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說《上海女人》(全詩)

詩說《上海女人》(全詩)
--同名小說選自楊顯惠先生的《夾邊溝記事》

1

這段故事非一般,
講者右派李文漢。
李籍湖北高中念,
解放軍參四八年,
建國後就去北韓,
誌願軍與美軍戰。
戰場受傷下火線,
三根肋骨被炸斷。

回國治療傷養完,
安排工作留公安。
後來因為出身慘,
大資本家家庭賤,
組織貶他到西安,
甘肅公安廳裏幹,
支援西北名義編。
省公安廳工作先,
又被下派到酒泉,
勞改分局幹事練,
生產科裏促生產。

一九五七大禍年,
定位右派整他慘,
開除公職先批判,
送夾邊溝去勞改。 //勞動教養
直至年底六零年, //1960年12月
夾邊溝農場糾偏,
右派全部得恩典,
人盡釋放回原單, //單位
他卻無“家”可以還,
因他右派公職完。

勞改分局住招待,
兩月領導辦法拍:
安西十工農場派, //安西縣
不算幹部非勞改,
逍遙勞作在法外。

十工農場他去幹,
農場領導又作難:
正式招工不好辦,
哪有右派招工函?
終以刑滿就業待,
每月工資廿四元,
勞改隊裏種菜園。

種菜種到六九年, //1969
中蘇衝突忙備戰,
十工農場犯人遷,
移到甘肅中部縣,
五大坪農場接盤。
不是犯人不能遷,
就業人員他也算,
交小宛農場近搬。
於是他成放牧員,
十四連入畜牧班,
和我同住一房間,
隔壁就是臭羊圈。

同吃同住長時間,
相互了解信任添。
夾邊溝事憶漣漣,
陸陸續續對我言。

夾邊溝事說不完,//李文漢開講
今天我再講一段,
平凡女子感人篇。

右派老婆命運慘,
上海人性顯光環。

我曾跟你提幾遍,
一九六零國慶前, // 1960
夾邊溝右派全遷,
含新添屯作業站,
移往一片荒沙灘,
置明水鄉高台縣。
除去死者沒法搬,
也留幾百弱病殘,
體差啥活不能幹。

省勞改局計劃顯,
酒泉分局調遣歡-
荒灘上麵農場建,
河西走廊最大園,
五十萬畝優良田。
十幾農場分局管,
勞改勞教分別編。

倉促上馬冬季臨,
其他農場頭賊精,
沒有按計劃調人。
唯獨夾邊溝響應,
農場右派盡遷行。
大約一千五百人,
祁連山前隊伍停,
兩道山水溝紮營。

祁連山洪水勢猛,
荒灘上衝幾溝深。
大溝四裏蜿蜒行,
靠近祁連南端淺,
越往北走溝越深,
六七公尺峭壁存,
出溝沙地泥積沉,
再往北去盡沙梁,
一道一道接山崗。

蓋房無木沒材料,
自己動手挖洞窯。
窯洞有大也有小。
溝淺地方南端靠,
崖坎矮挖一米高,
四肢著地人鑽窯,
裏麵仰臉曲坐著。
一兩人住此洞小。

山溝中端挖大窯,
可住全組正勞教;
我組廿五人最早,
三人夾邊溝死掉,
三個因瘦難走道,
夾邊溝留活路找,
剩下十九全住窯;
他組二人沒處落,
也隨我組擠此窯。

細數我組罪同胞,
印象深刻永存腦。
文大業和魏長海,
晁崇文與鍾毓良,
崔毅還有章教授,
教授名字已忘掉,
西北師院曆史教。
崔毅我也記錯了,
此時不在明水窯,
夾邊溝也找不著,
兩個月前已逃跑。
四十年代北大到,
英文講得特別好,
學生入黨地下搞,
參加革命鬧學潮。
解放後往省委調,
宣傳部裏幹部落。

文大業自省衛校,
副校長職曾居高,
醫學院教授最早,
亡於明水那大窯,
吃髒東西後死掉。
董建義命也不保,
他倆死掉前後腳。

文大業死我記清。
某天十一月上旬,
鋪上挪窩他湊近,
說己老命即將隕,
難活一周粉湯飲。
我嚇一跳問確真,
他說是真驚我心。

我嚇一跳聽文講。
黃茅草籽所煮湯。
黃茅草見你應當,
草灘到處都生長,
不知其名可原諒。
長像駱駝草一樣,
蓬蓬莖杆更粗長。
莖黃葉片也帶黃,
很好辨認遇路上。
農民稱之茅草黃,// 黃茅草
它作柴燒有用場,
所以也叫茅柴黃。// 黃茅柴
常挖來埋田埂上,
擋風擋沙做風牆。

黃茅草籽本能吃,
我們原來並不知。
酒泉高台兩縣市,
那裏右派曾說之,
他們也從老人知:
當地農民收成稀,
饑荒也用它充饑。

於是右派就學習,
都到草灘床單提,
鋪開床單壓草低,
敲打黃茅草籽細;
打下籽後手搓皮,
把皮搓掉床單提,
搖晃讓風刮走皮。
不能吹因籽輕細,
就像罌粟籽微粒,
吹就連籽都飛西。

籽收回去用鍋炒。
炒熟小心別炒焦,
其實爆一下隻要。
籽小當然難聽爆,
所以要用眼睛瞧,
籽在鍋裏跳就爆。
炒熟後裝小布包,
縫在衣裏得藏好。
千萬藏好別被瞧。
幹部檢查專門找,
因吃黃籽會死掉,
幹部屢禁禁不了,
一旦查出即收跑。

黃茅草籽吃麻煩,
放飯盒煮一撮點,
煮著煮著粥狀變,
像澱粉湯清白顯,
不同在於用筷蘸,
拉出絲來一線線。
此時別吃要攪拌,
邊攪邊吹成麵團。
晾涼“粉湯”像團麵,
拉成條狀很柔軟。
像拉橡膠有手感,
然後咬著吃慢慢。
可惜此物嚼不爛,
隻能咬成塊下咽。
沒有營養非毒丸,
吃它空胃暫充填,
以此克服饑餓感,
像吃觀音土一般。
此物特別挺時間,
吃上一次管三天,
不能消化很顯然。
既不吸收排泄難,
需吃野菜頂其前。

萬萬不能喝粥狀,
肚裏它物都粘上,
樹葉幹菜雜草糧,
結成硬塊梗阻腸。

夾皮溝饑明水荒,
我記幾十人命喪,
因喝“粉湯”斷腸。
或無經驗喝即亡;
或另些人別法想,
嫌嚼惡心故喝湯,
僥幸少喝命無妨;
總之粘性低估量,
貪嘴可怕“粉湯”嚐。

文大業話我嚇傷,
問其豈知萬勿嚐?
他說隻因餓得慌,
喝了幾口未放涼。

生氣我問幾口量?

他答半碗充其量。

我呼奈何可救傷?

畢竟醫學教授當,
他說蓖麻油藥方。

我知此油腹瀉幫,
它助疏通清理腸,
食物排泄成稀湯。

立即場部跑一趟,
衛生所去找幫忙。
醫生聽索瀉藥方,
罵我出來如此講:
人拉肚子拉斷腸,
你要瀉藥我無方,
哪找瀉藥幫你忙?!

醫生所言也妥當,
農場鬧病多吃髒,
再拉痢疾腸胃傷。
多人拉得難起床,
幾日之內把命喪。

我回窯洞很沮喪,
對老文說硬心腸:
是否想活你思量,
想活我就掏你腸!

