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徹底的文盲,連數字和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但是她塑造了我們的靈魂。雖然出身卑賤,但是我們的靈魂可能還是高貴的。至少我們還有靈魂。
農民兒子的悲哀,是到了青春期,買不起入時的服飾。免不了發牢騷。母親沒有辦法,會說:吃得苦中之苦,造就人上之人。從母親那裏,我理解了,奮鬥改變命運。人的力量,不在乎外表,不在乎服飾,不在乎出身,不在乎體能。人的力量,在於內在的品質,在於汲取的知識,在於超越的智慧,在於不屈的精神。這種信念是我們向苦難和挫折挑戰的力量,一直支撐著我走到今天。我不能理解,如今的社會,為什麽會有人僅僅因為我爸是李剛,就覺得自己是人上之人,為所欲為。
從中國到美國,免不了會遭遇偏見和歧視。氣憤難耐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母親寬慰人、鼓勵人時經常說的:“寧可諒人不敢吃屎,不可諒人做不了皇帝。”一般她還會給我們舉個例子。劉邦的父親對他不大好,哪裏料到他將來能當上皇帝呢。後來劉邦當了皇帝,衣錦還鄉。他父親害怕了,躲起來了。當初他就不應該諒就他這個兒子做不了皇帝。所以不要輕易瞧不起人。同時如果自己遭人輕視,也不要氣餒、太當回事。專心做自己的事,不要受外界意見的幹擾,要爭氣,不要泄氣。對偏見和歧視最好的回應,不是直接去爭吵、去打鬥,而是要在競爭中戰勝對手,做更好的工作,過更有品質的生活。輕視我可能是你的權利,戰勝你那就是我的能耐了。當然,日子過好了,也不能瞧不起人;人有旦夕禍福,不是都能料想得到的。母親的這句話,我沒聽別的人說過。
另外很重要的,因為在發育期營養不良,我落得個五短身材。母親從來沒有說過任何話,讓我覺得身材矮小是一個劣勢。所以我從未因此自卑過。現在的人可能覺得這難以置信,但這是真的。我在教高中的時候,給學生描述落後農村房屋的低矮時說,跟我一樣矮。我無所謂的。現在我告誡所有的人,不要對我兒子說:多吃多吃,吃了長高。因為這隱含著,高就是好,矮就是不好,人為設置一個未盡合理的標準。我希望以後兒子理解,人生的高度不是一個尺寸。人生的高度,是獲取廣泛而深刻的人生體驗,跨越障礙、突破局限,幫助和改善他人生活,影響和改變世界。
盡管我們自己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但是我記得,母親會在酷暑時節,燒上一大壺開水,放上茶葉,供路人自由飲用。要知道那年月,不時有人在路上中暑倒斃。很多飲水人出自感激,會在碗裏留下一點錢,然後離去。這時母親會遣我追上行人,將錢退回。我以後懂得,在幫助他人時,你會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行善積德之外,這是最好的回報。
雖說苦難是一種財富,但是惡劣的生存環境對我們造成的傷害也是顯然的。我們家都是好人,但沒一個有好脾氣。早年極端惡劣的生存環境,讓我們時刻處於戰鬥狀態。母親一生辛勞,沒有來得及有任何的享受,在我博士畢業前不久,遽然病故。也許母親離開時是欣慰的,她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但是我至今不敢相信,命運可以如此不公,讓她在為兒女付出一切之後,沒有得到任何回報,就撒手西去。母親的離去,至今仍讓我感到無以回報的慘痛。
有時,柳會說,馮文康,你何德何能,有這麽好的兒子。還有老婆、車子、房子、自己喜愛的工作。一下什麽都有了。是啊,我也奇怪,自己怎麽從中國的窮鄉僻壤,來到了美國有名的富庶社區。據說幸福有三要素:一個美滿的家庭,一個自己喜愛的工作,一個業餘愛好。我三個都有了,無疑是幸福的。我滿足。但是生命的意義,在於追尋和實現生命的意義。
三十多年以後,我還會神遊回到,那土坯砌成的新屋。一盞青燈,幾頁黃卷。母親的叮囑從夜的深處傳來:文康,早點睡,睡晚了傷身。
二〇一一年二月
後記
這是一篇舊文。寫作的本意是讓兒子多少了解一些我的人生經曆,以減小代溝。我每天寫一截,給他讀一截。他鼓勵我寫下去。是他告訴我簡·古德爾(Jane Goodall)的名字。古德爾不僅是聯係我們父子之間的紐帶,更是影響我人生的重要人物。我認同她說的:“我喜歡受過磨難的人,他們比起那些沒有受過磨難的人要善良得多。”
成文後,在親友間傳閱。哥哥姐姐們在事實上隻有兩點小的補充。兩位老姐對我在外麵遭的罪是頭一回聽說,淚水漣漣。有兩個晚輩比較受感動,說他們經曆的困難跟我們比,根本不值一提。也有不醒事的說我在寫小說。還有一句議論,“怪隻怪,當年沒有精準扶貧。”這些都發生在十年前。
新冠(讀guān)瘟疫開始在美國傳播之後,中國的親人非常擔心、甚至同情我們。我如實相告,我們行動自由、生活基本正常。他們說,如果連命都沒有,自由又有什麽用呢?他們不擔心我不自由,他們擔心的正是——我自由。前年聖誕節,我們去佛蒙特州睽契(Quechee, VT)滑雪。當地景致可觀,我們興致勃勃,跟他們分享,冷不丁地給我來一句:“一定要注意病毒啊!”我已經說了一萬遍,“我們非常非常非常注意!!”
