,我的位置總是在那個蝌蚪尾巴尖。派我來,就是狗尾巴草當棍使,不管用。我自己為了爭口氣,放學路過合作社時,隻要有人排隊,就先排上,再找路過的同學,回去叫我媽來。一般來也白來,我一發狠,跟我媽保證,一定好好學習,長大了當D委書記,專門維持秩序,管插隊的。
我有個表妹,她雖然不是D委書記,但她的工作是幫準D委書記們創造職位,——建立D支部。她每天去街道轄區內的寫字樓裏“掃樓”,——甭管國企外企,隻要員工中能湊齊三個D員,就成立D支部。我曾經建議她,每天排各種隊的人千千萬,隨便一個隊伍裏都指不定有多少D員,預備D員和積極分子,如果逢隊就成立個臨時D支部,不僅維持了秩序,任務指標也超額完成。
有一次回美,我到機場太早,排隊等待辦理登機手續的隻有五、六人。隊形管製相當寬鬆,隻用一條伸縮尼龍帶圍幾個轉彎,建立。我有點感動,國家對旅客是多麽的信任啊,相信就憑我們的素質,沒人管,也可以做到好好排隊。
輪到的下一位是個大齡女青年,她風格挺高,讓兩、三個一直擁在隊頭但站在隊外的人先辦。這種情況在火車站售票處是不可能有的,因為距離售票口五、六米的地方設置了鐵欄杆,齊腰高,寬度可容一個中等型號亞洲人。別說插隊,這欄杆窄得但凡有誰超過標準體重10%,都得深吸一口氣,才能把自己擺進去;胳膊是多餘的部位,容不下,要不然舉著,要不然搭在欄杆上。更絕的是,靠近窗口時,護欄變成圓弧旋轉型,把人牢牢卡住。這是一個神奇的位置,胳膊必須伸進售票口,眼睛直視正前方,牙關咬緊,小腿繃直,這種設置好像不是為了防止插隊,而是防止逃跑,——趕快掏錢,不掏錢別想走。
插隊的那幾個剛辦完,女青年又朝大廳遠處入口處大喊,招手,隻見又有兩個人拖著箱子緊跑過來,直接衝到了櫃台邊。看來今天是遇到了一位講義氣的朋友,一人排到,雞犬相隨。
過了一分鍾,又有七、八個中青年男女,拉著各色大箱子,直接走到隊頭黃線邊,嗡嗡嗡汪汪汪嘰嘰嘰的簇成了一個嘈雜的大黑團。時間尚早,排隊的不多,而且大家都是同一班飛機,他們這樣迫切地加塞兒,難道就像我家親戚說的那樣,為了吃一口熱乎的X?
本來排我前麵的隻剩一對小情侶,這些雞犬的加入,加上後麵排隊的逐漸增多,我排了半天,倒反而成了隊伍中的C位,插隊的和排隊的一樣多。
聽他們談話,要托運的箱子都是空的,可見不缺錢;集體加塞兒行動體現了團結、友愛、互助,不缺私德;缺的隻有公德。這樣的人有個優點,隻會為財死,不會為了一點點公共道德瑕疵而浪費體力和精力在互毆上。我心裏糾結,要不要勇敢一次,挺身而出,保護群體利益;還是忍到海闊天空,顯得自己有素質,因為據說越是傻子,道德上的敏感度越高。
這時,櫃台又多開了兩個,這些人準備群移過去;我調整好呼吸,大喊一聲,把自己都嚇一跳,“你們幾個,是不是沒排隊,隊尾在那邊。”一邊大聲說,一邊側身往後指,想盡量借助群眾的力量,畢竟都是受害者。被吼的幾個收起了剛才的意氣風發,然後集體背轉身,沒人理我;後麵排隊的,也沒人搭腔,可能是刀子沒捅在自己身上不嫌疼。周圍瞬間安靜下來,我好像打了一枚空包彈,除了把自己嚇一跳,毫無殺傷力。
事已至此,我隻能硬著頭皮,把正義之舉變成了告狀,幾步衝到到櫃台前,“這些人都是插隊的,剛才那些也是,不能沒完沒了。”空姐抬一下頭,把手裏插隊人的證件放一邊,冷靜地說:“先辦你的吧。”我一愣,難道不應該是讓那些人去排隊嗎?事情就這樣輕易地反轉了,我從一個被插隊的,變成了插隊的。本意是維護公德,結局是謀私利,原來,有理就在聲高。
從另一方麵講,解決問題就是解決提出問題的人,真是最有效率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