夾邊溝時就曾練,
我等互相掏糞蛋。
超常沉重勞活趕,
人犯身體均榨幹。
十二兩飯管每天,
(十六兩/斤舊換算)。
原糧不夠所需飯,
為了活命肚瞎填,
穀糠樹葉草籽撿,
凡是能吃肚裏咽。
不易消化不是飯,
加之腸胃油水幹,
所以排泄劇痛感。
每次茅坑蹲半天,
竭盡全力擠糞蛋,
區區幾團一點點。

或有罵人出此言:
打嗝你怎草腥傳!
意說你食非人飯,
吃草牲口混同般。

那時我們排草團,
無異騾馬驢糞蛋。
經常茅坑蹲半天,
使勁糞蛋都難見,
互助配合如此練:
一人趴地腚撅前,
同伴後邊掏糞蛋。
多用工具木勺幹,
紅柳枝條質地堅,
削成木勺硬甸甸,
狀如耳勺大無邊。
無此工具用處專,
吃飯小勺將就練。

文大業病出言晚,
梗阻程度痛苦顯:
腹脹圓鼓鼓一般,
排泄不出徒呼天。

我即與文出窯快,
他趴土坎腚露外。
我跪其後勺相待,
掏了許久無出來。

老文肚腸雜物埋,
菜葉草籽食品代,
“粉湯”黏之成硬塊,
直徑大過肛門開,
堵塞力掏力費白,
根本無法掏出來。

我也試圖捅碎塊,
化整為零逐漸來,
了無成效屢試敗。
木勺用力動硬塊,
使勁無效塊仍在。
老文痛苦難忍捱,
呻吟不已動地哀。

最後結果實不堪,
專用工具也難辦,
鮮血淋淋糞門染,
安然如初硬塊幹。

2

老文肚子脹更大,
五六天後就“脹”趴。
被裹屍體窯門下,
掩埋小組派車拉,
馬車拉到北山崖,
水溝口邊埋掉他。

我們窯洞董建義,
唯一不吃髒東西。
人民醫院曾行醫,
泌尿科裏醫生躋。
小董上海是原籍,
上海醫學院學醫。

夾邊溝時即相見,
不屬同隊沒寒暄。
1959國慶節前,
農場組織去酒泉,
勞改分局成果展,//《建國十周年勞改成果展》
同家飯館同吃飯,
我倆坐在同一邊。

夾邊溝關眾人犯,
右派分子多帶錢,
也有糧票存身邊,
帶來當初被刑判。
勞教農場無加餐,
無所花費錢不減。
隻要外出遇餐館,
決不放過吃頓飯。
定量賣飯也飯館,
隻售半斤小米飯,
或者兩個饅頭團。
有人為多吃份餐,
隻要出來有時間,
接二連三鑽飯館,
一餐一餐吃個遍,
好似錢票花不完。


那天在飯館吃飯,
我們正好坐一邊,
跟他說話坦誠見,
知他積極五六年,// 1956
西北建設熱潮染,
支援蘭州自願搬。
原在上海一醫院,
主治醫師幹得歡。
來蘭州後主任遷,
省人民醫院上班,
泌尿科全歸他管。
愛人也在滬醫院,
也當醫生正生孩,
所以就沒跟他搬。
他說愛人獨苗擔,
嶽父母都阻止搬,
不許離開上海灘,
否則也就隨他遷。

小董歲數卅多年。

那次在飯館吃飯,
文雅書生小董顯,
印象深刻留心間。
餐畢排隊右派還,
回夾邊溝一路侃,
我跟別人悲預言:
董建義可能命短,
吃飯樣子得判斷:
細嚼慢咽欠饑感,
吃嘛不香體枯幹。

旁邊有人同意見,
說董講究少吃飯。
饑不擇食大家練,
草籽野菜野地撿,
老鼠捕著更嚐鮮,
總之能吃就肚填。
小董不吃肮髒嫌,
說不衛生竟不看。
隻吃食堂那點飯。

夾皮溝後段時間,
董建義沒再看見,
我便以為他氣咽。
驚喜明水董又現,
和我窯洞住同間。

唐突我問再見麵:
你怎沒死活仍然?
他笑說我禮貌欠,
這麽難聽這麽偏!

我說吃食你嘴尖,
講究起來沒有完;
好長時間不得見,
故此竟覺你升天。

他答肝硬化病犯,
場部醫務所住院,
三個月才轉平安。

人到明水董沒變,
不食髒物如從前。
夾邊溝時勞動繁,
每月廿四斤糧飯,
因吃不飽有氣咽。

到了明水定量減,
十四斤月七兩天,
晚飯菜糊早菜團,
營養極度短缺顯,
大批死亡即出現。

農場領導也看見,
減輕死亡措施頒:
停止右派勞動幹,
準許上班去草灘,
捋草籽抓鼠充飯,
逮蚯蚓螞蚱肚填,
或者睡覺晃時間。

活物逮絕此期間,
山水溝鼠蜥不見,
柳樹榆樹葉摘完。

那些東西髒雜亂,
董建義不吃不看。
每天吃過食堂飯,
區區菜糊和菜團,
就上鋪躺捱時間。

我曾勸他斯文減,
活命要緊須肚填。
他竟回答不著邊:
樹葉草籽鼠蜥串,
斯物豈供人下咽?

他未餓死原因顯,
妻子功勞占完全。
自劃右派夾溝搬,
每三兩月妻來探,
看他並且捎餅幹,
奶粉葡萄糖蜜餞,
營養食品救命飯。

但到明水僅月間,
他身衰弱難逆轉,
枯瘦如柴無肉見,
眼睛凹陷黑洞顯,
活見骷髏嚇人眼。

走不動路他腿軟。
每天食堂去打飯,
搖搖晃晃走路邊,
一陣風能吹他翻。
窯洞喝水挪動難,
跪著挪著一點點。
被窩裏他躺整天,
默默無語捱時間,
好久都不睜開眼。

11月中旬一天晚,
我正蹲靠窯門邊,
野挖辣根來煮餐,
辣根多年生土掩,
粗能長到筷子般,
生吃覺辣煮熟甜。

董建義也門旁現,
忽然挪到我身邊。
以為他想解解饞,
我便用筷辣根搛。
但他推卻轉開言:
老李,一事求你辦。

我問啥事我可幹?
他說蘭州回渺然,
我看唯你能活返。

我說你何出此言?
咱也臉腫你沒見?
腫得無法睜開眼,
腿也腫得鞋難穿。

十一月寒不樂觀,
幾乎人人衰不堪。
魏長海例外康健,
偷吃死人缺德幹,
殘忍故事見另篇。

每天晚上入睡前,
難料早晨可醒轉。
因為每過三兩天,
身旁就有死同伴,
都是一臥永安眠,
沒有呻吟無呼喚,
痛苦掙紮全不見,
靜靜死在夢裏邊。

你問為啥不想逃?
難道犯人沒長腳?
確實不斷有人跑。
崔毅鍾毓良先撩,
魏長海吃人後逃。
民勤供銷主任跑,
他的名字我忘叫。

但是逃走總歸少,
絕大多數人不跑。
不跑原因我提到,
因對組織幻想抱,
認為自己被誤搞,
當右派屬整錯了,
糾正平反快就要。
總覺組織考驗悄,
對黨忠誠看勞教。
逃跑不就不忠孝?
背叛革命罪加高?
失足更怕遭恨報,
所以人人當鴕鳥,
束以待斃全不跑。

3

見我無語董言誠,
求你一事當此生,
不知答應不答應?

我催他說莫藏隱。

他說愛人剛來信,
“即將看我來探親,
但我可能不及等……”

我很驚駭勸誠懇:
胡思亂想說難聽,
其實好好別想昏!

他搖頭說確實情,
“請聽講完莫吱聲。
近來數日久坐昏,
大腦突然空白呈,
意識消失眼前清。

這可不是好兆征。
畢竟我曾當醫生。”

我說瞌睡出幻影,
胡思亂想可不成!

依然搖頭他辯論:
“老李你休如此爭,
瞌睡暈眩我分清。
天天睡覺總是醒,
坐會兒瞌睡怎能?
確是暈眩頭眩暈,
已經幾次預兆症……”

我說瞌睡是打盹。

他說此事我認真,
“前幾天收愛人信,
她說看我即將行;
我也給她寫回信,
說農場要調些人,
到別地方去服刑,
其中有我莫掛心。
催她快來見夫君。
我還特別對她論,
如若找我不見人,
就找你去問詳情……”

似聽遺言我心驚,
勸老董說莫灰心。

苦笑下他又出聲:
你莫著急莫擔心。
原想不提這事情,
再等幾天見親人。
今早起床又眩暈,
直覺讓我不再等,
所以托你把此論。”

“胡思亂想”我認定:
“瘋想老婆亂神經。”

仍然苦笑他否認,
說別打岔談事情。
“所托之事很簡明,
求你一定要辦成。
最好她來我還行,
如此就不麻煩人。
如這兩天我不行,
求你卷我裏麵等,
用我被子蓋遮隱,
等我愛人收屍身。”
“就是那裏”他指定。

窯洞挖得大又深,
近來接連抬出人,
最裏暗處空檔剩。
他指空當再確定:
“停我幾日等愛人,
如實告她我詳情。
叫她我屍上海運!

總算說完他事情,
看我黑洞大眼睛,
意思問我可答應。
我沒吭聲心抽緊,
不知如何好回應。

靜片刻他又求情:
“求你幫了願終生。
死埋此地目難瞑。
悔恨當初執意行,
愛人父母嶽雙親,
都勸我莫西北進,
頭腦發熱別親人,
離開上海文明城。
至親話語我沒聽,
支援西北一頭沉,
如同撲火一飛螢。
來西北後方知情,
冷水澆頭才清醒。
我真後悔宣傳聽,
親人話卻置罔聞……”

那天小董掏肺心,
很多話都特誠懇。
鳥之將死哀鳴慘,
人之將亡迫饑寒,
其言也善況冤犯!

