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說楊顯惠先生的《上海女人》(廿)

(續前)

8

正式墳地在溝外,
死屍應在沙窩埋;
但掩埋組人偷懶,
時常拉到就掩埋。

此地地勢寬闊開,
一片沙包有屍在。
因為埋得很草率,
有屍體已暴露外。
藍黃黑布破衣帶,
土蒼蒼色頭發衰,
索索抖動胡搖擺。
早晨寒風掠過來。

我使眼色向崇文,
叫他引她別處尋,
其他屍體假裝認。

董建義我徑直找,
趕緊屍上沙子撩。
抓緊時間覆蓋好,
以免她見受不了。
我蓋他腿沙土刨,
停下喘息氣難導。
身體太虛吃不消,
挖不幾下力難找。

那女人朝我走來,
問我是否找到快。
馬上裝出挖土開,
我說“你來湊近看,
我看像是老董埋。”

說真心話我真怕,
怕她認不出來他。
董建義曾多英俊,
三十多歲麵白淨,
高高身材人立挺,
灰製服穿灑脫行。
而今老董看不忍,
赤條條躺地上橫,
幹千巴巴身沒形,
像樹幹被皮剝層。
身上瘦得肉不存,
皮膚黑乎像煙熏,
牛皮紙似貼骨輕。
死才幾天似年經,
古墓木乃伊已成。
屁股蛋肉缺生坑,
帶血骨頭露嚇人。
我們和他三年蹲,
眼看健壯體不存,
變木乃伊人失形。
否則老董不敢認。

她走近後看一眼,
咚的一聲跪倒先,
短促叫呀痛失聲,
撲“木乃伊”倒地停。

我心咯噔一下沉!
她撲屍上像是昏,
一動不動聲息停。
足有一分鍾久等。
忽然害怕我感應,
怕她氣憋意外生。

老晁反應比我快,
推我一下他叫開,
“咋整,別是沒氣在。
快,快把她拉起來。”

我們同跨兩步前,
拉她身體起來看。
劇烈抖動一下見,
聽咯吱吱聲嗓間。
此聲費力淒厲轉,
哇啊啊啊……成哭喊。

哇啊啊哭聲剛完,
她就使勁搖所看,
晃“木乃伊”如樹幹,
並且抬臉看倉天,
嗓子尖利老董喊:
“董——建——義——”連喊幾遍,
董建義名沙丘旋,
溝裏回音響不斷:
”義義義………義義……”聲返。

然後她就稍動彈,
伏在屍上大哭慘。

她嗚嗚哭我們站,
一旁耐心等哭斂。
半個時辰過已然,
她還哭個沒個完。
我們等得不耐煩,
不得不拉她苦勸。
我對她說,“姐節哀,
不要哭了,該回返。”

我和崇文一用力,
拉她起來能站立,
但她仍抱木乃伊,
不撒手把屍帶起。
哇哇地哭不分離,
就像一對嬰連體。
沒有別法我使力,
她手“木乃伊”掰離。

我很粗魯推她喊,
“行啦行啦,多髒看,
你抱著他!走開點,
走遠讓我用土掩。”

但她吼一聲猛然:
“不準你埋!”淒厲顯。

“不埋咋辦?不土掩?
這樣擺著任晾幹?”

“我要運走,上海返!”

苦笑一下我又勸,
“怎麽運走,似難辦,
背上火車你能幹?”

“把他火化骨灰斂,
我帶骨灰回家轉。”

我吃一驚心暗歎,
歎好主意她想先,
但又覺得難實現,
沒有柴火也枉然。

明水附近荒沙灘,
駱駝芨芨草枯幹,
燒其難把屍燒完。

似有主意她又言:
“可有農民住旁邊?”

我說西北七裏走,
明水公社在那頭。
她又要我領去瞅,
找農民家買柴禾。
花錢多少都能夠,
在所不惜把灰收。

如此固執她難勸。
浮腫雙腿我氣喘,
帶她公社方向顛。

兩個小時走不斷,
才到公社找著柴,
從一農民幾捆搬。
同時她對農民言,
願意多出一點錢,
請他火化屍體幹。

農民拒絕手搖擺,
說他晦氣事不練。
但他也說有人敢,
兩個老頭他推薦,
說他們願意去幹,
須和他們講價錢。

講好價錢開始幹,
一輛牛車雇來趕,
兩個老頭趕車前,
也把木柴車上搬。
經過供銷社門前,
老頭叫又煤油端。
老頭說屍燒透難,
燃料充足能燒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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