如果一定要作一個結論,那麽我的結論會是,當年的苦難、尤其是食品短缺,完全是因為缺乏自由。社會自由度改善之後,我們就不挨餓了,整個社會經濟也得到發展。要是不同意,您倒是去問問去年四月經曆過靜態管理的上海人。是的,現在經濟發展了。但是今天的饑餓跟過去的饑餓,兩者之間就沒有一丁點聯係?
美學家高先生、經濟學家單先生和物理學家胡教授讀了拙文,有所鼓勵。高和單本人經曆坎坷,容易產生共鳴。胡教授也比我年長,她說她在北京的童年,是她一輩子最幸福的時光,哪裏想到中國還有饑餓人群?“所以我要寫啊,”我說。上海人民也萬萬料不到他們要挨餓啊。
但是,直接促使我對外發布這篇陳芝麻、爛穀子舊文的,是有一次我去潔牙。我的牙醫是位韓裔,前台來自香港,潔牙師是本地白人。前台見我是相熟的華人,興衝衝地給我看油管視頻。她漢語已經不靈光了,問我女主是誰。我說是李子柒啊。她對中國農村向往得不得了。潔牙的時候,潔牙師又告訴我,她八十歲的媽媽也經常看李子柒。我感到震驚。
比起以前,中國農村的生活水平確實有很大改善。但是中國還是由共產黨領導、沒有變色,仍然保持曾經的底色。我讚同崔健說的,隻要毛主席像還掛在天安門城樓上,中國就沒變。
既然要不忘初心,怎能不回首往事?
黑猩猩雖然是人類的近親,但隻能維持二十秒的記憶。它們的首領,說不定也是個什麽黨的。失憶症,是統治的必須。
我們是人類,我們有記憶。美好的記憶,值得回味。痛苦的記憶,有的可以經過智慧轉換為財富。過去的苦難,造成了營養不良。重新咀嚼,可以獲取營養。我如果隻有一個優點,那就是百折不撓,在苦難和挫折中學會的。
對於人類,失憶症是一種病態。
這不是傷痕文學,而是個人曆史。確有一位現在法國的前文學編輯讀過拙文,她不認為這是文學,“馮先生,您寫得太實誠了!”
有人質疑,堅稱七十年代湖北黃岡不可能有人吃糠,甚至要求我提供證據。小時候吃麩糠導致嚴重便秘,得由姆媽和二姐用發卡一針一針往外掏。當年沒有視頻,現在我也不可能吐出麩糠作為證據。但我六姊妹都健在,其中隻有小妹沒有吃過麩糠。我們都是有記憶的,我們的記憶是不可磨滅的。一位湖北應城的同齡人作證,他也吃過麩糠。
有人提出,我家作為半邊戶,條件應該比一般農戶好。也不盡然。我家隻有三個副勞力,沒有主勞力,累計工分隻相當於兩個主勞力,但有六七張嘴,所以基本每年都是缺糧戶,挨批鬥。我二叔家裏沒人吃商品糧,但勞力多,相反過得比我們好。但是我同意,我家遠不是最苦的,比我家苦的大有人在。最苦的人早就餓死了,不會來文學城發文章。
而且,這兩部分人的意見是相互矛盾的。前者說苦得令人不敢置信,後者說不夠苦。但是我隻陳述事實,由讀者自行判斷。
有人不喜歡我談自由。馬克思早就替我作了回答:“沒有一個人反對自由,如果有的話,最多也隻是反對別人的自由。”
有人不喜歡我把吃飯跟自由聯係起來。羅斯福說的四大自由,是言論自由、信仰自由、免於匱乏的自由和免於恐懼的自由。我有切身感受,湖北人民有切身感受,上海人民有切身感受。殷鑒不遠。
20230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