小董最後反複言:
窯洞最多三幾天,
如果愛人等不見,
趕快掩埋沙丘邊,
省得髒臭疾病傳。


董建義死三天後。

我們窯洞他人走,
都是死在夢裏頭,
一躺從此睡不休。
董建義非如此走,
光天化日在白晝。

委托後事三天後,
上午起來他能走,
擁被拉話坐鋪頭,
說他女人即來瞅,
所托後事不用愁。

他正說著突低頭,
往下一垂氣沒有。
電影曾見如此走,
我曾認為藝術謅,
自從董建義死後,
始信藝術真實透。
死者囑托須遵守,
晁崇文與我共謀,
鴨絨被毯將董裹,
塞到窯洞裏角落,
等他女人收屍做。

誰知事情後續乖。

往常窯洞死人抬,
堆在門口等著埋,
農場小組專門來,
拉到野地土掩蓋。

但董死去次日怪,
早晨場長親自帶,//劉場長
逐窯清理死屍埋。
大聲吆喝他進來,
檢查發現董屍在,
拖出窯洞拉到外,
山水溝口崖根擺。
為對董妻有交待,
掩埋組後我看埋。

一天之後才明白,
劉場長為何勤快,
親自帶人屍體埋,
其中原因自上來。

此日中午明水營,
不速之客突來臨,
穿軍大衣非軍兵,
兩位女士也同行。
他們逐一查不停,
一間一間進窯問,
和右派們說話輕,
問何單位何時進,
犯啥錯誤食啥曾。

走後不久消息傳:
中央派人來調研,
監察部工作組專,
女副部長掛帥兼,// 錢瑛
查夾邊溝大減員。
傳聞某犯部長認,
兩人說話說冤情。

此消息真鼓舞人,
以為中央知冤情,
夾邊溝問題將清,
右派獲釋回家成。

夾邊溝時就傳聞,
中央已知餓死人,
了然問題黨英明。
過了幾天沒動靜,
人心漸涼不複溫。

夾邊溝右派盡遣,
釋放回家去團圓,
是在元月六一年。
此事能夠有進展,
真與副部長相關。

心酸話題分多邊,
還是回董故事前。
建義死後五六天,
下午他妻明水現。
她出高台火車站,
東打聽來西打探,
明水鄉她先找見,
再奔山水溝營盤。

她問董建義何在,
人指窯洞我等呆。

我床鋪位靠近門,
董建義喊進來人。
聲音女人也陌生。

我問一聲忙回應:
“誰找董建義此人?”

“找董建義是本人。”

我知她誰驀然驚,
慌忙站起碰頭昏,
窯洞低矮忘之竟,
頭撞洞頂硬土層。
但我不顧此痛疼,
對難友們喊低聲:
來者老董之愛人!
然後又對洞口論:
哦哦你是誰……請進。

窯洞裏像刮旋風,
躺者坐起各匆匆,
有穿衣裳有被擁,
胡亂紛紛窸聲中。

洞口草簾人掀空,
一位女子身影動,
台階爬上進窯洞。
她頭也在頂壁碰,
扭臉看我腰身躬:
我名曉雲顧姓宗。
遠自上海來探董,
董建義當住此洞?

確住這兒住此洞,
可這陣他……

措手不及我語吞,
說實在話料未曾,
從沒想過她敲門,
怎與說話更勿論。
我原以為無事情,
六七天過趨冷靜。
農場死訊通知人,
她收到後不成行。

現在突然她闖進,
手忙腳亂我難承。
看我慌張她詫驚,
就問怎麽他出行?

我難回答她之問,
隻得點頭兩模棱,
扭臉求救看他人,
想從舍友得靈性。
他們或坐或躺靜,
沉默眼卻都我盯。
我更慌張語無倫,
對她說坐且慢論,
你是董建義愛人?

她說是是董愛人,
但她沒坐眼四尋,
似乎感覺錯氣氛,
便投目光我臉詢,
問我李文漢必定?

我說對對確本人。
聞之她顯欣慰形,
馬上改口大哥稱,
“那好,老董言於信,
他若不在明水蹲,
叫我找李文漢問!
真好總算見著人。“

哦哦諾諾我應對,
繼續她說“接董信,
說他可能得調令,
叫我來趟要趕緊。

我前幾次來探親,
都去夾邊溝見人,
明水此地來未曾,
所以我來速決定。
否則調到新牢營,
安定下來我再行,
拖時太久恐擔心。
李大哥你從實論,
老董調走可是真?”

“出去了,老董出行……”
胡裏八塗我答應,
支支吾吾句難成。
她的眼神仍詢問,
躲開目光我心驚,
跪地拍鋪稍鎮定,
再說坐下坐下請,
你先坐下繼續論。

我鋪很髒塵土紛,
但我拍打不為清。
收拾鋪蓋喘息爭,
利用時間來思忖,
如何告她這事情,
董建義怎不及等。

4

她坐下來終受請。
手提書包花格印,
鼓鼓囊囊大得很;
她放書包抹頭巾,
綠色綢緞正方形,
仰臉看我很真誠。

南方人貌她典型,
鼓鼓前額凹陷睛,
尖尖下巴臉秀俊。

董建義曾跟我論,
妻子已經卅歲整,
但我看她顯年輕,
廿五六歲很青春。

董事相告我不忍,
忙洗茶缸倒水瓶。
鋪前熱水瓶我拎,
提起晃晃卻空輕。
我便說你稍坐穩,
找點開水不成敬。

原以打水借口行,
爭取時間細思尋,
如何和她話說清。

可是她說你別行,
“李大哥你且坐定,
咱們說話我先問。
老董幹啥非出門,
幾點鍾能返回程?”

聽此隻好問他人,
“可有開水還在瓶?
給顧大姐倒一樽!”
右派有的有暖瓶,
放鋪跟前自用飲。
一位右派水尚存,
我倒開水茶缸拎,
鋪旁皮箱缸放平。

然後我試說事情,
顧同誌我大姐稱。
“老董說你卅年人,
大我幾歲應姐論,
叫我文漢名就成。”
她笑一下示默認,
但也有點難為情,
然後小李大哥稱,
“老董去哪你可清?”
我說大姐聽分明,
老董事我詳細陳;
可是我話你若聽,
千萬不能太傷心。

老董已走世無存,
七八天前他走人。”

這段時間接她問,
我已心裏作決定,
如實告訴她真情,
隱瞞哄騙不可行。
隻是如此殘酷論,
對她我於心不忍。

掩蓋內心不安寧,
我即扭臉恐對睛,
朝著洞裏他人問,
“對吧 各位患難人,
老董已走七八晨?
老晁 我說是否準?”
但是回答沒有人,
他們坐著沉默靜,
斂氣收聲那女盯。

我怕她悲哭出聲,
可她一動不動靜,
呆坐眼睛直愣愣,
盯著我看無表情。
是她我話沒聽清?
抑或不懂“他走人”?
我就原話複問陳:
顧大姐 我話可明?
——老董死已七八晨。”

哇的一聲她哭應。
她懂我話早已經。
突如其來此悲情,
她在抑製發慟鳴,
抑製無效哭出聲。

此慟極哀發底層,
胸腔深處出哭聲。
好像噴自她魂靈,
一下震懾我的心。
她伏書包花格映,
嗚嗚嚶嚶哭不停,
從她指縫淚水奔。

顧姐哭聲慘將聽,
雖然我早石頭心。
其中緣故你不驚,
看著夥伴各死行,
我心已然麻木生,
不知什麽叫悲鳴——
可她哭聲軟我心,
我眼流淚淚滾滾。
她慟哭聲太感人。
你想她是個女人,
近三年裏常探親,
每三兩月就遠行,
勞教丈夫來此尋,
送吃送穿不息停,
所為的確是感情,
是夫妻間真情份。
盼他終釋回家門!
可她期望落空等——
丈夫亡故悲難忍。
再說那時難出行,
上海遠在東海濱,
河西走廊西域境,
高台縣來周折生!
即使來此現如今,
滬烏快車須搭乘, //上海至烏魯木齊
兩天兩夜高台進!
那時鐵路不如今,
隻到哈密火車停。
普通快車線不存,
隻有慢車慢慢行,
老牛破車拉全程。
她自上海來探親,
輾轉多回換車頻,
五六天到費折騰。
一位女子上海人,
風塵仆仆如此行,
千裏迢迢奔夫君,
丈夫卻成亡故人,
人死不能再複生,
來此探親不見君,
她心劇痛實難忍,
不哭不慟誰豈能?

思此我也淚珠滾,
的確落淚淚難忍。

窯洞右派患難情,
我見他們也淚奔。
女人哭聲感動人,
同情自憐倍傷心。


我等女人哭一段,
悲痛艱辛初釋掩,
委屈更顯夫蒙冤。
然後勸她悲痛減:
“顧大姐你莫哭慘,
節哀身體須顧全,
否則你回上海難。

我勸無用徒枉然,
號啕大哭她依然。
後來我把大姐喚:
“老董生前心安坦,
他托諸事讓咱辦。”

她才克製哭聲慘,
坐起抽泣打嗝般,
眼懷希望盯我看。

於是我也沉重言,
老董前後事講遍。
重點突出瀕死見,
告她老董死安然,
與我說話突氣咽,
就此告別人世間。
我們把他皮箱翻,
新呢製服給他穿,
被子毯子裹緊邊,
拉到墳地安葬完。

老董原說西北寒,
不願埋此離家遠,
叫妻屍體運回還,
此話遺言我隱瞞。

我也告她後事完,
老董遺物盡都搬,
農場管教科人管。
你若這次想要還,
就到場部找總管;
如若不拿此一番,
貴重可能郵寄還,
其它雜物扔了算。

她又痛哭哭著言,
“人都已經看不見,
那些東西要枉然?”

她又哭了長時間,
然後才止哭聲咽,
花格書包拉開鏈,
掏出好幾大紙袋,
打開攤在鋪上見。

然後她指兩襯衫,
“是我上海買給董買。
老董走了沒人穿,
你就留著做紀念。”

說著話她又心酸,
抽抽噎噎哭沒完,
又說還有毛衣件,
是她自己親織編,
一針一針密縫完,
她也拿回做紀念。

然後她指食品言——
“肉鬆蛋糕餅幹”——
提高嗓門她又談:
“吃的東西大家攤。”

要是往常人圍觀,
右派親人來探看,
身邊總圍人一班,
期望能得塊餅幹,
或者炒麵和香煙;
但是這天情形變,
難以置信無動彈,
各自坐鋪文明觀。
高貴文雅有人顯,
口說不吃不喜甜。

經她催促再而三,
有人才問一句言:
你回上海需吃飯?

她答僅吃一點點,
幾塊餅幹到終點。
火車上可買盒飯。
你們何處能買餐?!

你說不錯是實言,
就不客氣我嚐先。
說者站起彎腰撿,
兩塊餅幹放嘴邊。
不知何故嗆氣眼,
嚼了幾下咳嗽幹。
有人笑之更拍肩,
“小心嗆死怨餅幹”。
咳得眼淚流在臉,
但他還把食物咽。
他抹眼淚說笑言,
“嗆死我也吃餅幹。
到時我妻去告官,
找顧大姐法庭見。”
人們都笑一哄然,
顧大姐嘴也咧點。

笑聲一陣氣氛緩,
人們蜂擁來嚐甜,
有走過來拿幾塊,
走不動者跪挪前,
髒手伸向食品袋。
我一著急大聲喊,
“你們大家客氣點,
給大姐留包餅幹,
回家路上充饑寒。”

最後我鋪隻剩渣,
細碎麵包屑一點。
她仍對我說別管,
“大家盡興都吃完,
我上火車買盒飯。”

顧大姐前搶餅幹,
我覺大夥欠雅觀,
所以抱歉對她言:
“萬勿見怪見此亂,
我等真是餓得慘,
臉都不要搶吃飯。”
她歎息說真自然……


吃完食品人們散,
各回自己鋪座前。
有人還在手指舔,
葡萄糖粉口口甜。
這時女人又開言:
大哥兄弟諸位賢,
老董朋友你們兼,
我夫在時幫他遍,
感激你們難表言,
尚有一事請成全…

…她說到此停頓言,
眼睛巡視大家遍。
大家也都靜下觀,
等她繼續說下麵,
有人催促:“你快言,
有啥事你說快點。”

她又接著說下麵:
“我這次來老董看,
根本沒料他已完,
連個麵也沒能見。
我想你們帶我前,
到墳上去看一看,
幫我把墳挖稍開,
讓我能看他一眼,
然後我要把他搬,
運回老家埋葬安。
務請你們幫忙幹。
即有人說行何難,
埋得不深挖簡單。
但我一驚忙止言:
“大姐不能如此幹,
墳可不能動一點。”

她驚訝問為哪般。

我說“你可以想見,
才埋進土七八天,
肉體開始剛腐爛,
但又完整整人全,
你挖出來怎麽搬?
火車豈能讓你幹?”

見她愣住我又言:
“你可別打這算盤。
遷墳不是鬧著玩,
像死狗豬運簡單。”

她問,“那可怎麽辦?”

我說“想遷墳等晚,
就過幾年再來探,
那時可以骸骨搬。”

她不說話思考顯,
良久才說,“沒法辦?
真沒辦法如你言?
那就按你說的辦,
我就再來過兩年,
趕三周年把墳遷。”

我說太早三周年,
肉體地下腐敗慢,
三年時間恐太短。
接著我又認真勸,
口氣裝得很隨便:
“你著何急事益緩,
反正這次難以搬,
你就再多等幾年。
人說入土即為安,
他已入土很平安,
你就不要急著遷。”

她說,“好,好,聽你言,
過上幾年再墳遷。
今天就請你帶咱,
去他墳上看一看,
然後我就上海返。”

我心格登一沉顫。
此我最怕事一件。
我邊思索邊說勸,
“顧大姐,老董墳……咱
這回還是別去看。”

她眼立時驚訝顯,
異樣神情問何原。

躲其目光我為難,
支吾推說難隱言,
“不為什麽,很簡單……
一個土堆,啥可看?”

她的臉色有所變,
說話口氣也沉點:
小李大哥恕我言,
幾千裏路我簸顛,
來大西北把他看……”

有點狼狽我難堪,
口說理解依舊勸:
你來看他情不淺,
可他已離人世間。”

“人是不在人世間,
上墳掃墓卻該辦。”


5

“應該應該太應該,
可是……”我卻口難開。

“可是什麽?”她追來,

“可是……他墳……不確在”,

“怎會難找不確在?”

我真不知如何辦,
因她臉上狐疑顯,
眼睛似把人看穿。
支支吾吾我又言:
“到處墳堆在荒灘,
亂七八糟…找到難。”

她說,“大哥剛告白,
你們親自拉他埋。
幾天時間忘記快,
你就不認地所在?”

我心後悔語破綻,
前言後語欠思算,
狼狽不堪竟然陷。

狼狽境地求改變,
我厚臉皮改話端,
“顧大姐你聽我言,
剛才我說我們搬,
是指掩埋組人擔,
非是我及窯洞漢。”

她不說話沉默然,
眼睛愣愣直我看,
不信神態顯於眼。
我接著又說回轉,
“若不信問他們遍:
可有誰去老董管?”

眼光投向他人看,
都不出聲皆默然。
於是她又花語轉,
“小李大哥恕直言,
我不知你可隱瞞,
是否真沒去墳看。
但我請你務必幹,
一定要幫我忙完,
老董墳地我須看。

我不認下他墳端,
以後遷墳我怎辦,
哪兒找他骨頭斂?”

知她誤會認我糟,
以為我不願幫找;
看墳地本舉手勞,
托辭竟不願辦到。

不是滋味我心酸。
我又解釋試說看,
“顧大姐你聽我言,
我們這裏人死完,
都是抬到門外邊,
掩埋組人專門搬,
趕馬車去屍體埋,
其他人都無緣管。

人都餓得站立難,
走路費力步步喘,
哪有力量死人搬?

除了掩埋組人幹,
他人不去墳地看,
這是真的沒隱瞞。”

聽我解釋她默然,
靜了片刻複又言:
“小李大哥,如此辦,
你領我到墳地看,
挨個墳堆我找遍。”

我說墳地可去看,
墳堆都是一樣亂,
難認老董在哪邊。

驚訝她說墓碑看,

“墓碑?哼哼,想當然!
烈士陵園豈容建?”

“連墓碑都不容建,
哪能這事古今罕,
傷天害理世道變。
死者親屬來墳看,
給誰焚香燒紙錢?”

我攤雙手無奈顯:
“此事超過我慮限。
我說也非對全然——
幸虧提醒我發現——
死者身上拴紙片,
寫上名字號碼編,
毛筆小字工整見。”

她說,“身上掛紙片,
紙製片牌用難顯,
死者都在地下埋,
家屬來了如何辦?
豈能墳都挖開看!”

我又解釋悻悻然,
“人家可不那樣看!
編號造冊統計兼,
向上交待任務完;
哪管家屬不方便。”

聞此她又淚漣漣,
啜泣哽咽話續斷:
“……如此說來真叫慘,
老董我夫怎能見?!”

我沒說話因答難。
晁崇文卻喊叫先:
“怎麽找不到牌片?
你到場部問問看,
管教科人掩埋管。
登記造冊他們幹,
他們該知埋哪邊。”

他人附和也同言,
找管教科人專管。

女人抹淚盯我眼。
我說場部問問看。

咱住山水溝中端。
我領她走路深淺,
十幾分鍾曲折彎,
爬出大溝從南邊,
指二三裏處東麵,
告她場部走近見。

看著她走近溝坎,
我才回窯歇息喘。

“你他媽真賤老李!
看你不是好東西!”
我剛爬進窯洞裏,
就聽晁崇文罵逼。
晁崇文人籍山西,
地下黨入四六起,
那時年紀才十七,
正上中學校園裏。
甘肅解放省提幹,
運輸公司科長練,
政工科長脾氣顯,
暴躁看啥不順眼,
想說就說罵亦然。

據他自己說從前,
因給書記提意見,
定右派成勞教犯。

我問老晁驚訝顯,
“你罵我壞難聽言,
我惹你氣起何端?”

“罵你,罵你還算輕!
你他媽的非好人,
我聽著就氣上升。

老董媳婦千裏行,
哭哭啼啼求你懇,
請你引路領到墳,
天人永隔看夫君,
豈不都是人常情?
男人死亡婦上墳,
記墳位置好遷墳。
你他媽的利令昏,
幾步路你不願行!
扯謊說你難找尋!
你咋個找不著墳?
那天埋葬老董人,
豈不是你隨隊跟?
當時你說要看清,
埋在何處記分明,
他妻來了交待準。
人家媳婦來如今,
你又謅說不知情,
到底你安什麽心?
你才真是熊慫人!”

我耐性子等罵停,
然後回嘴罵他渾:
“閉上臭嘴莫吱聲,
你他媽嘴髒須清!
我不領她去看墳,
自有原因我不領,
此事豈用你操心?
女人在時我擔心,
怕你多嘴是非生!”

“怕我多嘴你胡扯!
為啥怕我嘴皮嘚?
怕我揭露你心窩,
想要毛衣她織的,
她若毛衣給你了,
你就領去看墳坷。“

我真生氣罵胡說。
“知道個屁你瞎扯!
前兩天我溝口行,
那邊去挖辣辣根,
所見慘況令人驚。
老董墳已被人刨,
拋屍裸露在荒郊,
光溜溜在沙灘暴。
他的衣裳被扒盜,
被子毯子蹤影消。

“有這回事?”晁驚叫,//晁崇文
睜大眼睛愕然貌。

師院曆史章教授,
推測“衣讓人盜偷,
拿去換吃雜食湊!
那天我就反對說——
可記當時我說過?——
呢子衣裳別給穿,
鴨絨被也莫裹肩,
你們不聽後果見!”

我說“告訴你們聽,
還有更糟事驚心!
老董屁股肉血淋,
叫人剜走成大坑!”

“真的?”大家齊追問。

“不信,你們自去看,
我騙你們以何名?
腿肚刮肉也叫人。”

“誰幹如此缺德行?
誰他媽的此行徑?”
大聲吼叫晁崇文。
指魏長海憤恨問:
“是否你幹此營生?”


魏長海前科禁閉,
前幾天刮死屍饑,
隊長捆他繩緊提,
繩勒近壞死胳臂。
晁崇文吼他慌起:
“老晁,
你別冤枉人瞎急!”

晁崇文駁,“冤枉你?
我猜你幹媽個屁!
吃王院長屍非你?”

魏長海又叫冤屈:
“老晁這次冤枉人。
王院長事我錯行,
已然承認受嚴懲。
此後再沒敢吃人。
幾日胳膊腫很疼,
從來沒有出過門,
還幹那事怎可能?”

老晁不饒仍追問,
“你敢說沒出過門?”

我忙插話撇之清:
“老晁這事我作證,
他確實沒出過門,
飯是我給送近身。”

老晁天問特大聲,
“此事誰幹真畜生!
啊呀竟然人吃人!

虎毒不食子尚能,
人若吃人豈算人!”

人都靜默不出聲,
我說幾句破寂靜,
“你問我安什麽心?
我告訴你現如今,
就為這事我拒行。

你去實地看看人,
硬邦邦凍屍首橫,
幹不拉幾涼野地,
光溜溜樣賊嚇人,
我怕女人見受驚!”

老晁啞口無言跟,
過一會兒才氣哼,
“那是不該讓看墳,
別讓去場部打聽。”

我就回嘴說恨恨,
“你叫她去場部行,
你還怪我現如今?”

晁崇文就不言聲,
隻聽歎氣徒恨恨。

6

天色已然黃昏近。
窯洞向外看凝神,
對麵懸崖暗漸臨,
僅剩窄條夕照痕,
山水溝已瞳陰影。
食堂打飯我們行,
菜糊糊團幾口吞,
吃完躺下昏沉沉。

吃完即睡聰明人,
減少活動熱量存,
此乃共識大家遵。
“節能降耗”廠如今,
那時確實針對人。
但我還沒睡仍醒,
就聽草簾響動聲。
我忙一聲“是誰?”問。

“小李大哥,可否進?
我又找你有事情。”

一聽是那女人聲,
我忙坐起整衣襟,
同時滿屋“喂”喊輕,
“老董愛人來,咋整?”
晁崇文說“就請進”。
我便到洞口開掩門,
一邊嘴說“你請進”。

天還沒有全黑盡,
洞口草簾斜幾行,
窯裏朦朧光透進,
台階爬上一人影,
門口站住緩前行。
我知因為窯黑暗,
她怕碰著啥且慢。
我急忙點煤油燈,
問她“可曾找到人?”

如豆燈光她臉映,
臉色蒼白不晰清。
她哀哀地以哥稱,
“還得找你照好人,
求你幫助我看墳……”

她難續說哭嚶嚶,
淚水盈滿她眼睛。
我忙勸她止傷神,
“莫哭莫哭言之聽,
坐下坐下說之清,
出啥事?沒找到人?”

她坐下也擦眼睛,
坐我鋪角歎氣輕。
我蹲對麵看同情。
窯洞低矮站累人,
彎腰低頭難久撐。

然後她說場部進,
芨芨草席搭棚陰,
管教科幹部出迎,
翻開一冊慢查詢,
死亡人員登記本,
“董建義死”他確認,
“已經七天埋葬人。
但不知道何處墳。”
她請他掩埋組問,
幹部叫來該組人,
雲瑞是名段是姓。
段說隻管登記本,
姓名死亡日期僅,
不去墳地埋葬人。
幹部叫他去找另,
那幾位專管埋人。
段說一位已不行,
吃髒東西死難生,
另一病重醫室進,
剩下三人炕上挺,
走不動路快不行。

掩埋組已新組建,
先前狀況不知情。
辦公室裏她哭昏,
說非找到夫君墳,
不見屍體不回程。
管教幹部不近情,
竟然發火教訓人,
“咦你敢說不回程,
那好我來管住行,
找個窯洞你紮營。
想住多久自己定!”

她不說話哭放聲。
幹部繼續威脅人:
是否真不想回程?
那你告訴我實情,
上海哪個單位人?”

“你問單位想咋行?“
他說“給單位寫信,
叫保衛科來領人。
小姐太太小資情,
城裏不勞而獲生,
男人反動勞教進,
劃清界線你不曾,
跑到這裏胡鬧尋。
立場問題你當警,
向政府示威挑釁,
無產階級專政論。
我要通知你黨政,
工作單位派人領,
好好教你重做人。”


一聽那人這樣說,
她不敢哭轉沉默。
頭撞南牆趕緊撤,
回來徑直哀求我:
“小李大哥幫幫我!”

聽她敘說我放心。
“怎麽幫你?”我試問。
她說明天墳地行,
定要找到老董墳。
我說咋找不可能,
幾百座墳上千人,
到處亂埋荒郊陵,
有些已叫風刮平,
夷為平地了無痕。
“上哪去找?怎可能?”
她說一個個挖坑,
也要找到老董墳。
我說“那樣做怎行?
不說你沒力量行,
即使有勁也不能。

為了找到一個人,
全部挖開所有墳,
此事不妥怎可能?”

嗚嗚地哭成淚人,
哭著求我主意尋:
“小李大哥依你論,
還有啥法可看墳?”

我說“有啥法好辦?
找不到墳也枉然。
來看望過當心安。

知他狀況盡情緣,
奔走呼號為遺願,
得此老董人土安,
放心地走無惦念。
盡力而為無愧慚。
你知千人喪此間,
何止是你找墳難。
今晚你這湊一晚,
明早晨到火車站,
趕上火車回上海。”

聽我長勸她無言,
嗚嗚地哭哭沒完。
不理她哭我忙搬,
被子整好對她言,
你在我鋪上睡眠,
我找地方將就晚。
然後我拿衣禦寒,
另右派床擠偏安。
夾邊溝有招待間,
接待探視者容安;
明水可沒那條件,
除去場部辦公間,
犯人幹部無人免,
都往地窩窯洞鑽。

親屬若來探親犯,
睡覺隻能擠中間,
或者長夜坐待旦。

睡下之時我在想,
老董朋友我應當,
給她妻子床鋪讓。

許久之後抬頭望,
她坐地鋪尚未躺。
我想她或嫌褥髒。
三年整未洗被床。
被子髒得沒模樣,
長滿虱子跳蹦忙。

我還聽她啜泣聲,
嚶嚶噎噎掩輕輕。
不知夜裏她睡成,
早晨我醒睜眼睛,
她還那樣坐凝神,
呢短大衣列寧型,
隻加被子披在身。
此時天氣已凍人,
雖然尚未隆冬近,
高台夜間特寒冷,
零下十七八度曾。

窯洞沒有爐取暖,
洞口草簾擋風寒。
溫暖火爐夢思念,
沒再見過已三年。

我起床後沒洗臉——
幾月沒洗忘數算。

用水要去水井抬,
在東溝大灶旁邊。
打水抬水沒力幹。
找隊長去便條簽,
給她買份訪客飯——
總共也就倆菜團——
端回來叫她用餐。
我說她:“快快吃完,
去趕火車莫等閑。”

她手接過倆菜團,
沒吃放在皮箱邊。

我說“昨起餓一天,
今天還不吃早飯,
你是嫌飯難下咽?”

“不餓我不想吃飯”,
她一說話又哭慘:
“小李大哥,求你管!
帶我找墳老董看。
不見他墳難進餐。”

我說:“你怎如此頑?
不是早已跟你言,
我不知墳在哪邊。

我勸你快吃了飯,
回上海去心即安。”

“小李大哥”,她哭言:
“老董信裏多次談,
叫我來了找你見,
有什麽事托你辦。
你定知他埋哪邊。”

我說“他確如此言,
若等不及離世間,
就叫我來實情談,
埋他我真沒去看。”

驀地大哭“嗚嗚嗚!
我知你知確信乎。
昨天你說送葬出,
後又否認言當初。
不帶我去為何不?……”

無言以對我默然。
我心難過矛盾戰。
不告實情她疑瞞,
嗚嗚哭聲悲痛怨,
令人心碎肝腸斷;
但若真相如實告,
又怕她心受不了。

我愈勸她不要哭,
她愈放聲悲慘呼。
真叫人難遭此苦,
我扭頭走窯洞出,
心想沉默堅持住,
她或死心不再哭。

我在另窯坐一天,
心想她已知趣返。
夕陽西下回窯看,
她卻鋪角坐仍然,
嚶嚶地哭泣不斷。
有人小聲對我言,
她已整整哭一天,
時而放聲痛哭慘,
時而啜泣哽咽斷。

還放皮箱是菜團,
已經萎縮巴巴幹。
不知誰放她麵前,
一茶缸水仍然滿。

我忙又打份客飯——
半盆菜糊勸她餐:
你還是要吃點飯,
盡管難吃難下咽,
但不吃飯會餓癱。
餓垮你回上海難…”
她仍不吃抹淚眼。

就像頭天那夜晚,
她又如此坐鋪邊。
這夜我遲難入眠,
坐在被窩離她遠,
若有所思將她看。
此前我沒料想見,
這麽固執她人顯,
怕想不開她執偏,
出什麽事因蠻幹。
她對老董癡情戀,
啥事都能做冒險。
半夜油燈滅燃完,
她在幹啥我難見,
但有聲音黑暗傳,
她的哭泣時續斷。

明水鄉山水溝邊,
她來此地已三天。
早晨我醒昏睡眠。
太陽已升一點點,
還沒直射窯裏麵。
草簾縫隙透光線,
投在她身靜坐然。
一動不動雕塑般。
但她臉掛淚漣漣,
腫似桃子垂眼簾。


7

我的神經受不了。
叫晁崇文出洞窯:
“老晁,你看怎麽搞?
她已兩天沒動勺,
可別餓死在咱窯。”

老晁不以為然言,
“咱餓兩年活依然,
兩天豈送她歸天?”

我說,“光哭也不行,
若有好歹誰擔承?……”

後邊餘話我沒言,
吞吞吐吐憂慮顯。
晁問,“依你怎麽辦?”
我說“是我問此先,
你咋反問我循環?”

他不言語抬頭觀
看天片刻然後言,
“我怎能知如何辦?
要不你就領她前,
到墳地裏去看看,
叫她老董看一眼?”

我忙打斷說“不行,
昨天前天沒答應,
今天變卦領去尋?
恐怕見了老董形,
真要哭死顧姐人!”

他說,“這樣也不行,
那樣也有危險存,
你是啥意思想清?”

我看他真急如焚,
便說,“我意你勸人,
叫她上海快回奔。
她已懷疑我為人,
認為我騙她隱情,
我話不聽她如今;
你勸她或能相信。”

聽之老晁痛快應,
說“好,我就勸她行。
吃過早飯勸走人。
是否能行看反應,
固執女子上海人。”

崇文應允勸女人,
吃過早飯隨機應。
可是天有不測生,
節外生枝出事情。

食堂端飯回洞窯,
出了件事親眼見。
有個難友亡悄然。
死者本來會計專,
省商業廳公務員。

其人身體垮已顯。
廁所解手幾天前,
茅坑蹲完難動彈,
是我拉他起來站;
站起褲帶係也難——
身體越差越怕冷,
穿衣越厚越寒陰,
毛褲套著棉褲層,
棉褲再套單褲撐——
他手已沒力量勁,
以致皮帶難勒緊。
是我幫他帶緊成。

這天早晨出事情:
起床時他沒動靜,
旁邊人還問一聲:
“需我帶飯替你拎?”
見他不答那人行,
自己打飯去食棚。
打飯回來那人驚,
見他姿勢未動曾,
便覺不妙情況生。
蒙頭被子拉開尋,
人已不動變僵硬。
想必夜裏斷氣挺。

死就死了常死人,
早已習慣麻木心。
所以有人喊一聲:
“不要動他且緩行,
吃完飯再收拾清。”

大家吃飯始終靜,
然後才出幾個人,
身體強健力氣存,
聚到一起處理清。

我和老晁強健人。
開他箱子遺物尋,
兩件幹淨衣裳拎,
給他穿上肅穆形,
然後被子裹整人。
截成三段一根繩,
各自被子係係緊,
一截係脖一腿跟,
中間一截腰紮緊。
然後我們幾個人
連抬帶拉拖其行,
出窯放在洞外停。

幹完這事挺累人,
氣喘籲籲我們停,
坐在窯外太陽升,
隻聽大家喘息聲。
這時我見她現身,
站在窯洞裏外尋,
掀著草簾看我們,
從上往下使勁盯。

或被死人嚇驚魂,
臉色慘白恐懼形。
她已不哭木呐人。
於是我推晁崇文,
叫他看勸那女人,
並說,“快去跟她論,
讓回上海快啟程!”



晁進窯洞對她勸,
我等結果坐外邊。
我覺勸說很艱難,
晁勸她哭亂成團,
痛不欲生她哭慘,
此景我可不願看。

出乎所料情況變。
也就三分鍾時間,
一聲哭泣沒聽見,
晁就走出窯外邊,
對我搖頭說悲觀:
“老李,不行,太難勸。
根本她不聽我言,
還說咱們合夥騙,
不叫她找老董見。
她要自己去今天。”

我吃一驚脫口言:
“啥?她要自己找見?”

“不叫你我領她前,
她要自己墳地看。
口口聲聲她確言,
老董非得看一眼。
這個媳婦強難勸……
你說究竟怎麽辦?”

我和晁崇文過言,
她已走出下台階。
眼睛不適強光線,
盡管冬季早晨寒,
陽光並不強烈顯。
太陽似病得黃疽,
圓盤一樣黃慘慘。
她舉一手遮光線,
也朝我們看了看,
然後轉身往北邊。

我忙朝她一聲喊:
“哎,你幹啥去那邊?”

她沒搭理走向前。

看來她真在氣端,
生我的氣覺我騙。
我急忙追上去攔,
叫顧大姐接茬勸:

“你不要去單獨尋,
你找不到是必然。
這裏埋葬幾百人,
到處都是亂堆墳,
連個記號都沒存,
你找老董什麽憑?”

她站住用眼睛盯,
直愣愣地對我看,
一句不說沉默顯,
神情似乎責備咱:
“你別騙我以謊言”,
然後繞我走往前。
我有點急對她言:
“大姐你怎不聽勸…”



這時晁崇文也喊:
“老李你就不要管,
既然不聽咱們勸,
就叫她去找一遍。
找不到就死心還。”
我略躊躇重又言,
“那你就找既難勸,
可是你不能到那邊。
農場墳地多南邊,
同一方向去前天……”

她又看了我一眼,
調轉身來往南邊,
走向山水溝那端。

走出一截她人遠,
晁崇文就小聲言:
“老董墳真在這邊?”

我說“其實在北邊。”

晁問“支她方向反,
豈非害她白兜圈?“

“那你說該怎麽辦?
老董北邊躺不遠,
叫她看見怎麽辦?
如若哭死怎麽辦?”

晁崇文聽就止言。
我又說,“讓她去看,
不死心就黃河闖,
白跑一趟死心腸。”

我和老晁都認為,
她到墳地很快回,
那兒除墳啥都沒。
沒有標誌可認誰。

不料中午她沒回,
夕陽西下也不歸。
後來吃過了晚飯,
暮色已像潮水灌,
注滿山水溝山川。

依然不見她蹤影。
沉不住氣我發問:
“她在墳地長時停,
莫非出了啥事情?”

我到老晁旁邊請,
“咱們找她快快行,
可別叫狼吃活人。”

我們遷到明水時,
從沒見狼沙灘行。
但是不久狼來巡,
並且很快狼成群。
有時天還沒黑昏,
順著山溝狼現形,
跑來跑去不怕人。

它們全都吃死人,
右派屍體全都啃,
長得肥肥肉敦敦,
身上發亮毛鑒人。

我和崇文出窯門,
往南邊走邊尋人。

剛走到夥房旁邊,
一小身影亮眼前。
“顧大姐”我一聲喚,
她就站住聽我言。

我走過去低聲勸:
都啥時間還不返!
不怕野狼肚子填?
我們害怕你危險,
叫狼吃掉不回還,
責任我們難承擔!”

她不說話窯洞鑽。

回到窯洞我們問:
“你可找到老董墳?”

還是沉默她無言。

“你找不到,亂墳灘,
到處亂埋沒碑杆,
你怎麽找也難辦!
給你這兩個菜團,
吃了快睡歇一晚,
明早回滬回家轉,
別再折騰大家慘。”

我放皮箱兩菜團。
專門給她當晚飯,
我給她要食堂前。
怕人偷吃裝兜端。

她沒有吃那菜團,
隻喝涼水一茶碗,
然後躺下入睡眠。
看來真累疲不堪。

黎明到來第四天,
一如往日我出返,
給她打來了客飯,
然後勸他快吃完:
“吃完趕緊回家轉,
甭瞎折騰找墳見。”

但她卻說堅定然:
“小李大哥,幫我先,
借我一把大鐵鍁。”

我聽她言驚訝顯:
“你要鐵鍁什麽幹?”

嘶啞聲音她細言:
“我都看過在昨天,
不多墳頭磚頭見,
上寫名字已死難。
其他墳上無所見,
沒有磚頭標記看。
我挖兩墳手勤搬,
半尺來深埋得淺,
有的被褥露外邊。
今天我要拿把鍁,
一個一個挖開驗。
請你放心墳不變,
挖過墳後我重填。”

聽此我更驚呆顯:
“如此女子,知怎辦!”
我心咚咚跳沒完,
眼睛一熱淚濕衫。
擦把眼睛我就言,
“大姐吃吧,吃點飯,
吃完我領找墳看。
一定領你去找見……
真的,不會把你騙。”

眼淚簌簌往下流,
流她臉頰地濕透。

她已虛弱實該歇。
窯洞出來下台階,
雙腿一軟就倒跌。

掙紮站起自趔趄,
提起精神步步接,
搖搖晃晃走路斜。

這天我們往北走。
還沒走到山溝口,
就見墳灘橫屍首。


8

正式墳地在溝外,
死屍應在沙窩埋;
但掩埋組人偷懶,
時常拉到就掩埋。

此地地勢寬闊開,
一片沙包有屍在。
因為埋得很草率,
有屍體已暴露外。
藍黃黑布破衣帶,
土蒼蒼色頭發衰,
索索抖動胡搖擺。
早晨寒風掠過來。

我使眼色向崇文,
叫他引她別處尋,
其他屍體假裝認。

董建義我徑直找,
趕緊屍上沙子撩。
抓緊時間覆蓋好,
以免她見受不了。
我蓋他腿沙土刨,
停下喘息氣難導。
身體太虛吃不消,
挖不幾下力難找。

那女人朝我走來,
問我是否找到快。
馬上裝出挖土開,
我說“你來湊近看,
我看像是老董埋。”

說真心話我真怕,
怕她認不出來他。
董建義曾多英俊,
三十多歲麵白淨,
高高身材人立挺,
灰製服穿灑脫行。
而今老董看不忍,
赤條條躺地上橫,
幹千巴巴身沒形,
像樹幹被皮剝層。
身上瘦得肉不存,
皮膚黑乎像煙熏,
牛皮紙似貼骨輕。
死才幾天似年經,
古墓木乃伊已成。
屁股蛋肉缺生坑,
帶血骨頭露嚇人。
我們和他三年蹲,
眼看健壯體不存,
變木乃伊人失形。
否則老董不敢認。

她走近後看一眼,
咚的一聲跪倒先,
短促叫呀痛失聲,
撲“木乃伊”倒地停。

我心咯噔一下沉!
她撲屍上像是昏,
一動不動聲息停。
足有一分鍾久等。
忽然害怕我感應,
怕她氣憋意外生。

老晁反應比我快,
推我一下他叫開,
“咋整,別是沒氣在。
快,快把她拉起來。”

我們同跨兩步前,
拉她身體起來看。
劇烈抖動一下見,
聽咯吱吱聲嗓間。
此聲費力淒厲轉,
哇啊啊啊……成哭喊。

哇啊啊哭聲剛完,
她就使勁搖所看,
晃“木乃伊”如樹幹,
並且抬臉看倉天,
嗓子尖利老董喊:
“董——建——義——”連喊幾遍,
董建義名沙丘旋,
溝裏回音響不斷:
”義義義………義義……”聲返。

然後她就稍動彈,
伏在屍上大哭慘。

她嗚嗚哭我們站,
一旁耐心等哭斂。
半個時辰過已然,
她還哭個沒個完。
我們等得不耐煩,
不得不拉她苦勸。
我對她說,“姐節哀,
不要哭了,該回返。”

我和崇文一用力,
拉她起來能站立,
但她仍抱木乃伊,
不撒手把屍帶起。
哇哇地哭不分離,
就像一對嬰連體。
沒有別法我使力,
她手“木乃伊”掰離。

我很粗魯推她喊,
“行啦行啦,多髒看,
你抱著他!走開點,
走遠讓我用土掩。”

但她吼一聲猛然:
“不準你埋!”淒厲顯。

“不埋咋辦?不土掩?
這樣擺著任晾幹?”

“我要運走,上海返!”

苦笑一下我又勸,
“怎麽運走,似難辦,
背上火車你能幹?”

“把他火化骨灰斂,
我帶骨灰回家轉。”

我吃一驚心暗歎,
歎好主意她想先,
但又覺得難實現,
沒有柴火也枉然。

明水附近荒沙灘,
駱駝芨芨草枯幹,
燒其難把屍燒完。

似有主意她又言:
“可有農民住旁邊?”

我說西北七裏走,
明水公社在那頭。
她又要我領去瞅,
找農民家買柴禾。
花錢多少都能夠,
在所不惜把灰收。

如此固執她難勸。
浮腫雙腿我氣喘,
帶她公社方向顛。

兩個小時走不斷,
才到公社找著柴,
從一農民幾捆搬。
同時她對農民言,
願意多出一點錢,
請他火化屍體幹。

農民拒絕手搖擺,
說他晦氣事不練。
但他也說有人敢,
兩個老頭他推薦,
說他們願意去幹,
須和他們講價錢。

講好價錢開始幹,
一輛牛車雇來趕,
兩個老頭趕車前,
也把木柴車上搬。
經過供銷社門前,
老頭叫又煤油端。
老頭說屍燒透難,
燃料充足能燒完。

山水溝底已然歸。
兩個老頭木柴堆,
再放屍體上安睡,
澆煤油點火焰飛。

火勢很猛柴燒塌,
屍體撲通就掉下。
火中屍體坐突然,
嚇人一跳筋骨彈。
後來木柴燃燒完,
就往火裏煤油添。
終於煤油也燒幹,
灰燼中剩骨一片。
腿骨很長像木杆,
燒得黑黑灰燼染。

我對她說已燒完,
“零碎骨頭你撿點
然後趕緊帶回還。”

但她說“不,全都搬”。
她帶頭巾綠色緞,
此刻抹下地上攤,
想把骨頭全包還。
頭巾太薄透亮顯,
一眼裏麵骨頭見。
我勸她隻小骨撿,
“大長骨頭拿走難,
也的確沒必要搬。
火化場也隻給點,
部分骨灰裝盒奩,
何必老遠全都端?

再說你上火車檢,
列車員會看發現。”

固執她不聽說勸,
告我裹毛衣可搬。

於是幫她全提還,
大包骸骨窯洞返,
花格書包她開瞧,
拿出毛衣裹外邊。
但那僅是背心衫,
太小無論如何轉,
骨頭總是露外邊。
我從自己皮箱翻,
拿出一條厚軍毯。
給她我說美製暖,
入朝作戰帶回還,
是戰利品特保暖。

抖開毯子叫她看,
商標USA字赫然。

我說珍貴此毛毯,
已經保存許多年,
舍不得用帶身邊。
農場勞教饑餓煉,
許多衣物糧食換,
軍毯卻留至今天,
難舍換吃肚子墊,
因它光榮曆史顯,
是我回憶難忘段。

接過毯子她謝言,
“毯子用過會洗幹,
然後原樣寄回還,
因它是你重要件。”

我說“你莫郵寄返,
因那時我或已完。
勞教殘酷你已見。”

我笑說“你家裏放,
如果我能活著長,
離開明水自由逛,
有一天去上海往,
我上你家拿一趟。”

她說,”那好,就這樣,
我把地址寫紙上。”
大家苦澀笑聲揚,
她拿筆紙放皮箱,
寫她地址好幾行。

時間已是黃昏晚,
趕緊收拾似之前,
她在我組窯洞眠。

翌日清晨她該還,
送出山水溝我站,
指南戈壁給她看,
“明水河小火車站,
你到那裏乘車返,
比去高台路更短。”

我在戈壁許久站,
看她背包走向前,
背影漸小逐漸遠。

背包是我幫她打,
因骨頭多背包大,
軍人背包形狀紮,
行走好背也好挎。

她身瘦小背包扛,
背包把她肩膀擋。
那塊綠色頭巾靚,
她又裹他在頭上。

11月下旬清晨天,
凜冽風刮戈壁灘。
頭巾尖角她脖間,
像小尾巴遠仍見,
風中突突跳沒完。

那女人言寄回毯,
我說不用郵寄還。
如果我能活著返,
離明水鄉城裏安,
有機會去上海玩。
就去她家取毛毯。
她留住址在紙端。
可我哪能上海見?
無有機會也無錢!
你看我今啥活幹:
勞改釋放作羊倌!

再說如果有一天,
老天睜眼可憐見,
把我頭頂山揭翻,
我也像你自由漢,
如真去了上海玩,——
我豈去拿那毛毯,
那才值幾能個錢?
大姐印象刻經年,
長久不忘在心間,
真想再見她一麵——
但是沒法想枉然。// 李文漢講完



末月1960年,
夾邊溝右派艱難,
生死存亡咬牙關,
為了取暖書本燃,
全當柴燒爐灶填。
我那筆記本也完,
扔進火堆熱量變。

和李文漢一起練,
釋後放羊整三年,
後來我就時運轉,
成為工農兵學員,
西北師院把書念,
畢業留在蘭州幹,
中學教書小孩管,
再沒見過李文漢。
我聽回城知青言,
老李已經被平反,
省勞改局回去安,
哪個部門什麽幹,
都不清楚無人言。


天下啥事若有緣,
都會發生一眨眼。
1996年一天,
我去中學老師看,
蘭州二中門口站,
就聽有人我名喊。

我就驚呆扭臉看:
這豈不是李文漢?
從前腦門禿一點,
如今頭頂全禿完,
後腦頭發花白斑。
其他什麽都沒變,
高高身材結實顯,
黑黑爽朗麵孔看。

熱烈握手久不見,
問他怎在這裏站?
他說自己住這邊,
指著二中校旁邊,
省勞教局家屬院。

立即拉我進家侃。
在他家裏聊整天,
一瓶白酒全喝幹。

平反後續對我言,
五大坪農場去幹,
生產科長十多年,
然後離休蘭州搬。

說起一事他突然:
“上海女人當年見,
她的故事我曾編,
記得也曾對你言。”
我答記得問深淺。

他說,“真是有機緣,
去上海時找她遍。”
我說“是嗎?”他續言,
“你還記得我以前?
右派1957年,
因寫文章鑄案冤。
平反以後這些年,
我手癢又動筆端,
勞改工作文章編,
已經發表好幾片。

沒成右派似從前。
司法部裏搞評選,
優秀論文有我篇,
發獎會在上海頒。


9

上海出差最後天,
大家自由活動玩,
淮海路我購物轉。

淮海路上多商店,
媲美南京路好看,
一樣繁華在我眼。
鱗次櫛比立商店,
遊人如織街上見,
摩肩接踵店裏麵。

我想購物給老伴,
合體衣裳買幾件,——
苦命人也我老伴,
五大坪呆幾十年,
兩個孩子撫養完,
遇上我才成家全。
時髦衣裳沒一件,
都沒穿過因偏遠——
跑了幾家服裝店,
沒買成一件衣裳。
皆因時髦太紮眼,
不時髦又不入眼。

沿街繼續逛商店,
看見一店門牌匾
鎦金大字寫上麵:
伊麗莎白西裝店,
老字號標誌也顯。
不很輝煌店鋪麵,
但卻莊重大方看。
我心一動也突然,
伊麗莎白幾字見,
好像熟悉知從前。

站住想想憶從前,
還真記已三十年,
明水山水溝裏邊,
一位上海女人見,
探視丈夫她來晚,
夫已餓死遺骨遷。
當時她對我曾言,
她家公私合營前,
擁有一家西裝店,
伊麗莎白名品產。
她家就住店後邊,
一幢小樓房裏麵。
她曾借我一毛毯,
包裹丈夫遺骨還。

心頭突發興奮點,
我步走進西裝店。
並沒念頭要毛毯,
我想既然遇偶然,
何妨進去問問看,
如果這裏她能見,
喝水敘舊豈非緣?

店鋪不大生意滿,
顧客擁擠試或看。
思考一下仔細觀,
眾多營業員裏麵,
一位年紀大一點,
三十幾或四十間——
耐心等他應付完,
幾個顧客我之前,
我才移步對他言,
“請問師傅,打聽看,
你們這個服裝店,
是否有姓顧老板?”
莫名其妙營業員,
答說,“什麽顧老板?
我們店是國營點,
不是個體經營店。”
我說,“不是指當前,
是說最早——五零年,
就是剛解放那段,
那時這個西裝店,
是否姓顧其老板?”

他眼神色驚訝顯,
“你問這些有何幹?
公私合營事久遠,
我哪裏曉得丁點?”

我問可有老店員,
了解曆史這家店?

他思考一下就言,
你到樓上去看看,
會計他老或了然。

按著路徑他指點,
店堂過道我走前,
上到二樓進小間,
年近六旬老人見。

當他明白我問題,
明確告我有錯誤:
公私合營那時期,
老板姓朱不姓顧。

我說怎會不姓顧,
老板女兒親告訴,
她家西裝店裏住,
伊麗莎白做西服,
難道上海有另戶,
同名而且做西服?

老同誌聽肯定言,
“不會,沒有同名店,
伊麗莎白西裝產,
隻此一家沒分店。
我在上海服裝店,
不管私營國營變,
作一輩子幾十年,
老字號服裝店算,
有多少家很了然。”

看他回答得肯定,
我說,“記錯有可能,
老同誌,我再來問,
可有樓在店後邊?
那女同誌曾經言,
她家商店的後邊,
二層小洋樓好看,
她家就住樓裏麵。”

老同誌搖著頭言,
“從來沒樓我們店。”
我說是否有以前,
後來拆掉今不見?”

他還搖頭否定然:
“從來就沒樓興建。
在此工作年多年,
都是大樓房後麵,
且都興建解放前,
沒有過二層樓間……”

說著說著停突然,
他不搖頭腔調變:
“莫非我知你要見,
南京路上那家店--
維多利亞西裝店!
姓顧老板在從前,
公私合營後更換。”

我問,“是嗎?顧老板?
你能肯定那家店?”

他說肯定記對全,
沒有記錯一點點。
我就稍稍疑惑顯,
“為啥我印象裏邊,
伊麗莎白西裝店?”

他堅定地說不然,
“維多利亞很顯然,
是你記錯名字亂。
維多利亞店後邊,
一座小洋樓可見,
現在還有可去看。”

我遲疑地說奇怪,
親口她說很坦率,
店名叫伊麗莎白,
英國女王名字專。

但老同誌說沒錯,
“就是姓顧那家店,
維多利亞可找見。
是你記錯記憶偏,
兩名英國女王專,
你把兩者搞混亂。
記憶易錯長時間。”

老者說服我欣然,
承認記憶毛病顯。
熱情送出西裝店,
他站人行道之前,
若去維多利亞店,
如何乘車指我看。
千謝萬謝我向前。

熙熙攘攘人群趕,
走一截後我轉念,
決定不找回旅館。

如此決定挺突然,
我是這樣想當然:
“挺費事地找去見,
顧家若不住那邊,
徒勞一場豈空歡?
即使顧家住裏麵,
倘若顧姐已經搬,
抑或已離人世間,
不也掃興念想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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